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成人禮

成人禮

車尾的燈光消失在了巷子盡頭,聲音也随着煙塵落地逐漸遠離。

陳平生站在那塊燈牌底下,手裏拿着鑰匙和沉甸甸的布包。平日裏熱熱鬧鬧的小巷似乎忽然就冷清了下來,他心裏也缺了一角似的有些漏風。指尖伸入口袋,突然記起那天許拟塞進他衛衣兜帽裏的糖已經吃完了。他一時有些迷茫,在過去的幾年裏,這家小小的好味飯館幾乎成了他最常待的地方,是家。

他現在,好像無家可歸了。

我站在自己身邊,第一次覺得當時的自己看起來有些可憐,像是,失去庇護所的流浪狗。

抽了抽嘴角,人無聊起來居然連自己都會罵。

陳平生的手機忽然響了幾聲,他點開屏幕,柴犬頭像的對話框裏跳出了一條接一條的消息。

我跟着他丢魂一樣走回那個小小的家裏,看他一條條回複消息。

他突然腳步一頓,我湊上前去,屏幕那頭的許拟無可奈何地抱怨着。本來前幾天他好不容易軟磨硬泡地把陳平生說服了,準備把七號那一天都空出來慶生。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昨天蘇女士回國,順道邀請未來的親家吃了頓飯,兩家人喝了點小酒,吃得開心,聊得也開心。開心過了,就這麽随随便便地直接把他哥訂婚宴的時間敲定了下來,好巧不巧的就是七號。

許拟今天剛得知這個消息,只覺得天底下就沒這麽不趕巧的事。

但是兩家人都已經說定,甚至連設宴的酒店都定好了,再改時間也來不及了。

陳平生垂着眸,心裏有些空落落的。指尖在鍵盤上停頓了好一會兒,還是讓許拟好好去赴宴。

那邊直接一個電話打了過來,陳平生剛一接通,耳邊就傳來許拟委屈巴巴的聲音:“同桌,你就這麽不想讓我陪你過生日嗎?”

陳平生無奈的把布包往肩上拖了拖,“那是你哥的訂婚宴,很重要,就這麽一次,他應該會希望你們陪在他身邊,你要是錯過可就沒了。”

那邊頓了一會兒,只有清淺的呼吸聲傳來,陳平生也沒有說話,靜靜地等着。

半晌,在他懷疑許拟是不是忘了挂電話時,對面忽然又傳來了聲音,悶悶的,有些啞,似乎是真的委屈了,“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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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生等着他的下文,卻有些愣住了。

“但是同桌你的成人禮也就這麽一次啊,對你難道就不重要嗎?你,不希望我陪着你嗎?”

陳平生手指一僵。是了,過了這個月的七號,他就成年了。

這個日子重要嗎?好像确實有着什麽不一樣的意義。

不想讓許拟來陪他?他當然想。

但是,“一個虛名而已,過不過都沒什麽區別。”

對面沉默了下來。

陳平生思索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還是選擇遵從本心,結合情況說了一個折中的方法,讓許拟在宴席結束之後再來陪他。

那邊靜默良久,才響起某人悶悶不樂的聲音,“會很晚。”

不開心了,話都變少了。

陳平生卻輕笑起來,腳步也輕快了些,“沒關系,沒過零點就不算晚,我等你。”

陳平生把人哄好,挂了電話。

至于陳徹……

他從沒在他生日那天回過家,這次也不會例外。

許拟挂了電話,心情并沒有變好,郁悶地看着面前扔了一堆的紙。

好難,他在跟藝術有關的這類東西上果然沒有什麽天賦可言……這樣想着,他還是重新抽出了一張紙,一點一點疊了起來。

陳平生回到房間,坐到桌前拉開抽屜,把那串鑰匙放進了鐵盒裏。把布包裏的書本拿了出來,看着桌面上厚厚堆了一沓的書,陳平生覺得他好像閑不下來了。

認命地把包裏的最後一本資料拿出來,卻聽見“啪”的一聲,以為是參考答案之類的小冊子,他沒管。把書分類放好,彎腰去撿掉下來的東西。鮮豔的紅色闖入視線,他有些懵,伸手撿起,是紅包。老式的封面上還畫着一個龍飛鳳舞的金色福字,很厚。陳平生沉默地拿着那沉甸甸的紅包,一看就知道是老人家塞在裏面的,他伸手去掏手機,卻發現陳楚婷的聊天框裏,一條消息已經靜靜地躺在了那裏。

