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向前
向前
在一起之後的日子似乎和以前并沒有什麽不同,只是早晚各多了一個問安吻的儀式,許拟也更喜歡膩在陳平生身邊,黏糊得他都有點兒受不了。
開學後,高三放學的時間晚。他白天去學校,每天一放學就待在醫院裏,直接架了張臨時床拼在病床旁邊。
“你今天也不用回去?作業都做完了?”陳平生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又轉過頭看着還賴在他身邊的某人。
許拟挑了挑眉,将他手裏的書抽了出來,随意翻了翻,“怎麽?哥哥這就嫌棄我了嗎?”
陳平生沉默了。
不,我是怕叔叔阿姨覺得我拐賣兒童。
他搖了搖頭,沒好氣地把被翻亂的書奪了回來,“不看就別亂翻。”
許拟按住他的手,輕笑着把書合上扔到一邊,“乖。醫生說了,雖然恢複得不錯,但也要注意不能過度用眼。”
陳平生:“……”他剛看了一會兒,怎麽就過度了。
許拟看向他的眼睛,擡手撫摸着他眼尾的皮膚,“我問過了,再過兩天就可以出院了,你怎麽想?”
陳平生垂下眸,擡手拉下他的手指,“先回一趟…舊街。”
咽下下意識就要說出口的“家”。
他忽然意識到,那裏已經不能算是家了。
又或許,從林戚去世起,他就已經沒有家了。
“陳徹最近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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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徹的判決結果已經出了,三年五個月,再過不久就會移送監獄。
許拟皺了皺眉,有些不明白他為什麽忽然問這個問題,抿了抿唇,“還是那樣。”
還是那樣。
暫時還待在看守所裏,精神似乎出了些問題似的,嘴裏總念叨着什麽,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陳平生仰起頭,脊背靠進柔軟的枕頭裏,他看着頭頂雪白的天花板,忽然有些茫然。
“許拟,你說,陳徹說的是不是對的?我的命是不是真的很爛啊?”
“好像我身邊的人總是……。”
總是沒有好下場。
林戚死了,爺爺奶奶死了,趙嬸生病了,陳徹也即将面臨牢獄之災。
溫熱的掌心覆在他的嘴唇上,攔住了他未說完的話。
陳平生側頭,望進了一雙澄澈的眼睛裏。
許拟放下手,聲音溫柔而堅定:“阿生,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是因為它不可控也不可預知。”
“沒有人能知道自己的明天會怎麽樣,所有人都一樣。”
人恐懼未知,期待未來。
而未來卻又正是因為其未知才被期待。
如果因為不知何時會降臨的厄運而放棄對未來的追逐,就只會淪為命運的奴隸。
人類之所以偉大,正是因為我們不是被所謂命運驅逐的逃亡者,而是哪怕懷揣着恐懼也依舊主動奔跑的逐日者。
哪怕結果不明,也仍會在黑暗中不甘地揭竿而起,不被任何事物左右,抗争被定義的“命”。
“而且阿生,你的運氣一點都不差。”他輕笑一聲,“我還在呢。”
“我會一直在的。”就算世上無不散的宴席,就算身邊的人總會來來去去停停走走,至少我會一直陪着你。
陳平生垂眸,手指摩挲着戒指上印刻的星星。碎鑽折射着燈光,閃爍着微光。
記憶絲毫沒有褪色,只是日複一日地被更深地印刻在腦海裏。
“那天晚上,她忽然說要出門,讓我在家等。”
“我不願意,她沒辦法,帶着我一起去。”
“準備回去的時候,我看見路邊有一家蛋糕店。糕點的味道很香。她說要去給我買,我在路邊等她。”
“她手上提着蛋糕的盒子,隔着馬路沖我笑。”
“出租車失控了。”
“她倒在了那裏。”
“再也沒醒過來。”
“許拟,她那時候就已經死了。”
“我的媽媽,她再也沒有睜開過眼睛,沒能吃上她喜歡的蛋糕。她的靈魂就消亡在那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行道上。”
“可是她的心髒還在跳動,她還能呼吸。他們都說她還活着。”
“她的身體就躺在這樣的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
“他們和我說,她會醒的。
“我信了。”
“那一年裏,我被爺爺奶奶送去看心理醫生。我沒有生病,我要回去照顧她。我真的相信,希望她能再看看我。”
“住院費用太高了,我們賣了原本的房子,搬到舊街,還是不夠。陳徹每天都在忙,他不能來陪她,我就陪着她,幫她照料她最喜歡的迎春。我想,如果她醒過來,能第一眼就看見自己最喜歡的花,一定會很高興。”
“可是她沒能醒。”
“她的手變得很冷,比任何時候都冷。最精密的儀器都沒能再檢測出哪怕一絲再微弱的心跳。”
“她死了。”
“所有人都說她死了。”
“我當時在想,人沒有了靈魂,是不是會很痛苦?所以她的身體才會潰敗。她那麽向往自由的一個人,如果她的靈魂還在,又怎麽會甘願被裝進一個那麽小的盒子裏?”
