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肆意妄為緣故起
肆意妄為緣故起
謝承闌為自己剛剛腦海裏一閃而過的愧疚感到後悔。
昨天聽鄧钰宸說了那麽些關于燕衡的,有那麽一瞬,他真以為燕衡是個可憐人。
如今看來,根本沒必要。
他可憐燕衡,自己身上還挂着好些血淋淋的傷口,誰來可憐自己?
燕衢就在上邊看着,笑了笑也不插嘴。
其實他知道是那日燕衡受害是燕晁的手筆,他也算是默許了,只是他沒想過,那個“手筆”會是謝承闌。
所以這兩人間的恩怨他一點都不知情,只當二人面上熟絡熟絡關系而已。
燕衢當着兩人面把“逆賊”處理了,這事兒也就算完了。
出了殿門,謝承闌始終快燕衡一步,剛剛被噎了一嘴,現在一句話都不想和這個人多說。
燕衡對他的态度也沒好到哪兒去。
他在後面慢悠悠地走着,一只手欠欠兒地指着謝承闌背影,從頭到腳點了幾個筋骨位置,頭也不轉地問身旁的崔雲璋:“從這兒挑還是從那兒挑?還是都挑了的好?”
崔雲璋有些一言難盡,順着他視線看去,道:“王爺,我的意思是,還是給他個痛快吧。”
“給個痛快?”燕衡語氣輕蔑,“他既讓我不痛快了,我憑什麽要給他痛快?”
他語氣一轉:“除非他跪着給我道歉。”
“道歉?道什麽歉?”崔雲璋糊塗了一會兒,突然一拍腿,仿佛想通了什麽,“難道那天的賊人是他?!”
“此仇不報我心難平啊。”燕衡輕聲道,算是變相回答了這個問題。
崔雲璋眉眼突突,道:“王爺要做什麽?”
“請他吃酒。”
崔雲璋右眼皮和額角跳了足足三下,心中還奇怪,他家王爺什麽時候這麽好心了?
果然,下一秒,燕衡就扯出一個笑,和聲和氣道:“斷頭酒啊。”
“……”
出了宮門不遠,燕衡的馬車緩緩追上兩只腳的謝承闌。
燕衡撩起簾子,道:“謝大人可有空?”
謝承闌微微偏頭問道:“王爺有什麽事嗎?”
“相識即是緣,想請你喝個酒,結交一下,如何?”燕衡笑說。
謝承闌不知道他安什麽心思,心中明了反正不會是什麽好事,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絕:“不了,謝某不吃無緣無故的酒。”
燕衡手指點點車窗,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道:“這樣啊。”
說完,他就放下簾子縮回馬車裏。沒兩步,馬車就停了。
謝承闌只看了一眼沒多做逗留,以為他放棄了這個想法,準備調轉馬頭。
萬萬沒想到燕衡是在琢磨自己的心思。
他敲了敲馬車門,對崔雲璋道:“下去。”
“做什麽?”
“找點緣故。”
“?”
“幫我把街上的人掃到一邊兒,”燕衡道,“等會兒不管我幹了什麽,都別出面。”
“??”
崔雲璋稀裏糊塗下了車,還遵循他王爺的令,把車夫也給拉走,拿着銀子“掃人”去了。
兩人走遠,見大街中央空出條路來,确保計劃可行時,燕衡才鑽出馬車,着手解開車轅,翻身到馬上。
“好馬兒。”他嘀咕兩聲摸了摸鬃馬腦袋,擡眼看向愈遠的唯一人影,忽然,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一根針來,猛地刺向馬屁股。
鬃馬受驚後,甩了甩頭狂奔起來,撒開蹄子在寬街上橫沖直撞。
街旁的崔雲璋見了瞪大眼睛,捂着胸口又是腿一軟,差點當街給他跪下。礙于有令在身,他還不敢有動作,氣得原地跺了兩腳。
謝承闌像是感應到了什麽,遽然駐足回頭,那匹瘋馬已經近在咫尺了,他晃眼一瞧,馬上還有個人。
他幾乎來不及思考,兩步飛身上馬把人環住,扯過缰繩挽了兩圈,竭力制服這匹馬。
應付這種畜生,他還算有經驗的。比這還烈的馬他都馴過,這匹鬃馬沒多久就安分下來了。
坐在馬上抱着人原地轉兩圈後,他才得空看清,坐在身前被自己環着的這個人,竟然是燕衡。
“多謝謝大人出手相助,”燕衡側首用餘光瞥他,面上毫無驚慌之色,輕笑無聲,“謝兄現在可有緣故和我喝上一杯了?”