婷姐:紅包是媽放的,提前給你的成年禮物,不許不收。(資料是我和你一一姐送的)

陳平生撫摸着那已經有些褪色的金色字體,輕嘆了口氣,心裏卻是暖的。

和陳楚婷道了謝,他翻開了桌面上的題冊。

做不完,根本做不完。婷姐的心意太沉重,他感覺自己快被知識的海洋淹沒了。

陳平生在知識的海洋中暢游着,時不時和許拟通個電話讨論讨論難題,偶爾連個視頻視察一下榴蓮的減肥進度,和陳楚婷聊聊趙嬸的情況。雖然還不太适應不用去店裏的清閑,期間陳徹也回來過幾次。但總的來說,日子好像真的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鳥鳴陣陣,混合着乳白色的光線,一點點滲進小小的房間裏,落在青年白皙的側臉上。陳平生被亮醒了,在床上呆呆坐了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昨天晚上又忘了拉窗簾。他慢吞吞爬下床,洗漱,穿衣服,下樓買了份早飯。

一杯豆漿灌下肚,緩解了胃裏的不适。他打開手機,發現多了許多未讀消息。

皺了皺眉,點進社交軟件,手指熟練地首先戳向了置頂的柴犬大臉。

許拟:同桌,十八歲生日快樂!(煙花彩帶)

陳平生看了眼屏幕頂端的日期,恍然,今天居然已經七號了。揚起嘴角,他回了個榴蓮的表情包。

對面的人好像一直蹲守在聊天框一樣,這邊陳平生的消息剛發出去,一個語音通話就撥了過來。

陳平生啃了一口手中的包子,手機中傳來了許拟壓抑着雀躍的聲音,“同桌,早上好。”

“嗯,早上好。”

“榴蓮,快過來,跟你爹說生日快樂!”

陳平生聽着許拟一秒帶上嫌棄的聲音,輕笑一聲,手機中傳來一陣腳步聲,還有許拟刻意壓低聲音的威脅。

接着傳來了幾聲不情不願的狗叫,大概就是許拟口中的“生日快樂”。

又是一陣雜亂的聲音後,對面總算是安靜了下來。

“生日快樂,小陳同學。”

“嗯。”

“我要去準備了,一會兒給你發照片。”

“好。”

挂斷電話,陳平生站在樓底,沐浴着早起還不算熱烈的陽光,收回了那只還沒跨上樓梯的腳,轉身向外走去。

手機裏還有陳楚婷發來的紅包,丁又又、林昕妍幾個少數和他比較熟的同學也發來了生日祝福。他一一回複,将手中的塑料袋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中。

眼中是盛夏的陽光,他想,今天好像确實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過生日,要做什麽呢?

兩小時後,陳平生站到了站臺上。背後,公交車的門發出碰撞聲,慢慢駛離。

我看着眼前熟悉的地方,心緒平靜。

路邊是一連串的喪葬用品店鋪,挂着白條擺着花圈,地上堆着黃紙。

今天并不是祭祖的日子,這處墓園也比較偏僻,店裏的生意并不好。我走在陳平生身邊,路過一衆灰白色的店面,穿過這條街,朝着街角處一家花團錦簇,在一片清冷中格外突兀的小店走去。

這片街區遠離市中心,交通不便,人流稀少。這家花店卻絲毫不因無人欣賞而吝啬它的活潑鮮豔,每次來的時候都能看見店門口精心打理的各色鮮花,視線裏滿是靓麗的顏色,心情也會稍微好些。

