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歸途
歸途
我站在灰白色的天空下,目送着兩道身影離去,慢慢消失在視線盡頭。
結束了。
結局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好了。
伸出手掌,細小的雪花從掌心中穿過,輕飄飄地打着旋兒落向地面,最終什麽痕跡都沒留下。
正如重走一遭當年事的人,不能在回憶裏久留。
那年的天真的很冷嗎?
有些記不清了。
我回頭看向看守所的大門。
節點嗎?
如果我當年真的來了,是不是結局也會不一樣?
記憶在寒冷中慢慢化開,那是一個一樣,又不太一樣的故事。
那裏的陳平生沒有來到這裏。
他養好了身上的傷,心裏的傷卻遲遲不能痊愈。
他始終做不到灑脫。
愛恨和愧疚糾纏在一起,難以理清,海底的水草般瘋長,纏繞着他的心髒。被沉重的枷鎖鎖住了手腳,他拖着沉重的鎖鏈,一步一頓地向未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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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喜歡那樣的自己,藏起沉疴,把遺忘當作借口,騙身邊的人,也騙自己。
考上了心儀的學校,愛的人也在身邊,他還有什麽好不滿足的?
但是,陳徹死了。
在他出獄的一年後。
從高高的樓頂一躍而下。
在陳平生的眼睛裏,變得血肉模糊。
那天的天氣實在是不好,天空灰蒙蒙的,像落了層厚厚的灰,雲層如同劣質的油畫顏料,潑濺在無邊的畫布上。
風不甘默默無聞,呼嘯着将血腥的味道清晰地送到人們的鼻尖。
那棟樓太高了,人跳下去之後連個形狀都沒了。軀幹、四肢、器官、頭顱無差別地碎在地面上,腦漿和血液橫流,刺激眼球。血液混合着內髒的碎片,濺射在一旁的建築物上,順着牆壁淌下,被灰塵染成了髒污的深紅色。
路邊髒兮兮的流浪狗無助地縮起尾巴嗚咽着,蹿到人群之中。
陳平生當場就吐了出來。
酸鹹的味道充斥在口腔裏,耳邊的嗡鳴聲蓋住了人群的驚叫。
他死死抓着欄杆,血色在眼球上蔓延出斑斓的色塊。
那副助他視物的眼鏡時刻發揮着它應有的作用,近乎殘酷地将發生的一切真實而清晰地刻印在他的腦海裏。
死了。
陳徹也死了。
都死了。
有人報了警。
陳平生坐在公園邊偏僻的長椅上,平日不離身的眼鏡不知被他放在了哪兒,視線模糊。他呆滞地看着眼前來來去去大小不一的色塊,大腦混沌一片。胃不斷抗議着,發出灼燒的疼痛,左手的兩指不受控地戰栗着。
那些陳年舊傷似乎都在此刻再次發作,痛得他冷汗直流,意識模糊。
口袋裏的鈴聲不斷作響,隔着一層水霧般朦胧地傳進耳中。
他擡手想捂住嗡鳴的耳朵,掌心卻觸到了一片光滑。
他愣住了,指尖摩挲着玉石溫潤的表面,在電話自動挂斷的前一秒反應過來,接通。
熟悉的聲音從手機中傳來,語氣裏滿是焦急:“陳平生,你現在在哪裏?”
他張了張嘴,好半天後才發出聲音:“我在,柏石公園外面。”嘶啞的嗓音吓了他自己一跳。
對面的人松了口氣似的,聲音明顯緩和了些,帶着安撫的意味:“寶貝,你就在那裏別動,我馬上就到。等着我……”
“救命啊!”
“救救我!”
“有沒有人啊!救命!”
身側忽然傳來尖銳的哭叫,遮蓋住了電話那頭的聲音。
陳平生機械地轉頭看去,支撐着長椅起身。
兩道人影闖入視線。瘦弱的女生被身材壯碩的男人壓在身下,衣衫被撕裂。
他腦子一空,反應過來時已經狠狠一拳砸在了那男人的後腦。
男人吃痛松手,捂住頭。
他上前鎖住男人的肩膀,将人提了起來,意識瞬間回籠,沖着地上的女生大聲喊:“快走!報警!”