“……”
沒過多久,兩人就出現在紅月樓二樓雅閣裏,崔雲璋守在閣外。
燕衡大發善心,拿起酒壺伺候了酒,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
他指了指外邊,蹙眉道:“謝兄,你說,樓下那說書老頭真不知道自己講得很難聽嗎?”
謝承闌乜他一眼,道:“不是都道當局者迷?”
“是嗎?我以為,當局者應該更清楚才對。不然啊,”燕衡靜靜注視他,勾起一抹笑意,“怕被人鎖在局裏玩死了都不清楚,你說呢?”
謝承闌擱下筷子,直接道:“王爺話裏有話?”
“有嗎?”燕衡裝糊塗,輕輕一笑,好心給他夾了一片魚肉,“我打小身子弱,一翻書就頭疼,所以長到這麽大也沒讀過幾本書,便是不懂那些讀書人的滿腹酸水和彎彎繞繞。不知謝大人如何斷定我話裏有話的?”
“我便是問問罷了,如何就是斷定了?”謝承闌也同他扯。
“既如此,那便揭過此話。”燕衡想起什麽道,“聽聞謝世子是謝兄的哥哥?”
“王爺何必明知故問。”
燕衡道:“謝世子和安國公家可有婚約,年後便要同我那表妹拜堂,那這麽說,咱們崔謝兩家可算是親家了?”
“沒有這層關系也是親家,不過,謝某親的可是燕家。”謝承闌板着臉,不大想理他。
簡而言之,他不會認謝承翟這個哥哥,親的,也是親姐夫燕晁,而不是他燕衡。
燕衡無所謂他的态度,懸着筷子撐臉繼續道:“話說,你們的治所可在庭州?下轄幾座都督府又分別在何處?你可見過北庭北域的紅梅?”
“王爺,”謝承闌盡量不表現自己的頭疼,“這些你接觸不到的也不歸你管的,就別問了吧。”
燕衡喜怒莫辨道:“你說話一向這麽難聽?”
“王爺嘴裏的話也好不到哪兒去吧?”
“彼此彼此。”燕衡笑說。
面對燕衡,謝承闌沒由來地心煩。
他先前試探的燕衡,不過草莽一個,可這些天觀察下來,這人做人做事确實有莽的成分,但縱觀全局,那些事好像又盡在掌握中。
有點異于常人的精明,但有時候又好像特別膚淺,讓人猜不透他的路數。
謝承闌不大喜歡和這樣的人打交道,所以酒沒喝兩杯,菜也沒吃幾筷子,他就撂碗走人了。
他走後,燕衡抱着酒壇子靠窗悶了一口,垂下眼睛盯住樓下。
直到見謝承闌的身影出現時,他将酒壇子伸出窗外,歪頭打量對準了人的腦袋,而後,不帶猶豫地一松手。
意料之中,謝承闌頭也不擡地輕松接住酒壇子,酒都沒灑一滴出來。
他擡頭瞧着燕衡,神色不明。
燕衡坐在窗戶邊上,雙手抱臂,對着人将笑未笑道:“手滑,謝兄勿怪。”
大街上來往的人無不奇怪,都忍不住打量起這二人。
謝承闌将酒壇子抱在懷裏,還是擡頭的姿勢,道:“得虧王爺今日手滑撞上的是謝某,下次若換了普通人,可就要白白去了一條命了。”
燕衡十分謙虛:“謝兄說的是,我下次定當注意。”
謝承闌掂了掂酒壇,奮力往上一擲,不偏不倚扔進燕衡所在的窗戶。
大家夥從燕衡臉頰擦過,燕衡眼睛都不眨一下。
哐——
碎了一地。
謝承闌悠悠轉身,自顧自走上回路,用着燕衡足以聽清的聲音道:“人只活一世,哪兒有那麽多下一次。”
燕衡瞧着他背影越遠,直至被埋沒在人海,他才收回視線放到碎陶上,閉上眼睛聞着滿屋子酒味,開始冥想。
他活了二十多年,已經不知道經過多少個“下次”了。
下次,下下次……都是被人逼出來的。
這樣步步為營的日子,他有時候也覺得累。
他沒有選擇,只能如此。
聽見裏面東西碎了的動靜,崔雲璋放心不下,知道謝承闌前腳剛走,怕燕衡一個人在裏面又做些什麽瘋事兒,推門進來看。
燕衡倒是平靜得很,見他進來便示意他坐下,沒心沒肺道:“都沒吃幾口,這麽多菜多浪費,你陪我吃。”
崔雲璋依言坐下,讓人換了副碗筷,粗略處理了地上的碎酒壇子,才想起問他:“王爺可瞧出什麽了?”