陳平生随手拭去一片花瓣上欲墜不墜的水珠,推開門走了進去,門上的鈴铛發出清脆的聲音。借着陳平生的嗅覺,我也聞到了店裏混雜的花香,還是和以前一樣好聞,有些亂,卻并不刺鼻。

“老板。”陳平生沖着櫃臺後喊了一聲。

“誰啊……”沙啞的嗓音懶洋洋的,帶着被人叨擾的不悅,櫃臺後的人慢悠悠起身,随手戴上眼鏡,将手中的報刊扔到桌上,打了個哈欠朝陳平生看過來,看清來人,“是你?”

年歲不大的男人捋了兩把睡成鳥窩狀的頭發,出了櫃臺,掀開布簾往庫房走,“還是老樣子?”

陳平生應了一聲,随手撥弄着櫃臺上放着的那盆青翠的綠蘿。

“怎麽今天來了?我記得好像還沒到日子。”庫房的方向傳來懶洋洋的聲音。

“今天沒什麽事,想來看看她。”

男人沒再繼續問,沒過一會兒捧着花束出來,陳平生伸手接過,付了錢,“謝謝。”

男人揮揮手,又重新走回了櫃臺,“這花寓意好,就是不值錢,除了你也沒幾個要的了。”

白紙包裹着一簇簇小黃花和幾朵散發着幽香的栀子,被放在重新擦拭幹淨的墓前。我跪坐着,看着黑白照片上女人恬靜的笑顏,“媽,我來看你了。”

林戚喜歡迎春,不大的花朵在嫩綠的枝條上盛放,燦黃的色澤明豔動人,它是春天來到世間留下的第一個腳印。世人總說迎春花命賤廉價,她卻覺得它堅韌又自由,在哪裏都能看到它的身影。它可以去各個地方,帶着春神的祝福,踏遍世間的每一個角落,不管是否有人欣賞都依舊燦爛,是不被束縛的,充滿好奇心和活力的自由花。

她還喜歡栀子,那是陳徹送給她的第一朵花。潔白的花瓣層層疊疊,很漂亮,很香,別在頭發上,整個人都會被香氣浸染。

她抱着襁褓中的嬰孩,在春天踏青,讓他知道迎春的可愛。在夏夜散暑,為栀子的芬芳駐足。她握着那肉嘟嘟的手,讓他感受花瓣的柔軟和細膩。她想讓她的阿生和迎春一樣健康成長,堅強又自由,讓他在栀子的幽香裏明白愛的偉大和可貴。

林戚靠坐在床頭,看着丈夫給牙牙學語的孩子沖奶粉,換尿布,做鬼臉。小阿生坐在父親的懷裏,笑得開懷。她的丈夫讨賞一樣看她,也笑得像個孩子。

她想啊,真好,她有一個多麽愛她的丈夫,他也是一個好父親。何其幸運的是,她也愛他,也愛那小小的胖娃娃。她的小阿生會在愛裏好好地長大,他被愛,也會在愛裏學會愛,他的心裏會是多到用不完的愛,他會愛他的父母,會愛迎春,愛栀子,愛這個世界。在以後的以後,也會遇到一個他愛也愛他的人,把這樣的溫暖傳遞給更多更多的人。

她想啊,真好,她一定要陪着她的孩子長大。和丈夫一起,愛他,保護他,把他們看到的,知道的,學會的,都教給他。

這樣的話,她的阿生一定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但是,她沒想到。

人的生命太脆弱了,就像迎春柔嫩的花瓣一樣,一折便斷。

她的生命,就像迎春,凋謝在春天降臨大地的那個黎明前,被踩得支離破碎。

她還沒來得及,沒來得及看到她的阿生長大……

陳平生一動不動地跪坐在那裏。我看着他,看着從前的自己。

我其實有點難過,也有點遺憾。

我以為,我現在變成了鬼,或許就有機會能再見到媽媽。

我是很期待的,我太想跟她說說話了。我已經太久沒有見到她,太久沒有聽見過她的聲音。久到記憶都開始有些模糊了……

我不知道還在這裏的那個陳平生還記不記得。但這個陳平生,不知道自己現在年歲幾何,生前境遇如何,不知來處,不明歸處,連自己生前最後的樣子都記不起。

媽,你生前不喜歡拍照,大多還都在那臺破手機裏。手機壞了,不知道還能不能修好,其他的照片,有的在搬家時被不小心弄丢了,剩下的都被陳徹藏起來了。他不喜歡我,我見不到你。

