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麻木

麻木

許拟正拿着手機躺在床上無所事事。

他哥把他送回家扔床上之後就又回公司加班去了。睡了一下午,醒來的時候外面天都黑了,一看時間,已經過了晚飯的點了。精神好多了,就是胃裏有點空。

他拿着手機坐起身,伸手把燈打開,眼睛适應不了突然亮起來的環境,被晃得有些睜不開。食欲随着意識的清醒也變得鮮明起來,肚子在抗議。從床邊的玻璃罐裏掏出一顆糖,剝開塞進嘴裏,酸澀的味道順着喉嚨淌下,他眯着眼重新癱倒,不想下床。

解開鎖屏,手機界面還停留在和陳平生的聊天頁面。雖然知道小陳同學手機丢了,他還是和之前一樣給他發榴蓮(許拟家養的柴犬)的新醜照,每天打卡。這樣,陳平生買了新手機就能第一時間看到他的消息了。他随手往上翻了翻,嘴角忍不住一抽。榴蓮最近是不是有點過于抽象了,不然他怎麽會不知不覺發了這麽多,每張都有其醜的出奇之處。

手指停留在發出去的最後一條詢問消息上,被光線襯得發亮。

那天蘇慧卿女士好不容易在工作之餘抽空回家了,說是要難得親自下廚,給他做一次早點。他沒什麽挑的,就問了陳平生,結果到臨睡了都沒能等到對面的回信。蘇女士沒有絲毫形象可言地癱在電視前的沙發上,興致勃勃地看着畫質堪比馬賽克的不知名年代動畫片,期間還分神吐槽他,說他抱着手機的樣子很像是等待晚歸妻子的怨夫。平時陳平生基本不會超過半小時不回信息,就算偶爾有一兩次沒看見,也會在睡前跟他說明情況,從沒這麽晚過。

盯着始終刷不出新信息的聊天界面,他心裏莫名有些悶得慌,又隐隐覺得可能是發生了什麽事。

憋着口氣,放下手機,想着陳平生平日的飲食偏好,淨挑着他能吃但不怎麽喜歡的報給蘇慧卿。

隔天到了學校,他給陳平生送飯,裝作不經意地提了一嘴。聽陳平生滿是歉意地解釋說手機被摔壞了。

遞飯盒給陳平生的手一頓,停在空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陳平生沒注意到他的異常,擡手接過,打開。

許拟手上力道一松,手指蜷了蜷,默默收回。餘光瞟到陳平生打開飯盒那一刻下意識皺了一下的眉,許拟:“……”我有罪。補救了一句,“別挑食,什麽都吃點兒,營養均衡…”

然後心虛地在陳平生口袋裏塞了好幾顆陳皮糖,第二天欲蓋彌彰地帶了一整盒陳平生愛吃的。

思緒回籠,他輕嘆一聲,心道果然還是得督促小陳同學補充一下通訊工具,不然這種空閑時間實在是有些無聊,聯系不到人,他也總是忍不住擔心。實在不行過兩天找個理由送他一個……

躺在許拟聊天列表裏無人問津的無數小紅點:“……”

剛想關手機下樓随便吃點東西,卻突然發現聊天頁面最上方出現了“對方正在輸入中”的字樣,心中一喜,齒尖用力,糖果在口中碎成了幾塊。他連忙定睛再看去,卻又沒了。他皺起眉,看錯了?也對,小陳同學對給自己添置新手機這件事沒這麽積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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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他繼續想,頁面上方的字又出現了,然後又很快消失。

反反複複幾次,就這麽過了十幾分鐘,字體還在出現,對面卻始終沒有信息發過來。許拟有些懷疑人生,這什麽?耍他玩呢?這是什麽新bug?還是陳平生的v信號被盜了?

抿了抿唇,他有些無奈地把手機重啓,穿鞋下床,掌心傳來開機的震動。推開門,尋思着該換手機了,向重新亮起的屏幕看去。鎖屏上飄着一條未讀信息,以為是推廣,沒管,解開鎖屏,再次點進綠泡泡,有些卡頓。等了一會兒,聊天界面刷新,忽視下面一堆挂着的紅點,被唯一置頂的那個賬號上也挂着一個紅點,下樓的腳步一頓,連忙點進去。對面那個頭像同樣換成了狗頭的人在剛剛發來了信息,看着那條遲到了好幾天的回複,許拟只覺得自己的同桌認真得有點可愛。

手速飛快地打出一句廢話。

這邊陳平生等了一會兒,見對面沒有反應,起身準備去簡單洗漱一下,桌面上的手機嗡了一聲,瞥了一眼,拿起手機重新坐下。

榴蓮是豬:手機重新買好了?

