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婦女之友？

婦女之友？

陳平生的眼睛在一片黑暗中更加沉靜，一片死水似的沒有什麽波瀾，嘴角那抹笑若有若無，在夜色裏顯得蒼白，溫柔的，卻又帶着自嘲。

我面無表情地飄在一邊，看着他從抽屜裏翻出一堆形态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

他擦完身後便赤着上身，瘦削的身體裸露在空氣中，他随意看了幾眼身上青紫一片的痕跡，舌尖舔舐着一顆藏在校服口袋中味道酸澀的陳皮糖，熟練地處理起身上蹭破的小血口和淤青血腫。

這些傷痕對我來說其實不算太嚴重，如果不是怕被同學老師看見，想好得快些，不擦藥放着不管，幾天之後也就自己好了。

他将就着稍微處理了一下身上的傷，簡單塗了些藥膏，就看向了最嚴重的腳踝。他彎下腰，試探地輕輕碰了碰腫脹的部分，痛得“嘶”了一聲，緊緊皺着眉。

這顯然不是自己能處理好的，他愣怔了一會兒，拿起噴霧對着傷處噴了些，雖然沒什麽效果，但也聊勝于無，至少能暫時緩解疼痛。

研究了一會兒，他嘆了口氣，不再管傷處，随意拿起一件幹淨的校服套上，便一颠一颠地蹦到了書桌前坐下，拿起剛剛被他提進來的書包，開始寫看上去厚厚一沓的卷子。

我有些頭疼，扭頭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果然，月亮都快下山了。我側躺到他的床上，眯眼盯着臺燈發出的慘白的光。

陳平生在臺燈下安靜地趕作業。看着他的背影，我的思緒飄蕩起來。

我高中的時候一向是各科老師又愛又恨的對象，無他，簡單說就是成績優秀但上課總不在線。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幾乎沒能睡過一個好覺，每天的睡眠時間能超過四個小時就謝天謝地了，早上的課基本都是睡過去的，就算沒睡着也基本只能靠那一絲堅強的意志勉強吊着眼皮。

能維持別人口中優秀的成績，全靠我從各種指甲縫裏省出來的碎片時間，一點都不敢浪費地死命學，還有我向來被人誇贊的“聰明”。

我的智商多半遺傳自我的母親林戚，她在世時，父親用來督促我學習的理由就是“我們家林大教授可是名校導師，你可要好好學習，不能丢她的臉哦”。

那時，那張平凡的臉上，洋溢着驕傲滿足的笑，好像聰明努力學歷高的是他，而不是他老婆。這種時候，母親總會瞪他一眼，輕輕揪一下他的耳朵，聲音輕柔地嗔他：“又胡說，孩子還小，你這麽着急的幹什麽？”

然後抱起我，在我臉頰上親昵地蹭蹭，笑彎着眼對我說：“我家阿生這麽乖這麽可愛，媽媽才不要我的寶貝因為任何事不高興，媽媽只要阿生快樂幸福就好”。

思及此，我忍不住輕笑一聲，又搖搖頭。母親柔和的笑顏在我的腦海中清晰起來，自我記事起，身邊的大人就總說我長得像我母親。

Advertisement

他們每次這樣說時，母親就會揉揉我的腦袋，父親也會伸手捏捏我的臉，十分高興：“像他媽媽才好啊，好看”。

事實也确實如他們所說的，我長大後，眉眼輪廓幾乎與我的母親一模一樣。稍大一些但還未完全長開的時候還會被身邊的同學說長得像女孩兒，我總會因為這件事和他們争得面紅耳赤。

後來個子開始抽條，骨相也硬朗了許多，才少有人提及。

而母親過世後，更是無人會在我和父親面前提起她，也就再也沒有人會說我長得像她。

“幸福，快樂嗎？”我把這句話含在口中反複念叨着，眼中又有些酸澀，我閉上眼，不再去想。

翻來覆去了好一會兒，我睡着了。

才閉眼沒多久，又被扯了起來。有些生無可戀地跟着自己，心道：要是有人能看見我，他們一定會驚嘆于這只熊貓标準的黑眼圈……

終于清醒了一些，陳平生正好走到了餐桌前，桌面上鋪着的桌布已經有些老化泛黃，上面擺着一碗粥，飄着清醒的米香，我靠在牆邊，看着陳平生拎着書包定在原地，卻并沒有去動那碗粥。

