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陳皮糖

陳皮糖

某高檔小區內，清晨。

“汪嗚嗚……”一聲慘叫劃破了朝陽下的寧靜，驚飛了一片樹杈上淺眠的鳥兒，撲棱着掉了一地羽毛。

一身休閑運動服的少年手中拽着牽引繩，半蹲在門口死死扒着地毯的柴犬面前，從體型來看可能說豬更合适。

空閑的一只手輕輕捏住圓臉上的的嘴筒子，止住了狗嘴裏殺豬一樣擾人清夢的哀嚎。許拟閉了閉眼，不忍直視地看着那只拖都拖不動的柴豬，手上暗示意味極強地加重了些力道，語氣不善地威脅“榴蓮，減肥這件事沒得商量，今天你必須跟我出門。”

又想起陳平生在視頻裏那絲毫不掩飾的嫌棄和眼中的震驚，許拟忍不住笑出聲來。

安撫性地撸了兩把狗頭，便在榴蓮生無可戀的眼神中開始了今天的晨練。

高二下半學期的期末考試在班級一片吵吵鬧鬧的氣氛中結束，距今已經過去兩周了。

由于那通視頻電話，以及陳平生之後再三強調狗子太胖容易生病。許拟從那天後，無論兒子怎麽撒潑打滾，都再也沒給它加過餐，并且在假期開始後，堅持拖着胖成豬的狗兒子跟自己一起晨練，每天早晨都雞飛狗跳十分熱鬧。雖然小區隔音好，但奈何那聲音實在太有穿透力，他懷疑榴蓮再這麽叫喚下去，隔壁的鄰居都得告他擾民。

半跑半走地溜達完一圈，把氣喘籲籲的榴蓮拖回家，許拟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時間。

快九點了，今天和小陳同學約了十點去醫院拆石膏，得出發了。

陳平生坐在塑料矮凳上，打着石膏的腿随意支着，拐杖靠在一旁的移門上，手中擺弄着菜葉。指尖掐着根部用力，将菜根擇掉，再将葉片從莖上撕下，扔進腳邊的籃子中。

他口中含着一顆陳皮糖，舌尖輕輕抵在糖果凹陷不平的地方，酸甜的味道彌漫在口腔裏。他眯了眯眼，手指在圍裙上擦了擦，蹭掉沾上的菜葉汁水。指尖探進口袋，卻摸了個空。他不信邪地向裏掏了掏，依舊什麽都沒摸着。

吃完了，一會兒得去便利店看看有沒有賣。

默默抽回手，調整了姿勢，從菜籃中揀起一根，繼續手頭的事。

雖然趙嬸說了腿不好不許他來，但是一放假，他還是撐着拐來店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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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放了假，小店裏忙不過來的時候實在多。雖然趙嬸這家小店的店面不大，但耐不住鄰裏熱情，平常有小聚或是家裏沒開火的，都會來店裏照顧生意。小店裏一年到頭都是熱熱鬧鬧的，總歇不下來。

趙嬸她老伴兒也是老陳家的，年初腿腳就不大靈便了，有些事做不來，店裏大半的活計就都壓在了趙嬸身上。老兩口又不樂意招新夥計，有時候忙起來連吃飯的時間都沒。陳平生在店裏待的年頭也不少，知道店裏生意好，上學的時候沒辦法，放假了在家裏實在閑不住，每天一大早趕到店裏，多少分擔些。

趙嬸趕不走他，就只能由着他去了，把不用挪動的活扔些給他，自己忙別的。

陳平生拎着菜葉，口中陳皮糖酸澀的味道已經化完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微微有些出神。

我飄在他身邊，看着他手中失去了水分，看着有些蔫了的菜葉，眼皮又開始往下耷。

自從放假，我就每天跟着自己早睡早起，作息十分健康，按理說覺應該是睡夠了的，但困倦的感覺卻始終沒辦法驅散。我有點懷疑，難不成所有的鬼都跟我一樣，一天二十四個小時裏要睡二十個小時？

不過我的存在本來就不是合理的，所以，這些疑問又似乎沒了意義。

沒關系，不管怎樣，我都是陪着自己的，不是一個人，總會好一些。

我蹲坐着，腦袋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覺間靠到了膝蓋上，偏頭看着門外的有些刺眼的光線。