媽,這塊石頭太涼了,八月的烈日都捂不暖,我不喜歡。照片拍得也不好,那不是你最好看的樣子,也太小,我一哭就看不清了,我也不喜歡。

媽,我想你了。

對不起,我不想哭的。

我只是有點難過,你能不能再來哄哄我……

有點累,好困。媽,可是我不想再睡了,哪裏都沒有你,你總不肯來我夢裏,就算來了也總是不說話。我不想做夢,夢裏的你冷冰冰的,不像你,不漂亮……

我不想待在這裏,這裏什麽都沒有,我見不到你,也觸碰不到這個世界。

對不起,媽,好不容易來看你一次,還老說那些不開心的。

但也是有高興的事的。媽,悄悄告訴你,我有一個特別特別喜歡的人,想和他過一輩子的那種喜歡。

但是我找不到他了,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我也有點想他了……

陳平生擡手摩挲着那塊冰涼的石頭,靜靜看着那張模糊的照片,在這靜默的墓園裏,獨自守着那塊墓碑。

風吹起鐵欄旁的樹葉,沙沙聲不絕于耳,迎春淡黃的花瓣被風吹得搖搖欲墜,栀子的香味被風吹散,在空中哀鳴。

媽,你在那邊過得還好嗎?

你喜歡漂亮,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

我不擔心你,就是如果可以的話,下次也穿上喜歡的衣服來看我好不好?你多來幾次,別嫌我。但是啊,我不喜歡你躺在地上,地上那麽髒,那麽涼,你不喜歡。

不過我這次來不是說這個的。

媽,你看,我好好的長大了,過了今天,我就十八歲了,也是個大人了。

不用擔心我,我挺好的。

爸他還是老樣子,你走了之後就不愛回家了,你不管着,他又開始喝酒了,我跟他說了喝酒傷身,他不肯聽我的。

你也別擔心了,怪我,不該說這些。

我在努力幫你好好照顧他了,沒有不聽他的話。他脾氣沒以前那麽好了,我會好好勸他的,別怪他,他就是太想你了。

媽,我成績沒落下,最近也交到了很多朋友。

他們都很好,就像你以前說的,我身邊的人都愛着我,我不孤單,還有了新的目标,不錯吧?

