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 48、

48、寄月

雨水打在傘面發出沉悶的聲音, 再順着傘骨流下。

她看見他深一淺淺一腳的踩過水坑泥土,看見他流暢硬挺的側臉,薄削的唇抿着, 喉結微微凸起, 那顆小痣格外顯眼。

許清嶼很瘦, 但他的背很寬闊,也很有安全感,鼻息間盡是好聞的冷杉味。

他聽見他的呼吸,感覺他用手壓住自己被風吹起的裙擺。

好似回到那時候, 他們還沒分開。

小鎮的青石板被雨淋濕,倒映着行人經過的影子, 她趴在他背上,撐着傘讓他把自己放下來。

他低笑一聲,“男朋友想多背你一會兒都不行?”

她偷偷揚起唇角, 聲音小小的, “那你累了記得放我下來。”

話落, 他故意颠了颠, 惹得她小聲驚呼。

“再有兩個你差不多。”他說。

他總說她瘦,輕得跟紙片一樣好像風大點就要飛走, 她吃飯吃得少,水也吃得少,在一起後他給她标記每天的進食量和水量。

那段時間她長了肉, 臉也比以前圓了,但如今已全都變回來。

山澗風動,吹迷游客的眼, 也吹盡腳下的路。

原本熱鬧的路變得空曠安靜, 除了雨聲就是兩人不知何時同頻的呼吸。腳踝處的痛感漸漸消退, 腿彎的溫熱觸感順着脈絡蔓延全身,熟悉滾燙。

她問他:“你怎麽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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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清嶼答:“要聽真話嗎?”

“嗯。”

“跟着你們來的。”

并不算意外的回答,在服務區時,她看見他的車了,那輛SUV,原來用接送她的那輛。

“陳子昂看到葉問夏發的朋友圈。”他說。

葉問夏那條朋友圈有定位。

雲徽沒說話。

他問她:“這五年,都這樣嗎?”

下雨不帶傘,便自己淋雨。

生理期痛得冷汗直冒,還咬牙說沒事。

明知這條路不好走,還是沒有猶豫的邁上去,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會不會滑倒。

雲徽眼睫微顫,沒回答這個問題。

但許清嶼已經知道答案。

他胸腔震動發出短促的音節,帶着苦澀,“還是那麽逞強。”

雲徽鼻子忽然一酸,想說點什麽但半個字都沒發出。

“對不起。”他又說,“我知道這句話很蒼白也很無能。”

但還是想當面跟她說句對不起。

“當初我騙你,不是對你厭倦,也不是想換個女朋友。”他聲音很輕,帶着陣陣顆粒感,在夜晚格外動聽,“那些話我也沒忘,只是我承擔不起,承擔不起你放棄京舞,承擔不起你放棄自己的夢想。”

“所以我選擇了逃避,我自私自我催眠的說服自己這樣做是對的,然後理所當然的跟你提出分手,說着讓你傷心難過的話,讓你獨自承擔那些質疑和指指點點。”他自嘲的笑了笑,“看到你進入京舞,成為京舞首席,我安慰的獨自慶幸,慶幸自己當初的選擇,甚至變得心安理得,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多麽正确的事,可我忘了,這并未經過你的同意。”

他默了默,聲音低下去幾分,帶着小心,不安、懊悔和愧疚,“對不起月夕,我不該那麽自私,不顧你的感受,也不該自作主張替你做了選擇,讓你一個人面對那些流言蜚語,如果重來—”

如果重來,他不會再抛下她。

雲徽趴在他背上,“可是這世上沒有如果。”

許清嶼輕扯唇,聲音低而遠,“是啊。”

沒有如果,也沒有那麽多重來,傷害造成了便難以抹滅。

如果這個詞美好又無情,讓做錯的人幻想着重頭開始,又清晰無比的告訴你,不可能重新來過。只能被推着一步步往前走,然後走一段便會産生一個如果,告訴你你錯了,但是回不去了。

雲徽移開眼,看向遠處亮着燈的湖岸,“我接受你的道歉,也原諒你了。”她說,聲音溫軟低緩,“其實我真的不怪你,你替我做了選擇,做了覺得對我好的選擇,說實話,我挺感激的。”

畢竟他是在真心為她考慮,為她着想,在一步步的努力着,讓她不為生活金錢所羁絆,專心的跳舞,做自己喜歡的事。

宋園是為她所建,那座城,為她所建。

他為她完整複刻了她最喜歡的大宋,然後将這些雙手呈到她面前。

初晴閣只開放過一次,就是中秋夜她跳舞那次。

這是專屬于她的初晴閣,她不是不知道。

她知道,他對她一直都好,也正因為知道,才越對他當初就那麽輕易放棄而耿耿于懷。

這是她心裏的刺。

五年,這根刺已經深入骨髓,拔不出也到底了。

她不敢賭了。

她承擔不起再被抛棄一次的後果,也不想懷揣着惶惶不安度日。

人活一世,在生命中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到最後留下來的寥寥無幾。

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但她無法接受。

若終要失去,不如一開始就不擁有。

“我知道。”許清嶼停住,稍稍用力将下滑的她往上颠了颠,“當初,是我選擇了放棄。”

是他放棄了她,放棄了他們。

他看着前方,不遠處的點點光芒,像終點,“還有看醫生嗎?”

