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全都是真的」

第56章 「全都是真的」

長到二十七歲, 崔栖燼自認為自己一直對雪和海都沒有什麽興趣。

她不是沒有去過有大雪有大海的城市。

小的時候,她也有去過一次哈爾濱,這些年來成都也有下過好幾次雪。但她沒有玩過雪,就像她生下來就是個大人, 随身攜帶的宇宙字典裏只有“不可以”, 沒有“我喜歡”。

池不渝帶她玩過。

二零二三年冬, 成都一場薄雪, 她們醉醺醺地躺在雪裏, 路人在初雪裏愛得死去活來,她們嘗雪的味道說有點甜,後來又蹲在路邊,像兩個傻瓜一樣去複原一個被踢壞的雪人,起來的時候差點被肘擊。六歲的崔栖燼走過去,都要在心裏想這兩個大人好幼稚。

長大以後, 崔栖燼也有去過很多有海的城市,三亞, 曼谷,大連……每一次去都是因為工作,或者是因為某種必要性, 她沒有任何想要去海邊, 想要去“玩海”的想法。

池不渝邀請她去看海。

但, 池不渝是個很典型的沒什麽多餘想法的人,池不渝的一個想法冒出來, 就是很簡單的一件事, 就像動畫片裏演的那種一個燈泡“叮”地一下跑到天花板上……

然後池不渝這裏就已經沒有然後。

剩崔栖燼給池不渝處理“然後”。

一個想法在崔栖燼這裏成了形。崔栖燼要做計劃。并且在提出這個想法的當天晚上, 她一通視頻電話就要梳理完計劃的一切可知信息。

首先要定日期。

她洗完澡拿着筆記本電腦,戴着自己的高度數眼鏡, 靠在床上,問池不渝什麽時間可以空下來。

池不渝在視頻那邊敷着白泥面膜,戴草莓熊發帶,盯了她一會,突然很不滿意地講,“崔栖燼你現在像跟客戶開會一樣。”

崔栖燼看看自己身上的格子睡衣,很無語地說,“我不會跟客戶在卧室裏穿着睡衣開會。”

“說得也是。”

池不渝被她一句話堵回去,努了努嘴,“那我整個六月加七月上都有空。”

整個六月加七月上。崔栖燼在one note上記好關鍵詞,打算在結束通話之後再去核對自己的日程。

“那地點呢?”崔栖燼盯着筆記本問。

結果視頻那邊的池不渝突然不講話。

“池不渝。”崔栖燼喊她。

池不渝還是沒有動靜。

崔栖燼覺得奇怪,将自己的目光從密密麻麻的one note裏面移開,移到被縮到左上角視頻界面——

發現池不渝在下巴上比八字,眯起眼來,有點危險地盯她,

“崔木火你打視頻都不看我。”

比起看海這個計劃完不完成這件事,池不渝更在乎崔栖燼此時此刻有沒有看她。但崔栖燼更在乎她和池不渝的看海計劃。

“我在記筆記。”崔栖燼解釋。

“筆記有我重要哇?”池不渝很嚴肅地發問。

“就現階段來說……”

崔栖燼思忖了一會,“我認為這個計劃的完成對我們兩個來說,都比較重要。”

池不渝皺了一下臉,摸着下巴思考了一會,像是覺得她說得有點在理,不太情願地說了一聲“好吧”。

崔栖燼放心地再集中在計劃上。

“那地點呢?”

她拿出手機查了查,覺得池不渝肯定沒有任何想法,心裏想好了幾個備選,在筆記本上敲下來,用文字發過去,她想這種時候文字顯然比言語更清晰。

發過去之後。

再去看池不渝。

結果池不渝正對着攝像頭做一個牙齒都白花花咧開的、臉上還敷着白泥的鬼臉。

像一個萬聖節的幽靈,甚至自帶“嗚嗚嗚”音效,于是一輛火車從池不渝那邊開到愛情迷航街。

幽靈沒有吓到崔栖燼。

池不渝又松開扒着眼睑的手,呲牙咧嘴地揉了揉自己僵麻的臉,兩只手交叉插在手臂下面,手肘擡得很高,

“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什麽時候才會舍得看我!”