所以,你就放心吧,好好照顧好自己,我就會好好的。

媽,今天這裏清淨,我想多陪你一會兒,你再陪我過個生日吧。

在林戚出事前,陳平生的生日總是熱熱鬧鬧的,早上睜開眼睛就可以得到父母的早安吻和精心準備的禮物,吃到他最喜歡的蛋糕,桌面上都是他愛吃的菜,他會去各個地方玩耍。

但是時間過去太久了,那段時光總像是夢裏的泡沫般,虛幻的一戳就散。

陳平生記不清了。

林戚出事後,住院的費用很高,陳徹忙着工作,不怎麽回家。

爺爺奶奶上了年紀,不怎麽記得日子了,偶爾記起來的話會給他下一碗長壽面,裏面會卧兩個蛋,很好吃。

他知道自己不能任性。要好好學習,要照顧爸爸和爺爺奶奶,要去看媽媽。

生日年年都有,沒什麽特別的,他不能添麻煩,他要懂事。

後來,林戚住進了那個小小的木盒子裏。

陳徹不喜歡他了,爺爺奶奶過世,記得他生日的人越來越少。

慢慢的,他自己都快忘了。

再後來,他要給自己掙學費,趙嬸把他接到了店裏。

一天晚上,趙嬸突然端了一碗面到他面前,他才又記起來,那天是他的生日。

那以後,每個八月七號的晚上,他都會得到一碗卧着兩個蛋,熱氣騰騰的長壽面。

但現在,好味飯館關門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再開。

他走出了墓園,想,今晚要給自己下一碗面,加兩個蛋。

公交車不經過小區,陳平生在倒數第二站下了車,在路邊的一家快餐店裏點了份蛋炒飯慢慢吃,吃完了,慢慢往回走。

路過了一個公園,看着裏面茂密的植被,他擡腳走了進去,随便挑了張長椅坐下,打開手機。

許拟給他發了照片,還有視頻。

點進照片,青年平日散亂的短發被精心打理過,露出半邊光潔飽滿的額頭和銳氣的眉眼,打着正式的領結,唇角滿是笑意,勾着身邊跟他五官相似卻沒什麽表情的男人比耶。

很帥。

視頻加載了好一會兒才播放出來,臺上的男人正将一枚閃亮的戒指戴進女孩兒白皙的手指。女孩兒笑得燦爛,在男人嘴角輕吻,又舉起手沖着鏡頭的方向搖了搖。

視頻的聲音有些雜,陳平生幹脆把聲音關了只看內容。

真好啊。

他想了想,發了個祝99。

校園論壇上好像都是這麽祝福情侶的。

許拟看着陳平生的消息,差點把嘴裏的酒噴出來。

沈輕舟正好在他身邊,疑惑地問他怎麽了。許拟把口中的酒液咽下,“沒什麽,我同學祝你和我哥幸福。”他只是突然發現他同桌的網速不算慢。

沈輕舟擡起酒杯在他手中的杯子上輕輕一碰,“那替我謝謝他,會的。”

許拟輕笑一聲,抿一口酒,擡了擡手機,“打個電話,失陪。”

沈輕舟無所謂地點點頭,“去吧去吧,打個電話還要避着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去和小情人幽會。”

許拟不置可否笑笑,向一邊的窗臺走去。

陳平生坐在長椅裏,身後的灌木叢裏忽然傳來細微的聲音,他放下手機,回頭看去。枝葉間隙的小路上,一只橘貓踏着優雅的步子向這邊走來,毫不畏懼他的視線,身形一躍跳到長凳上,迎着陳平生的目光,慢吞吞地在他手邊躺下,梳理起毛發。

細碎的陽光落在它柔軟的毛上,發出瑩潤的光澤。陳平生試探地伸出手,輕輕放在它背部漂亮的花紋上,橘貓看都沒看他,徑自趴下,蹭了蹭他的手心。

好軟。

鈴聲響起,橘貓猛地擡起頭,陳平生接起電話,安撫地用指尖捋順着它的毛發。

“喂?”

許拟的聲音在一片嘈雜聲中響起;“喂。照片看了嗎?”

“看了。”

“沒感想?”

陳平生輕笑一聲:“帥。”

那邊好像滿意了,過了幾秒才繼續道:“這邊得吃完晚飯才能結束,我一會兒找個理由早點溜。”

陳平生摸着手下柔軟的肚皮,“你等結束再來,不急。”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怎麽感覺你一點都不想我……同桌,你好無情。”

“沒有,想的。”

“那你讓我結束了再來?”

陳平生感覺自己在哄另一只無理取鬧的貓,說多錯多,他閉了嘴。

許拟無奈地晃了晃杯子,“那你先在趙嬸那兒待一會兒,我一結束就去找你。”

陳平生手指一頓,沒解釋,“好。”

手中柔軟的東西突然一動,陳平生轉頭看去,橘貓甩開他的手,舔了舔毛,抖抖身子,跳下長椅,繞着他的腿蹭了兩圈,走了。

該回去了。

拎着特意繞去菜市場買來的粗面,青菜和雞蛋回到家時,陳平生已經熱得出了一身汗。把東西放到廚房裏,他忍不住把衣袖掀了上去,沖進廁所洗了把臉,舒服多了。

坐到房間裏,他翻轉手臂粗略看了看,感覺上面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便換了件短袖穿上。

看着桌上堆積的輔導書。懶得動。

他決定給自己放個假。

躺倒在床面上。

接下來做些什麽呢?

