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 53、
53、寄月
陸醫生又問了些細節, 例如第一次對陌生環境産生抵觸和抗拒跟人靠近是什麽時候,雲徽一一作答,越到後面她回答得越慢, 在極力克制自己不做出奇怪的舉動。
“不着急, 你可以慢慢說。”陸醫生倒了杯溫水給她。
雲徽雙手捧着杯子, 小小喝了口,“在無數次從黑暗中醒來時,我覺得自己很多餘。”
從警察局回去那天,大姨邊把她的東西往外面扔, 邊罵:“我養條狗這麽多年都知道聽話對我搖尾巴,你呢?”
“這些年養你的錢, 夠養好幾條狗,狗至少不會忘恩負義。”
“她爸媽挺好的人,沒想到女兒居然這樣。”
“自甘堕落, 真是給她死去的爸媽蒙羞。”
“我要是她, 直接死了算了, 哪還有臉見人。”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誇你的和罵你的可以是同一批人, 同一張嘴,原本對她笑容滿面的人滿臉厭惡, 她聽見他們罵她下賤,所有污言穢語砸在她身上 ,她被趕出去在街上游蕩。
陸醫生寫字的手頓住, 鏡片後的眼裏透出不忍。
雲徽垂着眼,熱氣沖上眼睛,模糊了視線, 她緩了緩, 繼續道:“後來我來到了曲京, 在地鐵站露宿,每天為交不上學費發愁,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有個人幫了我。”
陸醫生問:“是誰?”
“許清嶼。”她頓了頓,聲音很低很輕,“water的許總,也是我前男友。”
當時他好像從外地回來,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那時的許清嶼就已經一米八,他好像心情不太好,眉眼間帶着戾氣,在經過她時看了一眼,随即在她面前停住,問她為什麽在這兒。
地鐵站的工作人員以為兩人認識,就将她的情況說了,許清嶼漫不經心的聽着,末了問她:“錢被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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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說話,只沉默。
像是失去耐心,許清嶼“啧”了聲,從錢夾裏摸出一張卡塞到她手裏,“密碼147258,應該夠你生活一段時間。”
把卡給她後,他就走了。
她已經一天沒吃過東西,餓了就喝水充饑,那張卡對她來說就是救命的東西,她以為裏面只有幾百塊錢,但裏面有十萬,足夠她讀完大學。
困擾她的問題被解決,她不敢用這筆錢,交了第一年的學費後便開始利用課餘時間兼職,她想把錢還上,然後把卡還給他,當面對他說一聲謝謝。
可歷經這麽多年,那句謝謝也沒說出去。
“他是屢次把我從深淵裏拉出來的人,就是陸醫生您說的,我的丁達爾效應。”
許清嶼穿過黑暗照亮她的路,丁達爾效應結束後,她再次身處黑暗,漫無目的的尋找着。
“我的病,從那天開始加重。”雲徽閉上眼,掌心生出一層薄薄的汗,她說得很艱難,“我覺得自己很多餘,好像不該活在世上。”
所以她選擇了自殺,想躲避現實,去找爸爸媽媽。
不知是回憶太過不堪,還是重新将這些傷口撕碎攤開,雲徽手在發抖,漸漸的,全身都在發抖。她還記得水淹沒口鼻時窒息的難受,記得那些怎麽逃也逃不掉的聲音,記得一次又一次從噩夢中醒來時,房間的寂靜無聲。
很長一段時間她不跟人接觸,也不說話,只機械的一遍又一遍的跳舞,跳到頭暈目眩,跳到暈倒住院,她變得越來越孤僻,越來越抗拒跟人相處,醫生建議她換個環境,養養小寵物,像上天注定,那天回家她看見在路邊被其他貓欺負的奶球。
瘦得只剩皮包骨,頭上腿上全身血,睜着藍藍的大眼睛警惕的看着她。
她認得這個品種,布偶。
貓中貴族。
卻也有被遺棄的時候。
她用了半個月時間獲得奶球信任,将它帶回家,看病治傷,奶球特別黏人,走到哪兒都要跟着,不吵不鬧,看見開門就倉皇的躲起來。回家時奶球永遠在擡眼就能看見的位置,跳下來對她喵喵叫。
她半夜醒來時再也不是寂靜無聲,奶球永遠在旁邊。
她想,如果她走了奶球怎麽辦,又會流落街頭,還會不會遇見下一個主人,還是會一直被其他貓欺負毆打。
她有了牽挂,至少得将奶球養到壽終正寝。
她的情況一天天好起來,只要不跟陌生人接觸,不被人潮包圍,她就是個正常人。
“那後來呢?”
後來?
她握水杯的手收緊,聲音低到快要聽不見,“沒有後來了。”
她一直逃避着,到了現在。
陸醫生蓋上筆帽,從她手裏拿走那杯水,遞過去紙巾讓她擦拭手上的水漬,替她回答:“後來,他回來了。”
雲徽渾身一僵,很慢的擡眼。
陸醫生把已經涼掉的水倒掉,重新給她接了杯溫的,“你失去的丁達爾效應已經回來了,所以你願意來面對,而在你回憶的時候,雖然仍然恐懼不安,但你都隐忍着挺過來了。”
雲徽後知後覺,掌心出現好幾個指甲印,深深凹陷。
回來了嗎?