雲徽懂他意思,垂眼,“沒必要。”

治不好。

她也不想治了。

“那跳舞呢?”

他了解她,不比她了解他少。

他知道舞蹈對她的意義,不只是她的夢想熱愛,更是為了完成她媽媽的心願。二十多年的付出和努力,卻要因此斷送,值得嗎?

雲徽回答不上來這個問題。

但心裏清楚她不該就這樣,只是她沒有辦法沒有勇氣再去一遍遍回想那些記憶。

她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

“如果你害怕回想那些東西。”他聲音很輕,裹帶着夜風和雨聲落進耳朵,“我陪你去可以嗎?這一次,我不會走。”

遠處的光晃了眼,雲徽揪着他襯衫的手收了力道。

“許清嶼,我不信你了。”

如山雨摧城,如海浪淹沒島嶼。

許清嶼心口酸澀難捱,原本刺穿的針被扒出,然後又找到新的地方,再刺入,勾着她腿彎的手跟着僵住,好似沒了知覺。

眼前浮現當初的女孩笑臉盈盈看他,說:“我相信你。”

轉而變成“我不信你了。”

他艱難的吞咽嗓子,繼續往前走着,比之前走得都慢,“不信我,那信葉問夏她們嗎?”

她信的。

她唯一信的,就是葉問夏和喻冉。

“她們也是關心你的人,也想看你在舞臺上大放光彩。”

雲徽喉嚨忽地一哽。

想到她們曾共同許的願,去大舞臺發光發亮,讓更多人看到古典舞的魅力。

她們一直在這麽做着,而她做了縮頭烏龜,這些年她們保護照顧着她,無數次為她拒絕掉那些晚會邀約惋惜,但又顧忌着她的情緒不多說。

從大學到現在,她從未為她們做過什麽。

“雲月夕。”他喚她,“你這一生,是為你自己而活。”

雨還在用力砸在傘上,一條路到頭,已經看到她們所住的民宿。

她被放下來,他看着她,“任何人都不配成為你前進路上的絆腳石。”

雨勢變大,她在屋檐下看着他撐傘離開,褲腿鞋子都沾滿泥漬,清瘦挺拔的背影慢慢與黑暗融為一體。

伸手接住屋檐落下的雨,雨水落在掌心,從指縫中流走。她提了提裙子,纖細白皙的腳踝被雨水打濕,冰冰涼涼的。

雲徽回到房間,雨搭在玻璃上發出聲音,熏香點着。

她感覺自己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沒有,反反複複間,她看見了媽媽,她看見年幼的自己穿着媽媽寬待的演出服,臭美的轉了個圈。

“媽媽,我好不好看?”

媽媽伸手替她拉直裙擺,“好看,我們月夕是最好看的。”

被誇的她開心鑽進媽媽懷抱,“媽媽,跳舞是不是都可以穿這麽漂亮的衣服啊?”

“是啊,比媽媽櫃子裏的衣服還漂亮。”媽媽問她,“月夕想學跳舞嗎?”

她聲音脆脆的,“想。”

年幼時的想法很簡單,只想穿漂亮的裙子。

她的老師就是媽媽,向來疼愛她的媽媽在訓練她時很嚴厲,她學着拉韌帶記不得哭了多少次,也曾無數次想要放棄,但有天她能輕松一字馬時,那一刻的心情是無法言喻的。

她受的苦流的淚都有了回報,媽媽獎勵了她一件很漂亮的裙子,她穿着裙子,在小區裏逛來逛去,遇到認識的小夥伴就告訴她,這是我媽媽給我買的,因為我會一字馬。

跳舞的事從那時開始,每次她有所突破媽媽都會給她獎勵,有時是裙子,有時是漂亮的頭飾,日積月累中,她愛上了跳舞,想跟媽媽一樣,穿着漂亮的裙子,站在舞臺中央發光。

她以為這個願望會很自然的實現,直到她眼睜睜看着媽媽掉下去,從她眼前越來越遠,再看到時媽媽安靜的躺在雪白色的床上,爸爸躺在她旁邊。

那個屋子很冷,冷得她渾身發抖,任憑她怎麽努力,他們的手都沒半點溫度。

警察整理了他們的遺物交給她,三天後,她收到一個快遞。

一條月牙色的漢服,宋襟寬袖,領口處繡着月夕。

媽媽為她訂做的。

黑暗中,響起好幾道聲音。

有許清嶼。

“人生是你自己的,不該因為誰而停滞不前。”他垂着眼,拇指一點點拭去她臉上被沾染的雨水,“尤其是,我這個曾經傷害你的人。”

還有羅雅和媽媽說過的。

“你是為舞蹈而生的人。”

“如果跳舞不能帶給你快樂,那你就沒必要跳了。”

“做你自己喜歡的事,一輩子開開心心平平安安。”

跳舞的時候她快樂嗎?

毫無疑問,快樂。

在跳舞時她仿佛找到支撐的力量,找到堅持這麽多年的初衷,找到了自己的熱愛與夢想。

像是大夢一場。

她眼睫輕顫,緩緩睜眼。

外面雨還在下,玻璃上聚着無數水珠,水壑間映出她的輪廓。

看了眼時間,剛過十一點。

她以為自己睡了很久,沒想到才兩個小時。

手機有一條短信。

【月亮不該藏在烏雲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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