他眼睛一亮,坐了起來。

看部電影吧。

打開手機,思考了一會兒,腦中忽然閃過一部小時候想看卻沒看成的電影。

在搜索欄中輸入某部羊和狼的故事,看着搜索結果中的一堆電影,陳平生沉默了。

他只記得自己以前很想看這個,但具體哪部早忘了。

随手點了一個,他靜靜看着網頁緩沖了幾分鐘,在他快放棄時,歡快的兒歌終于響了起來。

陳平生準備去按返回鍵的手指一頓,把手機放到床頭,摟過枕頭墊在胸口,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默默趴好。

許拟百無聊賴地站在蘇慧卿身邊,在有人過來時露出禮貌的微笑,他感覺自己的嘴都快僵了。

手機鈴聲适時響起,拯救了他僵硬的面部肌肉。他如釋重負地舉着手機走到一邊,看向屏幕。

陌生號碼?

算了,看在你救了我一命的份上。

“你好?”

“你好,請問是陳平生的同學嗎?”陌生的女聲,語速偏快。

許拟皺了皺眉,“是的,請問你是?”

陳楚婷松了口氣,眉頭還是沒松開,她揉了揉眉心,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母親,“抱歉打擾了,我是好味飯館店主的家屬。”

好味飯館?

許拟放下了酒杯,“陳平生出什麽事了嗎?”

那頭傳來了一陣雜音,再開口已經換了人,“小同學你好,我是趙嬸啊。你上次去過小陳家,能不能幫嬸去看看?這孩子一直不接電話……”

許拟腦子一空。

什麽叫幫她看看?同桌他不是應該和他們在一起嗎?

“等等,阿姨,他沒在您店裏嗎?”他快步向門口走去。

趙梅也愣了,“沒有啊,我跟我女兒回深圳了,小陳他應該在家啊。”

“好,我知道了。您別急,我這就去。”

“好好好,你注意安全啊。”

許拟挂斷電話,又迅速撥給了陳平生。

“嘟…嘟…嘟……”

快接啊。

像是聽見了他的呼喚,下一秒,電話通了,傳來陳平生的聲音:“喂?”

許拟腳步頓住,心裏的大石頭猛地落了地,長出一口氣。

“許拟?”陳平生見對面遲遲沒有說話,試探着叫了一聲。

許拟的理智重新回到了身體裏,他回想着下午的對話,磨了磨牙,“陳平生,你長本事了?騙我?”

陳平生懵了。他剛剛看着電影,一個沒留神就睡過去了,剛醒。發現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剛充上電,一開機就接到了許拟的電話,人到現在還沒完全清醒。

許拟沒等他解釋,“你等着,我馬上過來。”

他挂斷電話,準備直接殺過去。

身後傳來了蘇女士深情的呼喚:“許拟!小兔崽子,你要跑哪兒去?給老娘站住!”

晚宴還沒結束。

他深吸一口氣,快步走回蘇女士他們身邊,“爸媽,我突然有點急事得去處理一下,就先走一步了。”

從兜裏掏出一個禮盒,他轉身,把盒子塞進沈輕舟手裏:“嫂子,訂婚禮物。”

又拍了拍蘇準的肩:“哥,訂婚快樂,祝你和嫂子長長久久。”

潇灑揮手:“走了啊!”

蘇慧卿氣不打一處來,往外噠噠噠地追了兩步,“許拟,我管不着你了是吧?”

許拟拉開車門,看着門口的蘇慧卿,指了指大堂裏的賓客:“媽,注意形象!您人設要崩了!”

蘇慧卿要氣炸了。這個小兔崽子,真是翅膀硬了!

“你能有什麽破事兒?回來!”