她臉色蒼白,脊背已經被汗濕,裙子貼着肌膚,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耳鳴聲漸漸遠去。
“你的情況比上一次有很大的好轉。”陸醫生翻閱着檔案。
上一次她說到一半就變得情緒失控,今天已經說完了全部,這段時間裏,有人改變了她心裏的恐懼和顧忌。
“你不需要借助藥物治療,多想想這段時間發生的事,還有—”陸醫生頓了頓,“可能光也需要照顧。”
她似意有所指,雲徽剖析不透話裏的意思,陸醫生也沒有再說,只讓她每個月八號固定過來檢查。
雲徽應下,起身告別。
三個電梯都在辛勤的運作着,雲徽下樓時遇上其他樓層的人,抱着藍色的文件夾皺着一張臉,說着生活的不易,在說到還有一個多小時就中午休息時又雙眼發亮,讨論着去吃什麽好吃的。
雲徽垂着眼,在她們看過來時不自覺捏緊裙子的布料。
一樓大廳來往的人很多,每個人都行色匆匆,迎面走來的兩個女生捂嘴笑着。
“卧槽,我活了二十多年,沒見過這麽絕的男人。”
“那身材,那臉簡直絕了。”
“就是太高冷了,好幾個想要搭讪的都被拒絕了,羨慕死被他等的人了。”
“換了我,我根本舍不得讓他等好嗎。”
“媽的,今天也是羨慕別人愛情的一天。”
雲徽聽着漸漸遠去的聲音,不用刻意去猜她們口中的人是誰,擡眼便看見許清嶼站在門口,單手揣着兜,右手捏着一張淡綠色的包裝紙。
寬肩窄腰大長腿,低頭時隐隐可見後頸的棘凸,似覺得不舒服,他左右活動了下脖子。
好似時空重疊,她看見那個考試結束後漫步離開的男生,也是每次風雨無阻在教學樓下等她的人。
雲徽腳步停了下,眼睫輕顫,朝他緩慢走去。
像是有所感應,在她快走近的時候他回身,眉骨輕擡。
“你怎麽還沒走?”
“在等你。”他說得尋常。
雲徽垂眼看着腳尖,還沒開口聽他又道:“回家嗎?還是去舞蹈團?”
他溫聲,“去哪兒都行,我送你。”
“舞蹈團吧。”她說。
車裏空調一直開着,她彎腰坐進副駕駛,看着擺在前面的桂花香薰。
她看着窗外,像是覺得累在閉目養神,許清嶼也沒開口說話,只将車的速度放緩,車載音響流淌着輕柔舒緩的鋼琴曲,是《水邊的阿狄麗娜》。
舒緩的音樂和速度很容易催眠,雲徽睡意剛來襲便又睜開,視線落在前方車尾。
陽光透過擋風玻璃照進來,像籠了一層淡金色的薄紗。
一路無言,到舞蹈團門口時雲徽摁開安全帶下車,關上車門跟他道謝,末了又補上一句:“有時間的話記得告訴我。”
她今天穿了一條米白色的長裙,裙擺蓋住腳踝,裙子沒有多餘的花紋和設計,黑發用橡圈在腦後紮成馬尾,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項鏈在陽光下反射出點點光芒。
許清嶼看着她走進大門,走過前院邁上臺階,目光落在門口的幾個大字上,腦海浮現她跳的那支舞。
獨屬他的那支舞。
他扯了扯唇,搖上車窗離開。
雲徽進大樓時正好遇見出來的向思思,見到她向思思怔愣一下,随即開心的笑出聲,朝她跑來。
“雲老師,你終于回來啦!”她想給雲徽一個擁抱,想着雲徽抗拒別人的觸碰又收回。
雲徽對她笑了笑,“國慶這幾天怎麽樣?”
向思思手裏拿着一份藍色的宣傳冊,“我出去旅游了一趟,看了祖國的大好河山。”她頓了頓,“雲老師,我可能要辭職了。”
雲徽怔了下,倒也沒有例外,“什麽時候?”
“我還沒跟雅姐說。”向思思說,“等招到新助理我再走。”
這幾年雲徽對她很好,她覺得自己就這樣走了不好,但留在這裏好像挺尴尬的。
雲徽笑了下,安撫她,“沒事,而且我現在情況已經有所好轉。”
向思思眼睛都亮了,“真的嗎?”
雲徽點頭,“我什麽時候騙過人?”
像是放下心裏的一塊大石,向思思又驚又喜,忍不住細細哽咽起來,“太好了。”
雲徽抽了張紙巾遞給她,聲音溫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到自己的領域去發光發亮。”
說完她怔了怔,因這句話的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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