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第76章

徐礦壓根沒時間解釋, 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太忙了。

他拿紙巾給郁書青擦臉,擦手,渾身髒兮兮的, 全是血和污泥, 徐礦的手在抖, 因為判斷不出這血是郁書青的, 還是郁鋒的,他眼睛紅得吓人, 死死地盯着郁書青的傷, 郁書青這會兒知道痛了, 痛得受不了, 一個個的傷口都要指給徐礦看。

徐礦啥話都不會說了,就說我知道。

“手背,”掌心擦幹淨了, 郁書青把手翻過來, “擦傷了。”

徐礦就湊過去, 很認真地看:“疼嗎?”

“疼。”

郁書青又指自己的臉:“這裏也是, 我用衣服包着腦袋, 還是刮到,玻璃劃得我好痛。”

徐礦避開傷口,摸了摸他的額頭:“看見了。”

除了受傷之外,郁書青身上也滾得全是泥, 徐礦早就把自己的外套給人換上了, 但是鞋子不行,他就半跪下去, 用濕巾給郁書青擦鞋上的泥巴,警笛聲遠遠傳來, 帶着閃爍的燈光,徐礦擡頭,眼睛亮晶晶的。

“看,”他打開掌心,“剛才挂在你褲子上了。”

一枚幹燥的蒼耳子躺在上面,毛茸茸的,很紮手的樣子。

郁書青接過,看了眼:“挺可愛。”

“是啊,”徐礦也說,“很可愛的。”

他還半跪在地上,一手抓着髒污的紙巾,另只手給郁書青摘蒼耳子,也不知道這人剛才在灌木叢裏怎麽打滾的,沾了好幾顆枯萎的蒼耳子,埋汰得不行,徐礦動作不緊不慢:“沒關系,摘下來就好。”

郁書青跟着說:“嗯,摘下來就好了。”

徐礦站起來,看着郁書青的眼睛,對視的時候都笑了起來。

今天怎麽搞的,倆人全變成了小鹦鹉,跟人學舌。

坐進警車後,郁書青昏睡了過去,窩在徐礦的懷裏。

車輛颠簸,徐礦用自己的衣服裹着他,已經喂過水,也簡單地吃了點東西,但郁書青說想吐,就沒敢繼續讓他吃,前面的白可心幾次三番地扭頭,眼圈紅紅的,徐礦聲音很輕,說放心吧,見面的時候我都摸過了,沒骨折,也沒有大出血的現象,應該問題不大。

他表現得很淡定,保護現場,配合警方,和醫務人員給郁書青進行簡單的包紮。

白可心嗓子也啞了,說知道了。

但還是扭頭過來,抽了下鼻子:“那你呢?”

“我?”

徐礦的神情很輕松:“我也沒問題,你別擔心了。”

話是這樣說,但徐礦後背已經被冷汗濕透了,臉色煞白,他現在後怕得要死,完全不敢想自己要是晚來一步,或者中間出什麽岔子,會是什麽樣的後果,他低下頭,不錯眼珠地看郁書青熟睡的臉,把人摟得更緊,不願松開。

白可心沒敢再說什麽,頭扭了回去,祈禱能快點到醫院,她實在慌得厲害。

深夜,道路暢通無阻。

醫院燈火通明。

所有的檢查做完,縫合也全部結束,醫生認真地講解目前的情況:“沒有腦震蕩和骨折,除了銳器劃傷之外,就是脫水現象比較嚴重……你還好嗎?”

徐礦笑笑:“還好,您繼續。”

醫生把單子放下:“別的沒有了,住院觀察兩天就好。”

徐礦點頭:“行,麻煩您了。”

他從談話室出來,沒有直接去病房見郁書青,而是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在淡淡的消毒水味兒中,捂住了自己的臉。

不行,心跳得太快了。

看到渾身是血的郁書青,徐礦差點沒瘋。

還好他回來了。

還好……一切都趕得及。

徐礦連着做了幾個深呼吸,才站起來,往病房那邊走,郁書青還沒醒,正在挂水,貼着紗布的腦袋埋在枕頭裏,眼皮兒阖着,睡得很安穩。

就是臉色很白,嘴唇也幹。

徐礦坐在旁邊,不說話,就是看,病房裏只有他們兩個人,所有的雜事現在都不用擔心,郁雪玲那邊有人陪着,警方也在有條不紊地調查,現在的郁書青只需要睡覺就好,天塌下來,都不幹他的事。

可郁書青還是醒了。

他眼眸和旁人有些不太一樣,瞳仁黑,眼白清澈而亮,小時候甚至泛着淡淡的蛋殼青,這會兒裏面也沒什麽血絲,很安靜的樣子。

徐礦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不睡了嗎?”

“睡不着。”

郁書青聲音還是啞,說話也費力:“你給我講故事吧。”

徐礦說:“好,你想聽什麽?”