語氣好兇,結果這麽久自己臉都僵掉。

崔栖燼笑到快瘋掉。

池不渝在縮在屏幕左上角的小方塊裏不高興地瞪她。

崔栖燼說“好吧”。

接着,把微信視頻界面調到整個屏幕能調到的最大,但也只能占據大概三分之一的大小。于是她主動提出,

“我們來開騰訊會議。”

池不渝在那邊哼哼唧唧,“其實也不用這麽麻煩啦。”顯朱服

崔栖燼看了一眼右上角的時間,“你的面膜到要洗的時間了。”

“完了完了——”

池不渝話講到一半,搖搖晃晃地攥着手機去洗臉。

崔栖燼被池不渝晃來晃去,最後擱在洗臉臺上,對着浴室頂上的暖光燈。那邊水聲稀裏嘩啦地響,不知為何,她等了一會,沒有去看自己的計劃,而是與那盞暖黃燈光對峙。

于是三十幾秒鐘後,池不渝頂着只洗到一半的臉出來,臉上東一塊西一塊的白泥,黑葡萄一樣的眼睛裏盛着好多水。看到崔栖燼還在看她,很滿意地再去洗臉,臭屁的聲音從亂七八糟的水聲裏傳出來,

“果然,你愛慘了,我。”

崔栖燼在這邊笑到差點把筆記本合上。

池水水似乎總喜歡從這種很小很小的事情裏面,來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她到底有多愛她。池水水像跑來一片廢墟種森林的勇者。崔栖燼說不出“愛”?沒關系。池水水會拿着小鐵鍬,在這片空空的廢墟裏到處挖坑,反複确認,崔栖燼的愛到底埋在哪一個小角落,找到之後就叉着腰,像世界反派一樣大笑,緊接着大聲喊一句——崔栖燼,你愛慘我啦!

池不渝洗完臉再回來,一邊擦臉,一邊看崔栖燼提供的那些選項,看着看着又“叮”一下,

“不如我們去蘇梅島?”

“好。”

崔栖燼開始搜尋蘇梅島的天氣、飲食、交通和住宿資料。

中途池不渝真的發一個騰訊會議號碼過來。

視頻界面忽然變大。

池不渝手裏抱着一個熊,拎起自己的睡衣袖子,很嚴肅地在空氣中伸出手來。

崔栖燼伸出手去。

池不渝的手在空氣中晃了晃,做握住她的手晃了晃的動作,

“你好,崔栖燼,祝你旅行愉快。”

崔栖燼也很配合地晃一晃手,笑,

“好的,池不渝,那我祝你從現在就開始愉快。”

她們兩個對着視頻笑了大概有三分鐘,都沒停。

最後是池不渝捂着肚子跑開,說不要再看崔栖燼,不然自己會笑到肚子破掉。

她們的笑聲像小時候很多人會養的“海綿寶寶”,彩色氣泡,一個一個飄到房子裏面。崔栖燼小時候沒有養過這種“海綿寶寶”,但長到二十七歲養了一個。或許不止一個。

池不渝笑完了,又回來,揉自己笑到發酸的腮幫子,說,

“必須做正事了崔栖燼!”

崔栖燼就把池不渝的臉調到最大,把one note縮到很小一個方塊,開始做功課。

池不渝撐着下巴,在社交軟件上查來查去,和她一起做功課,有什麽想法就提出來。崔栖燼在這邊記下來,像池水水大人的小助手。

總的來說,除了一些不小心拐到十萬八千裏的重點。

這次功課池不渝參與程度很高。

最後,崔栖燼在訂房間這一步猶豫,她單手握拳,撐在自己下巴下面,語氣游移,“我們要住兩個房間,還是?”

池不渝沒有講話。

“池不渝?”

崔栖燼喊她。

下意識想要去看她,可又瞥到手機上的訂房界面,很生硬地停住。

池不渝還是不應。

崔栖燼又再喊一遍,“你不說話我就訂一間?”

