5 晚安
晚安
雖然我知道他感受不到,但好歹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此刻我們應該也算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面對這些不堪。
我生前其實并不愛哭,母親去世後,我流淚的次數更可以說是屈指可數。
但沒有眼淚并不代表沒有痛苦,相反的,積年的疼痛無時無刻伴随着我,從未消失過。
我睜開眼,因為沒有可以感知的身軀,就算哭泣,眼睛也不會感到絲毫不适。
記憶恢複了一些,這也算是件好事。至少,我不用再為搞清自己是誰這種事頭疼。偏頭看向身邊已經緩過來一些,呼吸平穩的少年。
原先什麽都想不起來的時候,我還以為和傳聞中一樣,人死後就要喝孟婆湯,除去記憶,免得死後因為生前之事,怨念太重,成為惡鬼為禍蒼生,給鬼故事添素材。
但現在看來,卻似乎并非如此。
我屈膝坐着,手肘靠在膝蓋上,撐着半邊臉,心情有些郁結,繼續盯着陳平生。
按理說,每個人不應該就只有一個靈魂嗎?那我又是怎麽回事,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在這個明顯是回憶裏過去的世界中。
一個靈魂,沒能重新去投胎,反而被一根無形的鎖鏈,和一個同時具有靈魂和軀體的自己綁在一起,被迫成為自己的背後靈。
退一步講,就算沒有轉世一說,我也該去天堂地獄或者說鬼界,去靈魂該待的地方。現在又算什麽?本應該無憂無慮的鬼生還沒開始就破滅了,硬生生被扯進曾經經歷過一遍的糟心事兒裏。莫不是我生前造孽太多,老天要罰我吧。
可這又算是什麽懲罰?
看着面前過分單薄,被寬大校服完全遮掩住的身體,不難記起遍布其上錯落的新舊傷疤和青紫的淤痕。不忍直視地重新轉過頭去,仰起臉,看着頭頂上泛黃的天花板,或許,是我真的罪以至此。
時間又不知過了多久,在一片死一般的靜默中,或許是因為與過去的自己有着本質上相同靈魂的緣故,我敏銳地察覺到身旁的少年有了些微動靜。
遮擋了月光的濃厚雲層被輕拂的夜風吹散了一些,月色見縫插針地落入一片漆黑的室內,銀白的光線投入房間中,柔和地流動着,落到少年身上。我眼尖地瞅見他的睫毛顫了顫。起身探過去察看時,他卻又沒了動靜。我皺起眉,伸手想戳戳他的臉。手指沒入他的皮膚中,收回手,繼續盯着。身為鬼魂,我連眨眼都不再需要,就這樣靜靜地看着他,也就只能這樣靜靜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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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一會兒,他睜開了眼,月光落在他臉上,在雲層散去後的瑩白光線亮的甚至有些晃眼,卻始終照不進他半阖的眼中。纖長細密的睫毛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一片弧形的陰影。他就那樣坐着,一個人,默然的,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也沒人可以訴說,也什麽都不能做,連呼吸都顯得艱澀。像個做工精細的紙紮人,蒼白脆弱的,一陣風就能将他吹散了。
良久,他似乎終于重新活了過來,偏頭望向月光照來的方向,嘴唇微張,喉結顫動,卻什麽聲音都沒發出。
我順着他的目光也向外看去,月亮還是一樣明亮柔和,雖然不能帶來溫度,陳平生的眼睛卻還是一點點亮了起來。我默默看了一會兒,又重新垂下頭,向後退了兩步,踏在明暗交界處。
我知道,知道他在想什麽,知道他在說什麽,知道他在期待什麽。
但事實上,我那還沒完全恢複的記憶卻愈發清晰,潛意識一遍一遍地提醒着我,我們的願望,我們的期待,并不會實現。
不管多少次,這個人,都不會有所改變。
重新擡起頭,我再次直視着那盤明月。
但是,多少次都沒關系,至少,我,我們,會活下去。
陳平生就這樣又坐了一會兒,緩緩伸手扶住牆,試着起身。
我退到陰影裏,看着他顫抖着,掌心用力地貼緊牆面,慢慢站起,卻因為受了傷的腳不小心用了力,疼痛鑽心,差點重新跌回地面。冷汗滲出,他咬住嘴唇,指尖發白,依靠着另一條腿支撐着自己站了起來。
他彎着腰,側靠着牆壁,張開嘴重重地喘出幾口氣,轉頭看向倒在沙發旁酒瓶堆裏的陳徹。回過頭垂着眼又呼出幾口氣,艱難挪動步伐,靠着牆一點點挪向沙發,平靜而遲緩地地收拾起一地狼藉,将酒瓶摞到一起,彎腰時還扯到了不知哪處傷,痛得發出一陣嘶聲。
又跛着腳一點點移動到旁邊,将那張側躺在地板上的凳子扶起,之前大概就是它,被用作兇器砸向了陳平生的腳踝。
最後,陳平生走向了倒在地上的男人。面色依舊平靜,停在陳徹面前,低垂着眼看他的臉,我默默走到他身旁。記憶中,陳徹每次醉酒打我後,不是昏睡就是離開,而只要他沒走,我總會這樣看看他。
時間久了,已經記不清我當時為什麽要這樣觀察這張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臉,我只是靜靜看着。
啊,想起來了。我忍不住輕笑了起來,看向身旁站着的稍矮一頭的少年。雖然知道他聽不見,我還是開口道:“別看了。不管你看多久,看多少次,都是一樣的啊。”
這張臉早已經定型,在不因暴怒和怨恨而控制不住表情時,看起來,只是和從前相比,多了些因長期的酗酒和情緒不穩定産生的浮腫和蒼白。
“雖然你一直知道,但你還是忍不住懷疑,‘這個人,真的和當初那個将我背在肩頭,手掌有力,穩穩牽着我的手,笑着給我買冰糖葫蘆哄我開心,給我做我最愛吃的糖醋裏脊的,是同一個人嗎?’對吧?”
我看着陳平生費力地将因醉酒而變得更加沉重的陳徹從地上搬到沙發上,将沙發上那條破毯子蓋到他身上,照着早上的流程給那人準備好了水和解酒藥,只是全程因為腿腳不便,時間被拖得很長。
折騰半天,他終于把東西都拿好,放在了那張飽經風霜的茶幾上,撐着臺面起身,向洗手間慢慢蹭過去。
他熟練地放出一盆熱水,将洗的發白的舊毛巾泡進水中。擡起手,解開拉鏈,将寬大的校服外套脫下,随手放到一旁的毛巾架上,又扯着短袖校服的下擺向上,把衣服拽過頭頂,露出了一大片皮膚。他微弓着腰,脊骨節節突起,皮膚蒼白,更顯得那些痕跡突兀殘忍,尤其是挨了重重一下的腰腹右側,紅腫一片。我轉身徑直穿過關上的門,立在門外,聽着洗手間中傳出的細微水聲和不明顯的吸氣聲,用力閉上了眼。
吱呀一聲,老舊的移門被推開,發出有些刺耳的聲音,陳平生身上帶着不明顯的水氣走出,“啪”地按滅了燈。視線逐漸适應黑暗後,他靠着牆走向卧室,推開門後卻沒有急着進去,轉頭看向沙發的方向,靜立着。
幾秒後,沙啞的嗓音在一片黯色中響起:“晚安,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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