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番外：濕玫瑰（六）

第二十七章 番外：濕玫瑰（六）

所有關于捕夢者及其歷史片段，坦南特知之甚少，他的調查研究使他得以在圖書館中找到一份一九五四年的報紙，裏面刊登了一則失物招領，內容主體是尋覓一只在戰争中遺失的手提箱。手提箱的失主将箱中的內容描述為：十分珍貴、無實際意義、但十分重要的歷史遺物。

他曾用一整個下午和傍晚的時間拜訪了手提箱的主人，一個老得已經失去面貌的學者，仿佛所有的知識和歷史都足以塞進他身體的皺褶中。那是個和善的老家夥，是一個在戰争之中受到精神創傷的可憐的自由學者。他向坦南特講述了一個精彩的故事，關于安瓦爾人如何在毒草和致幻酒的作用下編纂出整個民族的文明史和夢幻史，以及成瘾性的宗教是如何統治整片大陸，直至所有人都在藥物作用和幻覺之中走向瘋癫以及滅亡。

坦南特不相信捕夢者的存在，至少在那時候他如此認為，他相信一切不過是毒草統治下的幻覺，每個嗑藥的人都以為自己能夠飛行千裏，或者刀槍不入。

坦南特相信每個捕夢者都死于自燃，盡管人體自燃的成因成謎，但過量飲酒攝入致幻劑以及肥胖，再加上陽光的作用，的确可能成為人油的引燃物。

按照珀特利的說法，瓦萊麗屬于這些魔法巫師，他自己也是，他們遵循着經書中的指令，在約定中的時間抵達相會的地點，所有完成使命的捕夢者們将可以得到回家的機會，神宮的大門将向他們打開。

可坦南特不在乎瓦萊麗要去完成的使命是什麽，他只希望能夠将她找回來，如果她已經變得和他們一樣瘋，那麽坦南特至少有足夠的積蓄可以供她接受精神治療。

眼下他需要将這個想法擱置一下，暫時的擱置，他們的身後至少有四輛警車正緊追不舍，警笛大作。一早上他們就從縣報裏聽見了精神病院病人逃逸的案件報道，他們所在的汽車旅館很快遭到了警方的盤查。坦南特的逃跑路線得到了驗證，他和珀特利先後從浴室的窗戶翻出去，警察在他們翻出房間後的下一秒沖破了房門。

坦南特不知道他們是如何認定珀特利是‘極具傷害力’且‘高度反社會’的，但警方追緝的力度不亞于追捕一個恐怖分子。坦南特将他那輛94年的福特車油門踩到了底，聽見老車發出快要被高速流動的空氣拆碎的轟鳴聲音。

他回頭看了一眼後座上的男孩，他的情況不太好，從早上醒來後他就進入了虛弱的狀态，他的皮膚白的吓人，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坦南特嘗試喂他服用從藥店裏買來的維生素片，但很快就被男孩嘔吐出去。

坦南特在那時忽然意識到，也許珀特利所說的都是真的。他聯想到那些放在手提箱裏的奇怪故事，所有的捕夢者都需要按照古經中的約定抵達飛升的地點，他們其中那些未能抵達的人最終只能灰飛煙滅。

留給珀特利的時間不多了。

“嘿小家夥，”坦南特喚他，“別睡着，和我說話好嗎？”

他的男孩努力睜開雙眼，卻被更沉重的力量阖上眼皮。

坦南特的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愧疚，盡管他自己也不知道這罪責從何而來，為了尋找失蹤的妻子，他盲目聽從了一個在精神病院信口開河的患者的話，就是這樣，哪怕最後被警方抓住，這些供詞也只會讓他進精神病院裏待幾天，就像一開始他失去瓦萊麗時所遭遇的那樣…

不。他搖了搖頭，試圖使思緒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他沒有注意路上的坑面，迎面開了過去，車子發出巨大的抖動。他聽見虛弱的珀特利發出哀切的呻吟，內心更加緊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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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為了什麽？坦南特的表現好像他前一晚真的狠狠睡了這男孩一樣，可那是夢不是嗎？在夢中的一切又能如何傷害真實的人？

他看向後座，握住珀特利的手晃了晃。

“我在這兒，和我在一起好嗎？”

沒有回應。他別無辦法，只能踩緊油門，想要甩掉緊追不舍的警車。

“嘿，你從哪兒得到那玫瑰花的？能和我說說嗎？也許是哪個女孩兒的夢中？”

他試圖聊些什麽以激活珀特利的注意力，卻不幸選擇了最糟的一個。

坦南特感覺到男孩的指尖在他的掌心裏輕叩着，像是要留下一串密碼。

“珀特利，”坦南特說，“我很抱歉，也許我應該把你送回療養院，在那裏你會得到正确的治療，而不是死在路上。”

“也許你可以晚些回去？我不知道，就像等公交那樣，錯過了一輛也許還有下一輛…”

“珀特利，瓦萊麗也是像這樣離開的嗎？”

坦南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我們太遲了……她已經走了，是嗎？”

灰色的雨點先是落在車窗上，接着整片天空開始下起灰色的大雨，骨灰色般的烏雲遮蔽了他們頭頂的穹宇，傾盆大雨澆得坦南特幾乎難以看清前面的路況。他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悉索的聲音，一只過分冰涼的手搭在他的肩上，男孩用虛弱的聲音告訴他：