許拟笑着坐進車裏,沖她眨了眨眼:“給您拐兒媳!”

沖愣住的蘇慧卿揮了揮手,走了。

蘇慧卿拉了拉身邊的許岘,一臉驚訝:“我沒聽錯吧?他剛說什麽?”

許岘一臉無奈,看着絕塵而去的車。

這小子。

沈輕舟一臉吃到瓜的興奮表情,絲毫不嫌事兒大,抛着手中的小盒子,“阿姨,別管了。反正他該說的祝福也說了,禮物也送了,讓他去吧。大不了,要是他帶不回人,再讓他給您賠罪。”

陳平生被挂了電話,有了一絲不詳的預感。

視線向下一掃,他驚了。

哪兒來那麽多未接來電,他就幾個小時沒看手機而已啊。

突然想起早上陳楚婷的消息。

“媽說她下午要給你打電話,記得接。”

看着那一溜通紅的未接來電,他大概知道發生什麽了,感覺有點不妙。

算了,先跟趙嬸他們說一聲吧。

撥通電話。趙梅聽完陳平生的解釋,撫了撫心口,“小陳你也真是,可擔心死我了。”

陳樹軍坐在病床邊給她削蘋果,聽了這話,嘆了口氣,“我都跟你說了,小陳這麽大個人了,能有什麽事兒。”

趙梅瞪他一眼,“說得跟你就不擔心一樣,剛剛說要讓人去看看的是誰啊?”

陳樹軍一噎,不說話了。

趙梅緩和了聲音,道:“剛剛我們實在擔心,就給你那個同學打了電話。你也趕緊去跟人家說一聲。”

“沒事兒,我已經跟他說過了。”他說要來找我算賬……

“哦,那就好啊。”趙梅放下心,笑得開心,“小陳啊,今天之後就是大人了。以後也要健健康康的……”

“好。”

趙梅在醫院接受治療,快到休息時間了,在護士的督促下挂了電話。

陳平生聽着那邊的熱鬧,嘴角的笑就沒放下過。

挂了電話,耳邊似乎還回響着關切的話語。他起身打開房門,環視一圈黑暗的客廳,突然想起某人馬上就要來了,後知後覺地開始有些焦慮。打開家裏的燈,把走廊上晾着的衣服都收進了衣櫃,掃了一遍地,甚至連餐桌上的抹布都重新洗了一遍。

又在家裏轉了兩圈,帶着點緊張坐到餐桌前,看向門口的方向。

這麽多年來,第一次抱着期待的情緒等待着。

許拟拎着剛從蛋糕店裏取來的蛋糕,閉了閉眼,平複下有些急促的呼吸,敲響了面前的鐵門。

雖然他說讓陳平生等着,但算賬什麽的是不可能的。

他原本以為趙梅他們會陪着陳平生,接到那通電話,他才反應過來。

在他在酒桌上推杯換盞和舊友笑鬧的時候,他的小同桌居然就一個人孤零零地待着。

本來是想給小陳同學和他的親人多一些相處慶賀的時間。

結果……

早知道這樣,他怎麽舍得讓他等。

所以在接到電話的那一刻,他一秒都不想多留,他怎麽舍得。

“咚咚咚”

敲門聲傳來,陳平生走到門邊,不安的情緒卻像是紮根在他心裏一般揮之不去。

沒事的,沒事的,不是陳徹……

他安撫着狂跳的心髒,按下門把手,一點點推開了門。

青年帶着笑意的臉出現在眼中,他穿着照片上的黑色正裝,眉宇間的青澀被掩住,那張仿佛被上帝眷顧過的臉被窗外投射而來的月色照亮,毫不掩飾其風采,攻擊性極強。

陳平生咽了口口水,視線落在青年在月光照耀下黑曜石般閃亮的眼眸上。

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只能是美顏暴擊。

許拟盯着愣在原地的陳平生,笑意更濃,湊上前去,低沉的聲音在樓道中響起。

“阿生,我來給你送禮物了。成年快樂。”

陳平生磨磨蹭蹭地在和蛋糕包裝上的彩帶作鬥争。

只要想起剛剛的場景他就想打個洞把自己就地埋了。太尴尬了,怎麽會有人被一張臉迷得走不動路啊……

廚房裏傳來某人帶着笑意的聲音:“同桌,吃不吃醋?”