女孩兒有些愣神,眼中滿是淚水,身體還在不住顫抖。聽到他的喝聲,猛地反應了過來,迅速起身,咬着牙向公園裏跑:“你堅持一會兒,我去找人幫忙!”
陳平生的狀态實在算不上好,也看不清周圍,只能勉強拖住體格強健的男人。
那男人反應了過來,眼見着追不上女孩兒,表情變得猙獰,手肘猛地頂向身後。
胸口傳來尖銳的疼痛,陳平生悶哼一聲,手臂上的力氣一松。男人趁機掙脫了束縛,反手卡住他的脖頸将他死死抵在牆上,咆哮着,“多管閑事!老子要進去也他媽要拉你陪葬!去死吧!”
灰暗的天光下,陳平生模糊的視線裏忽然閃過了一抹寒光,鋒利的刀刃沒有絲毫停頓地沒入了身體,發出一聲悶響。
陳平生瞳孔猛地一縮。
紅色的鮮血浸染了刀刃,血珠濺射在他眼前。
男人模糊而醜陋的五官在面前放大,恍惚間竟與多年前的那張臉重合。陳平生忽然有些茫然,死死抵住男人的雙手似乎失去了力氣。
這是怎麽了?
他要死了嗎?
“陳平生!”驚懼的吼聲破開了空氣傳進耳中。
麻木的神經被猛地喚醒,滑落的手指再次死死攥住了男人的手臂,窒息的感覺使陳平生的肺部不堪重負,腹部的疼痛幾乎刺穿了他的大腦。
左手顫抖着握住那不知幾次紮入他身體的水果刀。
溫熱黏膩的血液攀附在蒼白的皮膚上,又很快變得冰冷。
不能死!
掌心中血液迸濺,他死死攥住刀刃,止住了男人粗暴的動作。在腎上腺素的刺激下,積蓄起所有的力量,猛地掰開男人的手指,在痛呼聲中一把推開他。
脖頸上的手松開,男人捂着手指後退,被尖銳的石塊絆倒在地。。
陳平生踉跄兩步,拼命地吸入空氣,喉管傳來灼燒的痛感,如破了的風箱般發出嘶嘶的聲音。血液從他的指縫間飛快地流失,膝蓋有些不堪重負。他用力扣着凹凸不平的牆面,手指在上面留下暗紅色的血跡。
他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淌進眼眶,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他擡起頭,掙紮着向剛剛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熟悉的身影闖入視野,越來越近,他卻怎麽都看不清他的臉。
耳邊只剩下了心髒跳動的悶響,愧疚的情緒翻騰着,陳平生這才後知後覺地有些害怕。
又讓許拟難過了。
這次好像沒辦法哄他了。
不想離開,他不想這麽快離開。他怎麽能就這樣走掉呢?他的許拟該多傷心啊?
淚水滴落在他的面頰上,火焰般滾燙,灼燒着他的心髒。
用力支起一個笑,他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眼前卻越來越模糊。
傻子,讓我再看看你的臉啊。
有點不甘心。
怎麽在最後還不能好好看看你呢?
……算了。
萬千話語轉過,他卻知道自己已經沒機會說。
輕輕捏了捏那人同樣冰涼的手指,他維持着最後一絲意識,聲音輕若蚊蠅。
“許拟,別怕。”
視線垂落,他跌入了黑暗沉寂的懷抱。
他死了嗎?
他怎麽能死呢?
雪花飄落,穿過身體,寒意徹骨,他忍不住打了個顫。
他得回去……
陳平生立在原地,恍惚間有聲音伴随着雪花落下。
你是誰?
陳平生。
你從哪裏來?
不知道,那裏很黑,我看不清。
……那你要到哪裏去?
陳平生撫過覆蓋在猙獰疤痕之上質地溫涼的玉石,慢慢閉上了眼睛。
嘴角揚起,記憶裏的面容愈發清晰。
他看清了。
青年的容顏未變,依舊昳麗,眉眼間還是熟悉的溫柔笑意。
許拟……
我要回去,去找我的愛人。
只有有他在的世界,才有陳平生。
平生有你,足矣。
該把陳平生還給許拟了。
陽光透過幹淨的玻璃窗落在青年蒼白的臉頰上,修長的睫毛在皮膚上投落暗色的剪影。
風拂過,陰影顫動。
是久陷夢中的人找到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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