“陳徹說我害死了她,他說了很多很多次,很多很多年。”
“所以有時候我也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害死了她。”
“沒有人回答我。”
他轉頭看向滿眼心疼的許拟,頓了會兒,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在他愣神的時候,笑了起來,眉眼舒展,語氣釋然:“但是現在,有人告訴了我,那不是我的錯。”
“她不怪我。”
“謝謝你陪着我。”
“所以,我不會再害怕了。”
“我要去見他。”
許拟扣住他的手指,片刻後,輕聲笑了。
“好。”
“我陪你去。”
五天後,看守所。
“去吧,有事喊我,我就在外面。”許拟還是有些擔心,站在陳平生身後,彎腰在他耳邊輕聲叮囑。
陳平生點了點頭,指尖觸摸到冰涼的金屬門把手,他閉了閉眼,手指用力,拉開了門。
今天來探視的人并不多,只有一個窗口前坐着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她拿着話筒,幹枯的手指貼在玻璃窗口上。裏面坐着的是一個年輕男人,他臉上帶着笑,手掌隔着玻璃貼在老太太的手心上。
“幺兒啊,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要照顧好自己,媽就先走了啊……”聲音裏滿是不舍,老太太放下了手中的聽筒。裏面的男人擺了擺手,眼眶泛紅。
老太太轉頭,用衣袖擦拭着眼淚,沒再回頭看,佝摟着腰徑直向門口走來。
陳平生默默地替她将門推開了些,老太太愣了愣,低聲道謝,腳步匆匆地走了出去。
陳平生目送着她蒼老的背影,又擡頭看向那個窗口。裏面的男人看了他一眼,沖他點了點頭,随即消失在了窗口。
他反手将門帶上,走到窗口前,靜靜地等着。
不一會兒,對面傳來了幾不可聞的響聲,陳平生擡眼看去,陳徹被一名民警帶了進來。
他垂着頭,隐藏在陰影之中,看不清神情。
露在衣袖外的手腕上骨頭凸起,他弓着腰,鬓角的發絲斑白,如枯草般攀附着頭皮生長。
他慢吞吞地擡頭看向窗口的方向,燈光打在他擡起的臉上,臉側凹陷,顴骨突出,眼底黑沉,整個人行将就木般,見不到生機。
他垂着眼,慢慢挪步到窗口前坐下,沉默地坐了好一會兒,伸手拿起聽筒放到耳邊,“你來幹什麽?看笑話?還是檢驗結果?”
陳平生平靜地看着他,“陳徹,我見到她了。”
對面的人擡頭瞪向他,身體猛地前傾,一張瘦骨嶙峋的臉幾乎緊貼在玻璃上,聽筒裏的聲音似乎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你說什麽?!”
陳平生擡頭,絲毫不懼地和他對視,聲音依舊波瀾不驚:“我說,我見到她了。”
“怎麽可……”
“陳徹,她說她對不起你。”
陳徹臉一僵,頓在了原地。
“她說,是她食言了,所以,她對不起你。”
“你也是這麽覺得的嗎?”
血絲如藤蔓般在陳徹的眼球中蔓延,他慢慢坐了回去,垂下頭,手掌用力地摩擦着面頰,聲音有些顫抖:“我沒有……我從沒那麽想過……那不能怪她啊……”
陳平生垂下眸,看着還裹着紗布的左手,“你不想怨她,不敢恨自己,卻又不願意不去恨。所以你就把這些無處發洩的恨意全都堆積在我的身上嗎?”
陳徹猛地擡頭,狠狠瞪着他,“我憑什麽不能恨你?我不該恨你嗎?都是因為你她才……”
“你看到了。”
陳平生盯着他的眼睛,再次重複:“你看到了,陳徹。”
“你在害怕。”
“逃避了這麽久,事到如今,你還要繼續懦弱下去嗎?”
陳徹将手中的聽筒用力砸在了桌子上,力道大得似乎連玻璃都顫抖了一下。
他将手掌摁在玻璃上,破口大罵。
唾沫飛濺到玻璃上,留下白色的泡沫。
“你他媽……”
陳平生放下了聽筒,聲音被玻璃隔絕。他聽不見他在說什麽,也不想聽見。
他靜靜地看着自己父親的臉在燈光下憤怒漲紅、扭曲變形,就如多年前那個狠狠攥住他脖頸的怪物一樣。怪獸瀕死般拼命地嘶吼咆哮着,卻又最終脫力地栽倒在椅子上。
他狠狠揪住自己的頭發,弓着身子,痛苦地将額頭磕在臺面上。
半晌,他重新拿起了聽筒,聲音嘶啞:“你想怎樣?我已經要去坐牢了,已經要去給她賠罪了。這樣還不夠嗎?”
