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 43、

43、寄月

昆曲的演出時常為兩個小時, 臺下坐着觀衆,臺上旦角婉轉唱着《牡丹亭》。

扮演旦角的演員氣質渾然天成,低吟娥轉, 許清嶼靠着椅背, 兩側座位都是空的。隔着距離, 許清嶼看着臺上的旦角,憶起母親還在世時,最愛唱的便是這段。

自由戀愛,死而還魂。

搭在座椅扶手的小臂自然垂下, 手背上的傷已經開始結痂,随着手指用力仍有點點痛意。

演出結束, 劇團的團長出來跟他說話,大意是這幾年劇團的名聲漸漸起來,場次也基本坐滿, 又對他表示了一番感謝, 感謝他當時将臨近宣告解散的劇團救了回來。是以劇團好起來之後, 許清嶼是整個團的所有人, 但只是挂個名,大小事務都交由團長管理。

“怎麽一個人來的?還沒女朋友呢?”團長問。

許清嶼單手揣兜, 聲音淡淡,“沒。”

以後也不會有了。

“工作固然重要,但家庭一樣重要, 不要厚此薄彼。”團長語重心長的說。

許清嶼抿唇颔首,不作答。

團長知他性格,也沒再這個問題上多說, 邀請他一會兒跟劇團的人聚個餐, 許清嶼以還有事拒絕了。

從演藝廳出來, 摁亮手機。

屏幕上,是他和雲徽的合影,兩人面容都還有些青澀稚嫩,雲徽的耳根泛紅,害羞的不敢去看鏡頭。

拇指隔着屏幕摩挲她的臉。

這幾年,他換了號碼,但雲徽沒換,依舊能搜到那個微信,昵稱頭像都沒變,被删除的人如果被重新添加不會有提示,是以雲徽一直不知道,他早就把她加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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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她的列表裏躺着,從沒發過動态,躲在角落觀察着她的生活。

像個見不得光的偷窺者。

好一會兒,他摁滅手機準備離開,劇場的安保迎面趕來,神色匆匆,直奔左邊的演藝廳,門口的演出立繪被撞倒,對講機裏傳出聲音。

“打120,有人受傷。”

只此一句,許清嶼面上的冷靜不再,仿若驚天駭浪,許清嶼第一反應是:千萬不要是雲徽。

沒有任何思考的,他拔腿人群和安保往那扇緊閉的大門跑,每跑一步心裏的不安越來越大,他一遍遍祈禱,不要是雲徽,千萬不要是她。

他什麽都不要。

只要她平平安安的。

随着那扇門被打開,他看見觀衆席和舞臺間的空隙被圍得水洩不通,烏泱泱的人群中,他沒看見雲徽,但看見了她身邊的助理,正急得哭出聲來,跟那晚在初晴閣被圍堵時更甚。

走廊被擠滿,他從座椅之間跨過去,一排又一排,短短幾十米的距離此時像隔了千裏,他聽見向思思哭着聲音喊雲徽的名字,聽見那些安保驅散那些圍觀的人。

人群稀散的空隙,他看見雲徽将自己蜷縮成一團,一動不動,像失去了生氣。

許清嶼提起的心落下去,她沒事就好,但随之又被一雙手反複碾壓。

在邁過最後一列座椅時,他腳下踉跄得險些摔倒,像是用盡所有力氣,将雲徽抱在懷裏。

“月夕。”他低低喚着,“別怕,我來了。”

身處泥濘旋渦的雲徽有片刻呆滞,被淹沒的口鼻,聞到淡淡的冷杉味,很熟悉的味道。

她眨了眨眼。

又是幻覺。

許清嶼不會回來的。

再不會回來了。

像是被掐滅最後的求生稻草,她垂着眼,耳機早已在混亂中掉落,不知被碾碎成什麽樣。仿若已經失聰,那些聲音在耳邊慢慢遠去,她再聽不見,直到一雙溫熱的手捧起她的臉,拇指溫柔的擦拭她眼角。

她望進一雙黢黑如墨的眼,裏面寫着擔心和關切,還有焦急,呼吸略微不穩,手背上有一道細細的傷疤,垂在額前的碎發有些淩亂,薄削的唇一張一合,喚着她的名字。

在大海中沉溺的人終于被找到。

“許清嶼。”她喃喃開口。

許清嶼心揪成一團,“是我,我來了。”

“你怎麽才來。”

她聲音低到根本聽不清,但許清嶼卻讀懂了,所有情緒随着她這一句而徹底崩塌,只剩愧疚和慌亂。

“對不起,我來晚了。”

雲徽不再說話,好似再也沒有話說。

許清嶼将人打橫抱起,她依舊輕得跟紙片一樣,但他感覺到她的身體在顫抖,是一種恐懼的顫抖。

“讓路。”

他冷着聲音,眉眼的戾氣絲毫不加掩飾。

原來吵鬧的環境在他這一聲中奇跡安靜下來,本沒采訪到雲徽的人一見許清嶼,趕緊拿出手機拍照。

許清嶼循聲看過去,“書溢傳媒?”