池不渝像徹底消失掉。

一句話也不要說。

崔栖燼獨自糾結了兩分鐘之久,才看過去,發現視頻那頭的池不渝已經睡過去,連呼吸都均勻地拖得很長。

她失笑。

撐着下巴,看像是睡着的池不渝很久,甚至連那個縮到最小屏的one note都保存,叉掉,半晌,打開手機,躊躇着,還是在那個【愛情笨蛋戀愛大戰】的群裏發——

【我們兩個決定去旅行,計劃到一半的時候池不渝睡着了。她不理我,那我該訂一個房間,還是兩個?】

酒鬼情侶這個時候還沒有睡,不知道兩個人是不是現在還抱在一起喝酒。

陳文燃馬上回:

【卧槽】

【我們兩個純情女仔終于要邁出這一步了嗎】

【恭喜恭喜】

【走】

【來喝一杯】

……

冉煙的話插在陳文燃密密麻麻的話裏面:

【她喝醉了】

【抱歉】

【一間吧】

【兩間的話】

幾乎是這句話跳出來的那一秒鐘,崔栖燼就下意識去看屏幕裏的池不渝,看到池不渝的睫毛是在顫着的。

好像并沒有睡着?

崔栖燼察覺到不對。她盯着池不渝看。

沒過多久,池不渝真的沒忍住,裝作熟睡的樣子給自己撓一撓下巴,結果皮膚那一處就被撓得很粉。崔栖燼想,池不渝大概是在考察她主不主動,要是她說兩間,那麽……

崔栖燼沒忍住笑出聲,與冉煙給出的答案不約而同——

“池水水要生悶氣。”

【水水兒要生悶氣】

-

池不渝說,來蘇梅島就要穿短袖花襯衫戴墨鏡。

之後她給崔栖燼買了一副複古三角貓眼墨鏡。

崔栖燼一開始就覺得好醜。後來很勉強地戴上,懷疑自己在演黑客帝國。

池不渝不覺得。

她們差點因為這件事吵起來。

最後池不渝戴一副路邊買的七塊錢千禧年代風格濾鏡,嘟着唇,跟戴着三角墨鏡一臉不情願的崔栖燼臉貼着臉,在蘇梅島的一輛小電驢上拍一張迎着風合照。

一齊發給酒鬼情侶來評判。

陳文燃在四人群裏面發了一條32s的笑聲,笑聲裏夾雜一句,

“千禧黑客和千禧甜妹,果然好配。”

池不渝很不服氣。

崔栖燼慢悠悠地開着電動車,吹蘇梅島的熱風。池不渝在她後面,抱她的腰,下巴枕在她肩上,兩只手伸到她腰前面,當着她的面,在晃動的樹影中,一個字一個字地打下:

【明明是貓女和辣妹】

【出發!!!】

崔栖燼餘光瞥到這兩行字,笑聲都被蘇梅島的風聲、赤紅色日落和海岸線一整個吞進去。

池不渝坐在她身後。

不太服氣,“笑屁啦!”

接着用手指頭戳一戳她的腰,臉軟軟地壓在她肩膀上,咬牙切齒地進行威脅,

“是不是辣妹是不是辣妹是不是!”

蘇梅島的暮色淌落,這裏的夏天好似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都要熱,棕榈樹的影子在她們印着粉色牡丹和海草的花襯衫上跳舞。

崔栖燼看到後視鏡裏池不渝戴着頭盔的臉,皺巴巴地盯着她,好像一只在生氣的栗鼠。

她還是笑。

于是辣妹栗鼠悶着頭,在她肩膀上,隔着花襯衣上的海草印花,好突然地咬她一口。

一股微麻的痛意襲來。

不是很痛,但有點濕粘粘的,連蘇梅島的風都吹不走。

崔栖燼認了輸,只能說,

“好的辣妹。”

池不渝小小“哼”一聲,再用下巴戳一戳自己剛剛咬過的地方,呼吸軟綿綿地在上面游離。癟着臉趴了半晌,看到從她們眼前溜過去的沙灘,突然來了一句,

“愛情好像流沙~”

崔栖燼想起今年春天,她們也騎一輛電驢在樂山吹江風,好像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那個時候她對池不渝還保留很多秘密,聽池不渝在風裏唱同一句歌詞。

那時她還不懂,愛情為什麽會像流沙。池不渝問她,愛情到底是什麽鬼東西啊?