陳平生手指一顫,“不吃!”

許拟憋着笑縮回廚房,把面撈出來。

端着瓷碗走到桌前,“面好了。”

陳平生也總算把帶子解開了,打開盒子,露出了裏面橘子造型的蛋糕。

可愛。

“喜歡嗎?小橙子。”耳後傳來許拟的聲音。

橙子?

好古早的諧音梗……

“很喜歡…謝謝。”

許拟走上前,幫忙把蛋糕從盒子裏拿了出來,拆開裝着蠟燭的紙袋,“準備許願吧,一會兒面要坨了。”

陳平生看了一眼碗裏的面條,從客廳的茶幾抽屜裏翻出了打火機。

剛準備把蠟燭點燃,一只手伸過來把打火機拿了過去 ,許拟推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到椅子上,“你什麽都不用幹,專心想一會兒要許什麽願就行了。”

陳平生坐在椅子上,蠟燭在他眼前一根根被點燃。

燈滅了。

蠟燭搖曳的火光清晰地映在了他的眼睛裏。

一點都不黑,很亮。

他慢慢閉上了眼睛。

他其實沒什麽想許的願望,但既然許拟說了。

那就希望,日子能像現在這樣,一點一點好起來,像他希望的那樣,越來越好。

他忽然有些不安,這樣會不會太貪心了?

如果不能的話,就許一個能一直留在他身邊的機會……

如果還是不行的話,就希望許拟能像現在這樣,開開心心,健健康康。

他睜開了眼睛,玻璃瓶在燭光的映照下閃着橙黃色的光,顏色各異的沙粒也折射着點點微弱的亮點,勾勒出兩個少年的背影。

他微微側頭,青年的面龐在蠟燭細小的火焰照不亮的黑暗裏,那雙黝黑的眼睛卻比燭光更明亮,他拉過陳平生的手,将星星放進了他手裏,笑得溫柔,“你的。”

陳平生看着手中裝在星形玻璃瓶裏的沙畫,指尖摩挲着那兩道小小的人影,眼眶有些發燙,“謝謝,我很喜歡……”

一根修長的手指抵上了他的嘴唇,陳平生愣愣地看向背後的青年。

許拟摸了摸面前人柔軟的黑發,“別跟我說謝謝。”看向桌上的蛋糕,他移開手指,“同桌,該吹蠟燭了。”

燈亮了。

陳平生在明亮的燈光下仔細打量着手中的沙畫,上面是黑夜,天空裏卻有閃亮的流星,兩個小小的身影并肩立着,略高一些的那個側着頭好像在說話。

許拟把瓷碗推給他,“你別看了,趕緊吃面。”

他是真沒有藝術這方面的天賦,學了很久,效果還是不太行,現在被陳平生這樣盯着看,他莫名覺得有些羞恥。

陳平生把他的星星抱進了懷裏,看着許拟,露出一個由衷的笑:“很好看,我很喜歡。”

少年笑意盈盈,微微眯起的眼睛裏好像也盛滿了星星,嘴角的弧度是難得一見的舒展。許拟愣了一瞬,手一抖,差點把碗摔了。

陳平生小心翼翼的把沙畫放進了房間裏,重新坐到桌前,把碗端到面前。

還是坨了……

他卻心情極好地用筷子把坨成一團的面條重新拌開,卻突然發現了藏在裏面的兩顆荷包蛋,擡眼看向一邊還沒回神的許拟。

謝謝……

陳平生吃了兩口,突然想起來什麽,“你不吃嗎?”

許拟笑了笑,“不用管我,我吃過了。長壽面是給壽星吃的。快吃,還有蛋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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