本拍照的人手不禁一頓,對上那雙銳利清寒的眼,心生出一股忐忑和害怕。

許清嶼收回視線,抱緊懷裏的人邁上臺階,視線掃過在場的所有人,挑唇,聲音平靜,“記得在報道之前,讓你們董事跟我談談。”

至于談什麽,就不得而知,但顯然不是什麽好事。

媒體人消息最是靈通,許清嶼之前收購的影視公司,只因為負責人說了他不愛聽的話,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那家公司的股市持續下跌,拍的戲不是被中斷就是臨了演員被搶。

許清嶼深谙如何将對手的希望一點點摧毀,再看到一點曙光後又将最後的可能掐滅,迫使對方走投無路,心甘情願的上門道歉,自願簽署合同,而那說錯話的負責人,自動辭職表示再也不踏足影視業,許清嶼這才作罷。

許清嶼是商界炙手可熱的新貴不錯,但他的心機手段更是同行餐前飯後的談資,陰狠暴戾,在背後,他們都叫他“瘋子”。

原來跟着拿出手機拍照的人眼觀鼻鼻觀心,自覺把手機收回去,誰也不想去惹怒瘋子,更不想成為下一個被針對的目标,

安保在兩側形成人形阻攔,許清嶼垂眼,低聲安撫懷裏的人,“沒事了。”

雲徽也不知聽沒聽進,沒有反應。

向思思趕緊追上來。

到達車庫,許清嶼彎腰把人放進車裏,确認她沒有受傷,眼裏的戾氣這才消失幾分,輕聲問:“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雲徽還是不答,像失去提線的木偶。

許清嶼蹙眉,擡手就要關門,白皙纖細的手指抵住,指尖泛白,指甲塗着淡色的指甲油,亮晶晶的。

他以為雲徽是有話要說,俯下身,她的目光卻看向一旁的向思思。

“我沒事,你去忙你的吧。”

向思思搖頭,滿心自責,“都是因為我才出這事的。”

要是她不準備跟塗懷告白,不讓雲徽來,根本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許清嶼聞言眼梢下沉,向思思被他看得脊背發涼,垂在身前的手快絞成麻花。

“不管你的事,我沒事。”雲徽溫聲道,“去吧。”

向思思看看她,又看看許清嶼,猶豫再三才點頭,末了不放心的叮囑,“那雲老師,你到家記得給我發個消息。”

“好。”

直到向思思的身影消失在車庫,雲徽才擡眼看單手搭着車門而站的許清嶼。

許清嶼以為她要跟自己說什麽,但她只看了自己一眼,便收回目光,聲音已然恢複如常,“可以麻煩許總送我回家嗎?”

許清嶼居高臨下的看着她,狹長的眼裏翻湧着沉晦。

他重複的問她,“有沒有傷到哪裏?”

她答:“沒有。”

許清嶼默了幾秒,忽然長腿一跨坐進車裏,手指落在她腰腹上,雲徽登時眉頭緊皺。

“還要逞強嗎?”他沉聲問。

雲徽神色不變,“睡一覺就好了。”

許清嶼扣住她手腕,強橫的掰開她的手指,掌心好幾個指甲印,“怎麽回事?”

“有媒體認出了我,想采訪我。”她答得平靜。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他将話挑明,“在宋園,你被那些人圍堵的時候神色慌亂,不斷往那小助理身後退。”

“我不想被采訪,想避開。”

“你看我信嗎?”他聲音終于冷了下來,“不想被采訪需要把自己抓出血,需要用最原始的方式把自己保護起來,需要把手機音量開到最大。”

他聲音不大,落在雲徽耳裏如震鼓一般。

雲徽不說話,選擇用沉默來回答。

許清嶼舌尖頂了頂腮幫,“我打電話問你們團長。”

一晚上的害怕,漂浮的不安,在此刻齊齊湧上心頭,帶着被逼問的惱怒。

她問他:“你想聽什麽?”

“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會這樣。”雲徽重複了一遍他的話,忽地笑了聲,不答反問,“難道你不知道嗎?”

頃刻間,某個最不願承認和面對的事實沖擊着許清嶼胸口,如一根又尖又利的刺,刺穿心口。

雲徽閉了閉眼,忍着眼眶的酸澀,把那根刺再往裏面砸得更深,“許清嶼,我死過一次了。”

從他離開的那天,那一刻,她患上了這種病。

一種莫名其妙又可笑的病。

她嘗試過看心裏醫生,但每次回憶起那段記憶,她就會如今天一樣,如那天一樣,如以往每一次發病一樣。每一次醫生都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安撫好她。次數多了,她也不報希望了,開始牢記自己的病症。

她不敢去人多密集的地方,不敢跟超過三個人同時交流,她甚至商場都不敢去,去洗手間見到人多排隊都會下意識避開。

她恐懼着別人的靠近,恐懼着那些人肆無忌憚打量她的目光,像潛伏示好的毒蛇,等她放松警惕就會攻擊上來。每當有陌生的異性靠近,哪怕是熟知,她皆會下意識躲開,時間長了,團裏的男老師男學院都與她保持着距離,連今天的觀衆席,她的位置都與左右和後面隔出來。

她能怎麽辦。

她找不到辦法,只能日日這樣過下去。

每天如履薄冰,耳機從不離身,怕因為自己帶給別人麻煩,怕像個怪物一樣被人圍觀,一次又一次的在身上貼上标簽。

許清嶼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又松開,接着再緊再松,如此反複幾次,喉嚨也仿佛生了刺,艱難的吞咽才能發出簡短的字節。

薄唇動了動,想說什麽,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對不起三個字早已變得蒼白無力。他手足無措,想去抱她,但察覺她躲避的動作又頓住。

“你不用這樣,我說過,你沒什麽對不起我。”雲徽聲音冷靜,兩人之間像隔了一堵又沉又厚的冰牆,“在我一個人渡過一天又一天時,忽然覺得,你不回來也沒關系了。”

那麽多次她已經挺過來了。

就算真的挺不過來,也無所謂。

反正她從來都是負擔,是累贅。

是被抛棄的那個人。

作者有話說:

許清嶼:嗚嗚嗚,老婆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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