“脾氣挺怪。”燕衡不褒不貶道。
崔雲璋心中想,再怪能怪得過你?不過心裏再怎麽想也不敢說出來,只問道:“怎麽個怪法?”
“直腸子,說起話來毫無掩飾,與人打交道裝都不願意裝一下。”燕衡手上動作一頓,又評價一句,“雖然有些本事在輕易死不了,但容易挨打。”
崔雲璋問他:“王爺可想好下次什麽時候動手?”
“趕在他回庭州前就夠了。”燕衡沒心吃了,放下東西起身就要走,眼角撩到地上沒清理幹淨的碎陶片,又彎身撿起一片打量,抛了抛,“心腸确實沒我壞。可是誰又是天生的壞心腸呢?”
“王爺,”崔雲璋聽他說這些話有些不好受,眉毛擰到一起,替他憋屈,“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對和錯的。”
如果不是被逼無奈,沒有人願意做那違心事。
燕衡對此不置一詞,扔掉東西拍了拍手,側首道:“前幾天舅舅差人來傳話,雲暮和謝家的喜帖已經送去江淮了,江淮那邊也來了信。”
崔雲璋忽地站起身,眼睛一亮,面上閃過驚喜,似乎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問:“吉州要來人了?”
燕衡扭回頭拐出門,懶洋洋道:“三娘和雲珂,不日便上王都。”
崔雲璋聽見這消息懵了一瞬,低頭呢喃了幾聲“好好好”,回過神立馬蹦起來,喜笑顏開追上去,樂道:“王爺等我!”
兩人回到王府,一進門就瞧見大院裏有個熟悉的身影。
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面容美豔絕倫,手上正拿個竿子捅枯樹上的潦草鳥窩。
崔栖,崔雲璋口中的半吊子。
“消停點吧,”燕衡發話,頭疼扶額,“來年我這前院怕是一只雀兒都沒了。”
崔栖聞聲回頭,見了人立馬扔掉竿子,假笑着拍了拍手給人行過禮,招呼道:“王爺。”
一刻鐘後,春不掃裏,燕衡的屋子燃上了熏神香。
燕衡坐在榻上支着手,閉着眼睛,一手放松姿态擺在跟前。
崔栖就坐他對面,打開藥箱攤開一把銀針,頭也不擡道:“我瞧着你這臉色不大好,最近用藥如何?”
崔雲璋替他道:“這幾天和宮裏打交道的多,幾乎每日都在服用。”
崔栖皺了皺眉,搭上手腕,靜等片刻,道:“王爺,要我說,你這藥還是先停幾天吧。是藥三分毒,更何況抑脈散本來就是毒,你本就從小開始服用,要是把它當飯吃,不出三年,人就真垮了。”
燕衡半掀眼皮,懶聲道:“垮了總比沒了好,停了後我都怕活不過這三年。”
“你就是想太多了,放輕松點,你這半死不活的身子至少能好一半。”崔栖無奈道。
燕衡輕笑道:“如果你在我這位置上,就知道我想沒想多了。”
崔栖不打算和他繼續這個話題,抽出一根針插入他手腕,又插了幾個穴位,給崔雲璋囑咐道:“這次體內的毒素會有點多,今夜後半夜再給他取掉。”
“脖子上用點普通的金瘡藥,其他的傷藥就別再用了,會和抑脈散相沖,副作用起來了誰都說不準。切記不準沾當歸和白術,那是要命的東西。”崔栖收拾東西,斜一眼燕衡的頸子,嘆了口氣,“這疤鐵定跟着你一輩子了,日後陰雨天痛起來都算輕的,只怕少不了反複撕裂。以後小心些吧,要是哪次動得更深一點,可就玩完了。”
“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燕衡語氣不明,仿佛不耐煩。
崔雲璋看一眼打瞌睡的“刺猬”,和崔栖同仇敵忾起來,叨叨道:“你看你每次說這麽多,他哪次聽了的?”
畢竟沒有哪個大夫喜歡不遵囑咐的病人,崔栖語氣也不大友好,道:“言盡至此,反正少作死,別哪天哭着要回吉州求我師傅去。她忙得很,連我都不見。”
燕衡聽見這話忽地一愣,轉而輕笑道:“那是你,我若要見她,她鐵定會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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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