那是陳徹做的，我看到陳平生嘴角浮起一抹和我一樣的苦笑，晃了晃腦袋，跛着腳地離開了。

不喝那碗粥的原因當然不是因為覺得陳徹在裏面下了毒，他雖然是個爛酒鬼，但也不至于神志不清到想因為弄死自己的兒子去吃公家飯。

只是單純的因為，我不想。

就像所有普通家庭一樣，父母和孩子産生矛盾時，通常是拉不下臉去和小輩道歉承認錯誤的，陳徹也是如此。

其實，這碗粥大概就和父母叫賭氣将自己鎖在房間裏的孩子出門吃飯是一個意思吧。而我，只是不願意出去吃那頓飯而已。

陳平生這一晚基本是沒睡的，我看看他快垂到下巴的黑眼圈就知道了。

并不只是因為到了高二，而且接近期末，課業已經開始繁重。還有身上那些新出現的淤痕和傷口，就足以讓他輾轉反側不能安眠。

所以，每次挨完打，我基本是不可能睡着的。

他大概是一夜未眠，直接通宵到了天亮，準備早早出發才能按時到學校。

他的手機，如果我沒記錯，那臺幾百年前流行過的舊手機，在幾個月前的一次暴力中被砸壞了。

沒什麽錢，雖然學費趙嬸會幫我交。但之後考到別的地方，大學的學費總不能還讓她來出，我的錢總攢不夠，就也一直沒急着重新買。

因此也失去了唯一和學校聯系的渠道。

他拖着步子出門，準備下樓。我都不用懷疑，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他在想什麽，左不過就是在慶幸他家和學校相隔不遠，也就隔着兩條馬路，過兩個紅綠燈就到了。不然就他目前這個速度，別說早課會遲到，第一節課能不能趕得上都難說。

畢竟在那時候的我看來，雖然去了也不一定會聽。但在學生的心中，上課總是重要的，是不能輕易缺席的活動。雖然我已經過了因為學校裏的一點事兒就哭天搶地的年紀，也因為自身經歷有些早熟，但心裏總還是對老師感到愧疚的。

畢竟平時在他們課上補覺就算了，總不能變本加厲，直接不去吧，這樣就太說不過去了。

在他艱難扶着把手下樓的時候，“咔噠”一聲，幾節樓梯下的那扇門開了，一個矮胖的婦人穿着花哨的廣場舞服拎着垃圾推開門走了出來，正對上陳平生的視線。

陳平生有些尴尬地低下頭，繼續蹦跶，那個婦人卻操着一口不怎麽标準的普通話，将垃圾袋随手放在門邊，急匆匆地幾步跨上臺階。被陽光曬得有些黑的手帶着溫度攙住了陳平生的手臂。陳平生猝不及防，身體的大半重量靠到了婦人的身上，他忙不疊地扶着牆壁挪開一些，轉頭看去。

女人比他還矮上一個頭不止，手臂卻很有力，半架着他，仍然穩穩當當，那張圓潤的臉上全是擔心，眉頭緊蹙着，語氣中帶着些責備：“你這娃兒，這樣下樓梯也不怕摔着哦，你家大人呢？”

陳平生張了張嘴，半天才回：“啊，我爸出去了，不在家。”

張海穎皺眉看着面前這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心頭一動，問道：“你是不是小陳啊？”

陳平生有些疑惑，但還是輕輕點頭：“我姓陳。”

張海穎想起趙梅說的，在心裏輕嘆一口氣，露出一個笑來：“我和趙梅是好姐妹撒，她經常跟我誇你噠，說在他那邊幫忙的小陳懂事啊。你叫我張姨好啦，我最近剛搬到這邊，沒想到你就住我們家樓上，還蠻巧的。”說着，扶着陳平生向下走。

陳平生只得低下頭，應道：“張姨好，謝謝張姨。”

張海穎低頭看看他的腳，問道：“你這腳怎麽回事啊？”

又想到趙梅跟她說的，趕忙在心裏呸呸兩聲，轉開話題道：“感覺腫的還蠻厲害的，我送你去學校吧，你這樣肯定不能走路哇，不然更嚴重的。”

陳平生看看自己的腳，感覺有些麻煩面前這位新鄰裏。

張海穎看出他的猶豫，爽朗笑道：“你不用不好意思，我有電瓶車的，正好要去練舞，跟你也順路。”說完，不給陳平生猶豫的機會，彎腰重新抓起垃圾袋，攙着陳平生繼續往下走，“趕緊趕緊，不然我一會兒要遲到哦。”

陳平生蹭張姨的電瓶車一路風馳電掣地趕到了學校。

我擡頭看了一眼教學樓上的大鐘，居然還比平時進學校的時間早了一些。

陳平生謝過張姨，又婉拒了她送自己進班級的好意，目送她風風火火地騎着電瓶車走遠。陳平生擡手摸了摸自己發熱的耳尖。我看着他不自然的樣子嘆了口氣，不管什麽時候，我都不擅長處理別人，尤其是年長者發出的善意。

轉身跟着陳平生準備進學校。

他剛一瘸一拐地走出兩步，我就聽見身後熟悉的聲音在喊我的名字。轉頭，高挑的少年小跑着追來，陽光灑落在他利落的短發上，将一層黑發染成了淡金色，他笑得燦爛，眼中盛滿了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