舌尖似乎嘗到了陳皮糖酸澀的香味，口味并不在我一慣愛甜的舒适區。

但，我很喜歡。

陳平生陷入了的回憶，我也看見了。

那是我人生繁亂錯雜的線條，再一次和幸運女神産生交點的地方。

高二下學期，學校要求重新分了班，我走進新的班級，挑了個空位，待在座位上獨自收拾着東西，忽然聽見邊上傳來壓抑的驚呼，将書包塞進抽屜，擡頭看了一眼，也愣住了。

少年身材高挑，書包斜挂在肩上，笑容燦爛，當得起一句面如冠玉目如朗星。班裏熟的不熟的都圍了過去，他談笑着，窗外，早春微暖的陽光似乎也格外偏愛他，将他的發絲染得金黃。

他站在陽光下，卻又似乎比陽光溫暖耀眼。

我愣了一瞬，便移開了視線。

我的位置在教室靠裏的地方，陽光照不到我的身上。

我不愛說話，也不喜歡參與班級裏的活動。對我來說，時間有限，用來補覺或者刷題都不夠，沒必要的事還是不做最好。

開學後已經過了一周，稍微熟悉一些的也就只有同桌丁又又，前兩天剛被老徐欽點為語文課代表。前一天老徐布置的作業太雜，作業本堆滿了他的桌子，雖然他長得人高馬大，卻也沒有三頭六臂，搬不了那麽多，前後靠得近的不是結伴去了廁所，就是到走廊裏放風去了，他只能求我幫忙。我向來不擅長拒絕別人，默默搬起了一沓本子跟着他走。

到了辦公室，老徐不在，我手上的本子堆得高，很沉，有些晃。我調整了一下位置，卻正好壓住了前一天晚上受了傷的地方，手臂一抖，有幾本疊得不整齊的本子滑到了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我有些無措，低頭看向散落在地面上的本子，實在空不出手，只能先不管他們，加快速度走向老徐的辦公桌。

丁又又剛把手上的東西放下，回身趕緊幫我把手上的本子搬到了桌上，他連聲說着謝謝。我沒顧得上回他，匆匆回頭，想去撿那幾本掉在地上的本子，要是別人進來沒看見踩到就不好了。

轉身，視線落下，身後的地面被校服擋住，一只修長的手出現在視線裏，手中拿着我要找的作業本，遞了過來。

我擡頭，撞進了一個柔和的笑裏，稍微有些晃神，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是那個長得很好看的男生。

伸手接過他手中的本子，心不在焉地道了謝，我忍不住地想，他叫什麽來着？

他笑容不變，擺了擺手，另一只手中拿着昨天發的卷子，轉身向後面的辦公桌走去。

那是關老師的位置，他是來問問題的。

我垂下眼，轉身，将手中的本子重新放回到作業堆中。被丁又又感激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太自在，我的同桌實在是個熱情的人。說了聲不用謝，就準備回班。

昨天沒怎麽睡，得趁着大課間補會兒覺。

剛邁開腿準備離開，卻突然聽見有人喊我，是道溫柔的女聲。

“陳……陳同學是吧？我記得你姓陳，來來，過來一下。”

我們的數學老師關桐，新教師，據說是學校重金挖來的人才，教的很好，只是似乎，記性不太行。

不知道她叫我要幹什麽，但也只能硬着頭皮過去了。

我隔着一段距離站定在桌前，她笑着起身，把手裏的卷子塞給我，“我記得你這道題寫得很好，你給他講講。”

我有些懵，手下意識接過試卷，視線掃過，是一道解析幾何的大題。

她不等我答應或是拒絕，就轉頭對着站在辦公桌旁的男生說：“讓陳同學教教你，老師先去開個會啊。”她有些手忙腳亂地收拾了幾本本子就往外走去，走了沒幾步又折回來拿了一支筆，然後頭都不回地繼續向外趕，留下一句尾音：“你們好好讨論，要是還不會，等我開完會再回來講…”

看不太出來，原來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

我手裏還拿着那張試卷，辦公室裏只剩下我和他兩個人，丁又又剛剛整理完作業就已經走了。

我擡頭看向那個男生，正好他低頭看了過來，視線相撞，我看着他黑色的眸子，有些尴尬，抿着唇，手裏的試卷不知是該拿着還是該還回去。

他有些無奈地搖搖頭，嘴角揚起一個弧度。

我剛剛好像在卷子上看到了他的名字，他叫…

清澈的嗓音帶着一股陳皮酸澀的味道在我耳邊響起，“同學你好，我叫許拟，許諾的許，天若準拟錯準拟的拟。很高興認識你。”

許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