“看那些鳥兒。”

他跟随着珀特利看過去，前方的雨幕裏正盤旋飛行着幾只黑鳥。這并不是常見的景象，坦南特看着那些在空中幾乎停滞不動的黑鳥，忽然意識到它們正在逆向飛行。

“這真是見鬼了。”他不由自主地發出詛咒。

“我感到很熱，快要燃燒起來了，”珀特利在他的頸邊發出痛苦的低叫，“也許我會成為灰，或者別的什麽東西，而不是金色的火焰。”

“不我的孩子，”坦南特安慰道，“你會和我在一起，像個正常人那樣，你只是發燒了，或者消化不良，都是那份千層面的錯不是嗎？”

他感到方向盤變得難以控制，他們正逐漸靠近暴風雨的中心，狂風攜着瓢潑大雨不斷地拍擊在擋風玻璃上，一些被吹落的鳥兒摔落在車上，留下淡淡的血跡。身後的警笛聲有些稀落，但仍在一個不甚樂觀的距離內。

坦南特不再說話了，他聚集注意力，想要盡快開出這重雨幕，抵達捕夢者們的聚集地，将珀特利帶往屬于他的世界。

94年的老車開始冒出青煙，艱難地在疾風暴雨中奔馳，遒勁有力的狂風不斷地将道路兩旁的樹木折斷，坦南特在一個又一個接連倒下的樹木間急剎躲避，輪胎在路面上剎出長長的焦痕。可是來不及了，一截新折斷的樹木攔住了他們，樹幹重重地砸向車身。坦南特感覺自己像是外賣箱裏的千層面，上下颠簸之後失去了意識。

他短暫地陷入了昏迷，醒轉過來時四周環繞着警笛，還有不斷擊打在地面上的雨水。他努力從翻轉的車廂裏爬出來，發現後座已空無一人。

暴風雨摧毀了整段公路，路面上發生了多起追尾事故，摧折的巨樹将公路斬斷為分裂的迷宮，追緝的警察正想方設法翻過斷木。坦南特沒有多餘的選擇，他拿上自己的槍，拖着半瘸的腿狼狽竄入森林中。

他沿着被踩癟的草痕去追珀特利，他希望自己的判斷是對的，一個虛弱的人在大雨天堅持不了多遠的距離。大雨幾乎快使他窒息，他的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濕透，身體變得更加沉重。他甚至懷疑自己開始出現幻覺，落下的雨夾雜着灰色的碎片掉落在地上，與此同時，他看見更多的灰燼正從他四周的空間裏緩慢上升。

“珀特利！”他大喊道。他擔心男孩已經開始燃燒。

他沿着灰燼上升的方向繼續走，很快看見屬于男孩的東西掉落在地上，他的鞋，外套，還有從精神病院逃出時未解下的手環，最終他看見了躺在空地上的珀特利·聖丹斯，暴風雨将森林撕開了一個口子，他的周圍盡是塌陷的草皮和折斷的樹木。坦南特過去想将他抱起來，卻發現男孩的身體滾燙得不堪觸碰。

“我的上帝。”坦南特發出了屬于異教徒的驚嘆，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麽，只有徒勞地将雨水抹在珀特利發燙的嘴唇上。

“是這裏嗎？我們來對了地方，你可以回家的地方？”

珀特利終于睜開了他的眼睛，他望着灰色天空中不斷倒行的飛鳥，接着又看向坦南特滿是焦急的眼睛裏。

是時候了。

珀特利剛想張嘴，金色的火焰已經從他的指尖燃起，火焰迅速在整片皮膚上蔓延，他看見自己的血肉在燃燒中紛紛凋落，露出的森白的指骨随即化成灰燼。

他看着坦南特，出口的話語随即在火焰的熱度中蒸發，他燙得令人無法接近，深色的眼睛望着坦南特，好像在做最後的告別。坦南特不顧火焰的炙熱，用手去捉握他不斷燃燒的身體和殘肢，但凡他觸及到的瞬間都化作了齑粉，珀特利·聖丹斯很快成為了一團燃燒的火球，火焰的中心不斷地坍塌。他漸漸矮下去，靠在石頭邊上，變成了一道沉默寂靜的陰影。

坦南特在極度的震驚和恐慌中想要大叫，卻發現自己的聲帶無法發出任何一個音節，瓢潑大雨無法澆滅眼前的火焰，它越燒越旺，直至中間的人形萎縮成一團，成為了一抔骨灰。

黑色的飛鳥還在繼續着它們的倒行，捕夢者燃燒過後的灰燼緩緩地上升，沿着反時間的氣旋上升，回到飛鳥的羽翼之中。珀特利燃燒的地方逐漸恢複了平靜，坦南特上前走到那團灰前，在灰燼中找到了一枝被雨水打濕的玫瑰。

他撿起那枝濕的玫瑰，花瓣的邊緣甚至有淡淡的，犬科齧咬過的痕跡。

路易·坦南特發出一聲幼鳥般的呦泣，伴随着幹澀的眼淚。他的手不斷抓起正在消失的灰燼。珀特利·聖丹斯，他的捕夢者，最終完成了他的使命，從倒行的時間和夢境裏，取回了坦南特曾失去的一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