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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顧見骊心裏忽然坦蕩起來。她一手提袖, 一手端起姬無鏡面前那碟魚放在自己面前, 她一邊盛了一小碗魚絲粥放在姬無鏡面前, 一邊溫聲說:“五爺,您先用這個。我來剔吧。”
她溫聲細語,可因染了風寒, 嗓音有些沙啞, 還帶着絲微重的鼻音。聽在姬玄恪的耳中, 他的囡囡竟像是哭啞了嗓子,委屈得不得了。
廣平伯開口:“玄恪啊,過來坐。”
姬玄恪立在原地,一動不能動。目光死死凝在顧見骊的後背,看着她腰背挺直,仔細剔魚刺。
堂廳內, 主主仆仆的目光各種微妙。幾個眼神流轉, 已不知交流了多少八卦。
二爺和二夫人覺得臉上無光,尴尬起來。一大家子聚在一起, 縱使兄弟之間感情再好, 也有個比較,不想讓別房看笑話。
二夫人給小女兒姬月真使了個眼色。
姬月真忙起身, 挽住姬玄恪的胳膊,撒着嬌:“哥哥, 你一去兩個多月, 昨兒回來見了父親母親, 今兒個上午又和二哥、四哥出去,心裏是一點都沒有我這個親妹妹呢!”
她搭在姬玄恪臂彎的手微微用力捏了他一下。
姬玄恪目光仍凝在顧見骊背上,沒有看姬月真一眼。他目不斜視地将姬月真挽在他小臂上的手緩緩推開,開口:“月真,回你的座位坐着去。”
“哥哥……”姬月真瞧着姬玄恪的臉色,她看出哥哥是真的動了怒。她不由向後退了一步,卻沒退回座位。她掃了一眼姬無鏡和顧見骊,回頭望向二夫人。二夫人定定望着姬玄恪焦急擔憂,沒看小女兒。
姬月真咬咬牙,向姬玄憫和姬玄恒這兩個堂兄投去求助的目光。廣平伯府中姬玄恪這一輩一共五個郎君。大房的大郎姬玄慎為人死板,已經娶妻生子,也是五兄弟裏唯一娶了妻的。三房五郎姬玄悅才剛十四,平日裏也不和幾個兄長一處。大房的二郎姬玄憫與姬玄恪同歲,都是十七,三房的四郎姬玄恒十六,三兄弟年齡相仿,從小一處讀書,總是一起。
姬玄憫和姬玄恒立刻起身,走到姬玄恪身邊來。姬玄恒将胳膊肘搭在姬玄恪的肩上,笑嘻嘻地說:“三哥,快來。我都快餓死了,你不來,我這做弟弟的不敢動筷啊!”
姬玄憫也拉住姬玄恪的小臂,笑着說:“不是說好了下午一起去看望劉先生,咱們動作得快些。”
兩兄弟暗中使力,想要将姬玄恪拉走。
“松手。”姬玄恪聲音平緩,卻帶着堅決。
姬玄憫和姬玄恒對視一眼,姬玄憫壓低了聲音,加重語氣:“老三,這還沒開始喝酒,你怎麽就醉了!”
姬玄恪不管不顧別人的警告,他深吸了一口氣,望着顧見骊的背影,終于一字一頓地問出來:“他們逼你的?”
顧見骊指尖兒輕顫,手中的筷子跌落,落在盤子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低着頭,望着白瓷盤裏剔得糜爛的魚肉,心裏砰砰砰。
他……不知道的?
她鼓起勇氣做了好些準備,自以為已經可以面無表情面對他的背棄。如今相見,方知他竟是不知道的……
她背對着他,卻感覺得到他的目光。她聽着他的聲音,就能看見他的眉目。
一瞬間,山前馬上、元夕花朝,幕幕如在眼前。那一聲“在下姬紹”忽地入耳,陽春暖煦拂過柳下少年郎。
眼前畫面忽然有火苗跳動。被她輾轉念了千遍的信箋在跳躍的火苗中亡成一捧灰。
所有過往的畫面戛然而止。
顧見骊眼睫緩緩撲閃了一下,她彎下腰來,将落在地上的筷子撿起,遞給一臉擔憂的季夏。而後終于轉過身來,坦然對上姬玄恪的眼。
望着姬玄恪熟悉的星眸朗目,她臉上挂着得體的淺笑,開口:“如今天寒,三郎再不入座,我們都要跟着吃涼飯了。”
所有人都勸不了他,可是望着顧見骊那雙如初春破冰時清溪裏緩緩流過的潋滟,姬玄恪就這麽動搖了。
他的目光分分寸寸灰敗黯然下去,因她疏離的目光,一敗塗地。
姬玄憫松了口氣,再次去拉姬玄恪。
姬無鏡忽然嗤笑了一聲。
堂廳內衆人剛剛松的那口氣,又懸了起來。
顧見骊心裏也跟着緊了一瞬。規矩放在膝上的手輕顫。一直望着顧見骊的姬玄恪注意到了顧見骊指尖兒的細小動作,他的眉峰再次攏皺。
老夫人給廣平伯使了個眼色,廣平伯輕咳了一聲,只好再次開口:“大家別幹坐了,都動筷吧。”
姬無鏡一手托腮,神情懶散。他另一只手握着兩根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碗。
“噔噔、噔、噔噔……”
趙家的姑娘握着筷子想要夾菜的動作僵在那裏,她左看看右看看,看見所有人都一動不敢動的樣子,她又讪讪縮回手,看來今天這午膳肯定得涼着吃了。那就先認真看好戲……
姬星瀾眨眨眼,有點害怕。
姬星漏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隐約明白了什麽,眉頭皺起,臉上表情帶出幾分不符合年紀的兇狠。
姬無鏡垂着眼,讓人看不見他那雙狐貍眼裏的情緒,只能看見他眼尾下近妖的淚痣。他臉色蒼白,嘴角噙着似有似無的笑,神情傲慢又懶倦。這樣的表情若是換一張臉,恐怕只能是扭曲難看,偏偏由他天生的好容貌撐起,成了另一種異樣的奇美。
葉雲月看呆了。她上輩子怎麽沒發現姬無鏡這般異世的奇俊美顏來?