陳平生發了個嗯過去。

許拟從冰箱裏翻出一包面包,靠坐到餐桌上,盯着手機屏幕,拆開袋子随意咬了一口。

手機震動一下。

榴蓮義父:嗯

許拟艱難咀嚼着帶着涼意的面包片。這麽高冷?

手指戳了幾下,直接彈了個語音通話過去。

陳平生被突然打過來的電話吓了一跳,接通,拿着手機貼近耳邊,過了幾秒,許拟的聲音傳來,被v信電話超絕音質模糊了的聲音鑽進陳平生的耳朵“喂?同桌?聽得清嗎?”

陳平生把手機拿遠了些,揉了下耳朵,“聽得見。”

“你的腳怎麽樣?老徐也沒跟我說。”

陳平生低頭看了一眼嚴嚴實實裹着石膏,不太美觀的腿,一時有點沉默,過了幾秒才說道,“跟湯醫生說得差不多,就是有點韌帶損傷,打了個石膏。你呢?”

“我就更沒什麽事兒了,睡了一下午,已經好全了。”沒等陳平生問,許拟差不多能猜到他想說什麽,頗有些嫌棄地把幹巴面包塞回冰箱裏,“問了我媽,她說我應該是對什麽堅果過敏,小時候有過一次,但是後來因為我一向不喜歡吃這些東西,就一直沒跟我說。”

想起蘇女士今天下午在電話那頭不帶一絲真誠意味的道歉,甚至在得知他不幸中招之後甚至還帶了點兒幸災樂禍的味道,他再次确認了自己的确是親生的。

陳平生想起了中午那塊小點心,沒記錯的話裏面确實有不少榛子碎,所幸量不多。以後得小心些,或者,幹脆保險起見放點抗過敏藥在身上……

“……同桌?同桌?”聽筒裏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他連忙回道:“怎麽了?我剛剛走神了。”

許拟笑了一聲,“沒事,就是問問你今天怎麽回去的。”

“老徐送得我。”頓了一下,“他給我買了根拐杖,我自己也能走。”

“醫生有沒有跟你說什麽時候拆石膏?”

陳平生回憶了一下,“應該是,三周之後吧。”

“行啊,那我跟你一起去。周五就考試了,放假了老徐也不方便送你。你腿好了,正好可以陪我出去活動活動。”

陳平生咽下還沒說出口的“我自己去”,聽着許拟期待的聲音,應了下來。

“那你到時候在家等我,我來接你。等拆完石膏,我們先去……”

房間的門沒有關,鐵門被打開的聲音伴随着男人口齒不清的咒罵聲清晰地傳入房間內,顯得突兀。

陳平生的心瞬間被高高提起。

最近陳徹一直沒回來。

最初一周他一直警惕着,又過了差不多有兩周了,他已經稍微放下些心來,以為這次和之前幾次一樣,是出遠工,至少要一個月才能回來。

怎麽這次這麽快?

顧不得別的,陳平生快速打斷許拟的話,“許拟,我這邊突然有事,先挂了。”

不能讓許拟聽見。

說完,迅速按斷電話,把手機塞進了抽屜,起身,單腳蹦了出去,按滅了燈,關上了房間的門。

不能在房間裏。

扶着牆,陳平生盡可能迅速得離房間遠了點。

鐵門被狠狠砸上。和以往一樣,濃重的酒味兒在小小的房間中彌散開來,發酵着讓人心尖發顫的苦澀。

陳徹還是沒有開燈,陳平生逐漸适應了黑暗的環境,勉強辨別出陳徹靠着門站着的輪廓,他手中還提着酒瓶往嘴裏灌。他下意識想去拿一顆陳皮糖,指尖下移,卻突然想起自己剛剛把糖都放進了抽屜裏。