現在,她的愛情就坐在她身後面,抱她的腰,搖頭晃腦,墨鏡下的眼睛都看不到,張開嘴吞掉一口一口的風,唱,

“也是真的……全都是真的~”

崔栖燼在前面聽,發現這個人竟然把人家歌詞全都改掉。

她一不小心皺一下眉。

池不渝大概在後視鏡裏看到她皺眉,豎起食指,在空氣中神秘莫測地晃來晃去,表情自信,自編自造了一首新的歌,

“全都是真的,Mine是真的,崔木火是真的,崔栖燼也是真的~”

崔栖燼想說,你果真是一位女歌手。

但她還沒來得及說。

玩嗨了的池不渝,就手握成拳裝作話筒,遞一個空空的話筒到她嘴巴邊上來,甚至還要把自己的墨鏡扒到鼻梁下面,鬼靈靈地盯着她看。

崔栖燼面不改色。

看一眼方圓十米之內的人,下一秒,視線再移回來,就發現池不渝舉着的話筒就快要伸到她鼻孔裏。

她沒有辦法。

她對池水水能有什麽辦法呢?

她只能看一眼後視鏡裏的池不渝,這個人在眯着眼笑,大概是知道她總是對她無可奈何。接着,池不渝又火速在她耳朵上面親一下,再将她抱緊,眼巴巴地盯着她看。

透過後視鏡,崔栖燼看到那個戴三角墨鏡的,很酷的貓女,很沒有辦法地笑了一下,然後在風裏,在那個戴千禧風格墨鏡辣妹的注視下,很輕很輕地唱了一句,

“全都是真的。”

-

她們騎車吹了很久的海風,到整個地球差不多翻完一個邊,最後又跑到沙灘邊吃海鮮燒烤,兩個人的花襯衫都被吹得像是要被海風吐到宇宙另一面。

池不渝還是不主動吃任何帶殼的東西。

但她撐着下巴看崔栖燼給她剝了一會蟹,很突然地也拿一個很大的龍蝦過來,很嚴肅地繃着臉。

她好像要開始剝蝦了。

崔栖燼問她為什麽。

池不渝哼哼唧唧,看一眼旁桌,說,“總之別人女朋友有的,我女朋友不能沒有。”

她致力于要給崔栖燼剝出一整條龍蝦肉。池水水總是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有勝負欲。

崔栖燼好心提醒她,“還是不要,等下手被紮到。”

池不渝不聽。

大概是被旁邊那桌為對方剝蝦的情侶刺激到,總之就是埋着頭,一定要給崔栖燼來剝。

崔栖燼很謹慎。

在池不渝剝蝦的整個過程都盯着看。果不其然,兩分鐘後,池不渝皺了一下鼻梢,伸出紅通通的十根手指,很委屈地展開兩只手臂。她自己就像一只從鍋裏跑出來的大閘蟹。

崔栖燼好笑地問,“被紮到了?”

池不渝癟着嘴,“要抱。”

海鮮燒烤店很多人,大家都擠在沙灘上,喝啤酒打排球,沒有誰會注意誰。

崔栖燼嘆一口氣。

摘下手套,把椅子搬到池不渝這邊,抱住了池不渝,在旁邊人的注視下有些生硬,于是用吐槽的語氣,“抱一下又不會少痛一點。”

池不渝“哼”一聲。

十根手指頭還是展開,甚至就這樣抱着她,堅持把龍蝦剝完,最後返過頭來,給她喂很滿的龍蝦肉。

崔栖燼沒辦法像池不渝那樣“嗷嗚”一口咬進去,她只能慢慢來,費力地處理着池不渝滿滿當當的愛,之後拍拍池不渝的背,決定還是要說一下,

“池不渝,就算你不給我剝蝦,我也知道你很喜歡我。”

池不渝怕自己髒髒的手碰到她的衣服,也用手肘很費力地拍拍她的背,很鄭重其事地說,

“崔栖燼,這是愛。”

崔栖燼沉默一會。

池不渝手指上的油不小心滴到她的後背。大概兩個人抱在一起,連吹風都變得更舒服。于是她還是在大庭廣衆下抱着池不渝不放,然後說,

“好吧,這是愛。”

她們像連體嬰兒。這種形容崔栖燼只在偶像劇裏看過。

但這個晚上。

她看着她們的影子,風吹在影子上面,一切都紋絲不動,仿佛沒有任何東西能摧毀這個擁抱。她猜,估計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都會這樣悄悄吐槽。

可她還是沒有放開。她抱着她的池不渝,想到餘忱星給她說過的那一句話——

愛一個人,就要讓全世界都知道。

這一定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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