一直沉默着的大爺姬無铮開口,努力轉移話題:“五弟,看着你身體日益變好,兄長甚是開心吶!”
姬無鏡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姬無铮臉上一紅,讪讪別開眼。
姬無鏡拖長腔調,懶洋洋開口:“我原以為顧敬元那老東西遭了什麽事兒,你們撿便宜擡了他的小女兒給我沖喜。啧,原來那老東西犯的不是小事兒,你們這是擔心娶了這麽個孫媳婦受牽連。”他側過臉輕咳了兩聲,繼續說,“我沒死,你們很失望吧?”
他扯起嘴角陰森森地笑了,盛着莫測笑意的眸子緩緩掃過堂廳中的每一個人。
被大少奶奶抱在腿上的三歲小少爺吓壞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姬玄慎瞪了自己媳婦兒一眼,大少奶奶急忙捂住自己兒子的嘴。
姬無鏡一瞬間冷了臉,丢了筷子,冷言:“回。”
顧見骊望着被姬無鏡扔開的筷子,身子顫了一下。她急忙起身,走到姬無鏡身後,去推他坐着的輪椅。候在不遠處的林嬷嬷和季夏也急忙過來,牽起姬星漏和姬星瀾。
顧見骊推着姬無鏡經過姬玄恪的時候,她低着頭,不去看姬玄恪。可是她看見了,看見了姬玄恪系在腰上的玉扣。望着那枚她千挑萬選送給他做生辰禮物的雪色玉扣,顧見骊忽紅了眼眶。她暗暗咬唇,将眼眶裏的所有濕意一點一點逼回去。
姬玄恪極近克制,垂在身側的手才能做到沒有去拉住顧見骊。
然而,當顧見骊經過他身側,他望見顧見骊的後頸,眼神一片錯愕。先前顧見骊挺胸擡頭,如今她低着頭才露出瑩白玉頸上的咬痕,還有那一大圈烏青。
姬玄恪僵在那裏,不敢去想他的囡囡都經歷了什麽。五叔是怎樣兇狠陰翳的人,他知道。她的囡囡才剛十五歲,就算他娶了她,也不舍得傷她一絲一毫,打算好好嬌養她兩年!
從家中落難,到委屈被逼婚,再到嫁給姬無鏡受虐待。他的囡囡到底受了多大的委屈!他為何如此愚蠢地離開?
利刃剜心,姬玄恪心窩上痛得不可喘息。
丫鬟将堂廳的門打開,一股寒風猛地灌進屋裏。來時晴空萬裏,此時外面又開始飄起紛紛揚揚的大雪。
剛出去,姬無鏡被涼風一吹,忍不住一陣咳嗽。本就受了風寒的顧見骊也打了個哆嗦,她握緊輪椅的扶手,垂眼推着姬無鏡離開。不管是因為這樣尴尬的場面,還是惡劣的天氣,她都想快些回去。
葉雲月拿起早就準備好的薄毯追了出去。她小碎步跑到姬無鏡面前,蹲下來,将薄毯仔細鋪蓋在姬無鏡的腿上,溫順地關切:“五爺可千萬別受寒才好。”
姬無鏡歪着頭,打量着葉雲月。
葉雲月臉上一紅,略作矜持地擡眼對上姬無鏡的視線,溫柔地笑了起來。
“你誰?”姬無鏡沙啞着嗓子。
葉雲月臉上的笑容一僵,她來不及心情複雜,忙重新溫柔笑起,說:“五爺,您不記得我了,我是葉……”
姬無鏡一臉嫌棄,他兩根手指捏着毯子一角,朝葉雲月劈頭蓋臉扔了過去,扔到了她頭上。
被蒙住了頭臉的葉雲月一驚,急忙去扯毯子。
姬無鏡目光陰翳,口氣陰森:“我院子裏已經有個傻子了,不想再看見傻子。”
葉雲月動作一僵,遮了頭臉的毯子也遮住了她臊得通紅的臉。
葉雲月沒将自己的名字說完,可是那一個“葉”字,卻讓顧見骊隐約猜出她的身份。顧見骊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難道這個女人就是當初主動和姬無鏡悔婚且鬧得沸沸揚揚的葉家姑娘?
身後忽然響起一陣驚呼聲,打斷了顧見骊的思緒。她詫異地轉頭望去。
“五叔——”姬玄恪掀開茶白的長衫前擺,跪在雪地裏。大雪紛紛揚揚,隔了千山萬水,隔在他與顧見骊之間再也跨不過的溝壑。
姬玄恪含着熱淚的眼睛遙遙望着顧見骊,哽咽着高聲道:“五叔,侄兒求您放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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