陳平生閉了閉眼,轉頭看了眼窗外。

今晚的月光很亮。

“砰”地一聲,玻璃瓶與堅硬的地面碰觸,尖利的碎片飛濺,混合着肆意流淌的劣質酒精,在陳平生腳邊猛地炸開,毫不留情地砸碎了鋪了滿地的柔和月色。

陳平生随意瞥一眼碎了一地的酒瓶。又得打掃了,那些小玻璃碴子實在難清理,每次都得花他不少時間。

陳徹不是第一次這樣,只是也不知是他本來就準頭不行,還是因為喝得太醉的緣故,十次裏有九點九次都扔不中。

一開始還會被吓到,後來也就習慣了。

大概就和那些戲劇的開幕式差不多是一樣的。只是陳徹的拳頭裏沒有那些莫須有的美感而已。

看着在月光下閃着寒光的不規則玻璃碎片,陳平生默默往邊上挪了挪,想離那些碎片遠一些,畢竟陳徹打人的時候從來沒個輕重,什麽順手用什麽。玻璃紮進身體的話可能不太好處理,要是被許拟發現了就不好了。

我立在陳平生面前,眼前糟糕的場景讓我忍不住想扶額。

怎麽我偏偏就在這種時候醒過來了呢?!

我是被陳平生的劇烈波動的心緒驚醒的,一脫身就看到這樣一幅場面。

轉頭看着身側自己那張看起來毫無波瀾的臉。如果忽視藏在袖中微微發着抖的手,還有把我吵醒,越發激烈的情緒,我或許也會覺得自己很鎮靜。但是,原來我從來都無法在這樣熏人的酒味兒裏保持平靜,我幾乎從未意識到自己如此害怕陳徹,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麻木了。

原來我只是,編織了一個把自己都欺騙麻痹了的謊言。不去感受,就不會害怕、驚恐和…愧疚嗎?居然連自己都騙過去了。

怯懦的膽小鬼連承認恐懼的勇氣都沒有。裝出一副麻木不在意的樣子,但其實比誰都害怕疼痛,害怕面對陳徹,甚至害怕酒精的味道。

畢竟,疼痛從來不是麻木的。

尖銳,恐怖。浸透了人避之不及的血腥味兒。

只是,當避無可避之時,唯有直面和接受。在知道淚水和求饒不會讓施加痛苦的人憐惜和後悔,只會換來變本加厲的暴行之後,只能學着戴上冷漠的面具,将血淚和慘叫藏在面具後,咽進肚子裏,希望無趣的反應能使施暴者失去興趣,把弱點小心藏好,希望能讓痛苦盡快結束。

希望能騙過陳徹的眼睛,結果最後打沒少挨,卻蒙蔽了自己,實在有些可笑。

“怎麽?上次把你腿打…打瘸了?”陳徹搖搖晃晃接近,看到陳平生腳上堅硬的石膏,大着舌頭開口,語氣裏盡是嘲弄。

陳平生垂下眼,攥了攥拳頭,什麽都沒說,盡力無視陳徹的話。覺得上次的姿勢還是不夠好,暗自思考換一個什麽樣姿勢才能少吃點痛,受傷了也不容易讓人發現。

陳徹卻不滿意陳平生這幅無視他的樣子,迅速沖上前,一把攥住陳平生的領子,幾乎把他整個人拎起,又狠狠掼到牆上。

我只覺得眼前一黑。本來就瘦,身上沒二兩肉,雖然這半年來,身體在許拟的投喂下好了些,但還是根本不夠看的。後腦勺和背部的骨頭猛地撞上堅硬的牆體,頭昏眼花,我只覺得骨頭架子都要散了。緩過神來,眼中便是陳徹那張表情扭曲放大了的臉。

陳徹張口,酒氣撲鼻,濃烈的臭味讓人幾欲作嘔。他眼中滿是陰毒的厭惡和怨恨,瞳孔中的醉意被怒火炙烤蒸發,眼底渾濁盡去,只剩下清醒的怨毒,“這都是你該的!陳平生!你別忘了!這一切都是你害的!都是你的錯!你有什麽資格恨我!如果不是你!如果沒有你!……”

看着面前那張淚水橫流的臉,我只覺得那雙抓住陳徹拳頭的手逐漸失去了力氣,松開,滑落,不再抵抗。

恍惚間,那張給我帶來無盡恐懼的臉好像變了樣子。那樣溫柔的笑容,只有母親才有。

沒關系,媽媽,不要擔心。我不會怪爸爸,我不會怪他的。你說過,爸爸愛你,也愛我,所以,他會改的。

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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