陳平生其實沒有經常寫日記的習慣,只是偶爾會記上一兩筆。他的日記本,是林戚去世前不久送給他的禮物。小孩子收到禮物,總是新奇的,那段時間也是陳平生寫日記最頻繁的時候。雖然字還沒有認全,但他還是堅持要把哪怕芝麻大點的小事都記在上面。
林戚去世那天也同樣。
“這件事也要寫上去嗎?”林戚彎腰看着趴在牆上,一筆一劃把字寫得歪歪扭扭的陳平生,有些哭笑不得。
陳平生頭都沒擡,語氣認真:“當然!這可是我和媽媽難得的二人世界。”
林戚笑了出來,十分贊同地道:“對哦,這可是媽媽和阿生的約會。”
陳平生寫完字,将本子遞給林戚,眼睛眯着,有些得意:“媽媽你看,這些字我都會寫了,沒有查字典!老師還誇我字寫得好看呢!”
林戚看着本子上長得和蚯蚓很類似的字體,沉默了。
陳平生皺着眉仰頭看她,“媽媽?”
林戚看向他,又看了看本子上的字,組織着語言,委婉地說:“寶貝,媽媽覺得…嗯,你的字,有一種,很獨特的感覺。”
陳平生的眼睛亮了,肉嘟嘟的臉上飄着淡淡的紅暈,眼睛彎彎,“真的嗎?”
林戚感覺自己的心快化了,她蹲下身,在他的臉上用力親了一口,“當然啦!我們阿生是獨一無二的!”
陳平生紅着耳朵回了她一個親親,“謝謝媽媽。”
“媽媽也要寫嗎?”他攤開手心,把筆遞到林戚手中,滿眼希冀。
林戚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神,接過筆,擡頭思考了一會兒,又看看在沙發上躺倒睡得不省人事的陳徹,突然有了一個點子。在陳平生那行幾乎認不出意思的字下面,壞心眼地寫了幾行。
“爸爸今天又喝醉酒,他不聽媽媽的話,是壞蛋!還要我和媽媽去給他買藥,大壞蛋!”
“要是再不聽媽媽的話,我要幫媽媽打他的屁股!”
陳平生看着那些字,皺着小臉發愁,“爸爸看見肯定打我屁股的……”
林戚笑着蹂躏他的頭發,煞有介事道:“那阿生可要把它藏好喽,這是我們的秘密,不能讓爸爸看見……”
陳平生如約将本子藏好,沒有讓陳徹看見。
只是因為陳徹那些天出門,他放松了警惕,又因為趕時間沒來得及收拾,忘了将抽屜鎖好。
陳徹看到了林戚和他的秘密。
“我從沒想過要怎樣。”
“陳徹,你以前說我是罪人。那現在呢?你覺得自己也有罪是嗎?”
“你覺得自己現在坐牢是在贖罪?”
陳徹死死攥着拳頭,痛苦地喘息着,聲音哽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
陳平生打斷他的話,眼神鋒利,眉頭緊蹙。
“陳徹!”
“你之所以現在在這裏,是因為你觸犯了法律。”
他看着那張滿是淚水的臉,閉上眼,喉結滾動。沉默片刻,他再次睜眼,看向玻璃上反射的燈光。
“媽當年出事,不是我們的錯。”
“更不是她的錯。”
“她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我們也是。”
“她不需要你贖什麽罪。”
他重新看向愣住的陳徹,聲線重新平緩下來,眉眼舒展。
“她說了,不怪我們。”
“我沒有害死她,你也沒有。”
陳徹擡起頭,嘴唇顫抖着,淚水從他的眼角溢出,“阿戚她……”
“爸。”陳平生這麽叫他。
“我們都該向前看了。”
他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氣,重新拿起聽筒放到嘴邊,“媽說,她不想太早見到你。”
好好活着吧。
再次放下聽筒,他轉身向門口走去。
聽筒砸落在桌面,陳徹看着被阖上的房門,怔愣着,身體顫抖着從椅子上滑落,他無力地跪伏在地面上,模糊的視線中,眼淚不停砸落在地面上,留下水漬。他含糊不清地呢喃着:“是我錯了,我錯了……阿生…”
對不起……
陳平生走出大廳,擡頭看着灰白色的天空,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氣。
熱氣在空中變成白色的霧氣,飄散在眼前。
“結束了?”
許拟看到人出來,快步上前。
陳平生轉頭對上那雙滿是關切的眼睛,上前一步,環住了他的腰。
額頭抵着柔軟的布料,洗衣液的清香混合着陳皮的味道鑽進鼻腔,身體的溫度透過衣物一點點滲透出來,捂暖了他的手指,心中的波瀾似乎終于在此刻平複下來。
許拟愣了一瞬,垂眸将人扣在懷裏。
片刻後,陳平生擡起頭,“走吧。”
“去哪兒?”
“給你買禮物。”
“好啊,哥哥要給我買定情信物了。”
“……”
“對了,回學校前去給你配副眼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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