郁書青說:“都好。”

天邊已經慢慢亮起來了,病房內籠着晨曦的柔光,徐礦握着郁書青的手:“我給你講講,笨蛋是怎麽喜歡上一個人的,好嗎?”

郁書青故意“嘶”了一聲:“好矯情哦。”

“我早就喜歡了,”徐礦喉結滾動,“我很早就喜歡他了,但是我太笨,你說的對……我真的很蠢,我甚至以為自己是為了和他競争……那個時候的他好孤獨,我卻沒有發現,讓他一個人走了那麽久,我該死。”

徐礦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我該去抱抱他的,”徐礦啞着嗓子,“我為什麽沒有去呢,我真的無可救藥,還差點失去了他。”

郁書青手背纏着紗布,行動就沒那麽靈敏,但也努力去摸徐礦的臉:“沒關系,你喜歡的人也是笨蛋。”

徐礦鼻子一酸。

“你做的很好了,”郁書青柔聲道,“幫了他很多,可是他也很笨,以至于最開始意識到心意的時候,被吓了一跳……沒有人教他怎麽去愛,所以,原諒他好不好?”

他摸着徐礦濕潤的睫毛:“你看,兩個笨蛋在世界上相遇,還互相喜歡,多巧呀。”

郁書青很少有這樣說情話的時刻,徐礦愣住,呆呆地看着對方。

“更巧的是,”

郁書青笑了起來:“笨蛋也很早就喜歡你了。”

“看,我們真是天生一對。”

-

郁書青沒在醫院住太久。

家裏亂成一鍋粥,親戚之間的關系錯綜複雜,郁鋒的被捕無異于一顆炸-彈,吵得所有人雞飛狗跳,更牽扯出一些見不得光的腌臜。

“都不用管,”白可心目光冷漠,“全部交給我處理。”

她每天晚上都會把情況彙總,挑最要緊的發送給郁書青過目,原本徐礦還不想讓郁書青操心,但猶豫了下,還是放手了。

包括安撫郁雪玲,也由白可心負責安排。

郁鋒的子女是想過來的,被攔在了外面,其實郁書青對那幾個孩子沒意見,不過現在兵荒馬亂,人人自危,他怕老太太情緒激動,再出點什麽問題,還好郁為民這幾天狀态不錯,和老友一起陪着郁雪玲,雖然不理解發生什麽事,但看到小妹在哭,郁為民還是絞盡腦汁地哄她開心,而郁雪玲呢,再怎麽崩潰,只要在丈夫身邊,就能止住眼淚。

徐礦把郁書青接回自己家,任務下達,郁書青不許再勞神費心,安心修養就好。

也行,郁書青沒反對。

因為出院後的郁書青,矯情得厲害。

徒手砸玻璃的霸氣勁兒沒了,喝的水稍微燙了點就不願意,徐礦樂意慣着他,幾乎給他拿小孩看,可能姍姍來遲的叛逆期結束,郁書青倒退回了不懂事的童年森*晚*整*理,理直氣壯地鬧人撒潑。

“五年級的時候,你把我家的秋千弄壞了!”

徐礦從後面抱着他:“我再給你紮一個秋千架。”

“還有,你借我作業抄,結果把我不小心寫錯的數字也照着抄上去,害得老師連我都罵!”

徐礦嘟嘟囔囔:“誰知道那個老師變态,居然查作業查到了別的班……”

郁書青揪他的臉:“不管,你給我賠……”

“賠,當然賠!”

邊說,邊啄木鳥似的去親郁書青。

郁書青捂徐礦的嘴:“你別叨我了,腦袋疼……”

徐礦就立刻停下,很緊張地看着他。

自從頭部再次受傷後,郁書青懷疑,徐礦可能以為自己撞傻了,總是沒事就盯着他的後腦勺看,每天早上也都要煮核桃豆漿,盡管他一再表示,放心吧我聰明着呢,對方還是不相信,大晚上都睡着了,還要偷偷伸手,摸一摸他的額頭。

算了吧,郁書青睡得迷迷糊糊,懶得搭理。

雖然沒有明說,但他已經可以把童年的玩鬧,拿來跟徐礦對着吵,表明自己恢複記憶,你以前對我做的缺德事,可別想賴掉。

徐礦沒問,原因是害怕,怕一旦過度刺激,會讓郁書青受不了,他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別說什麽恢複記憶,或者壞人繩之以法了,徐礦現在就一個願望,郁書青能好好的就行。

拆線那天,家庭醫生走後,郁書青不爽地照了半天鏡子,回頭看過來:“會留疤嗎?”

徐礦仔細端詳了下:“不會。”

郁書青立馬接話:“那咱出去轉轉?”

說是受傷不讓見風,這幾天他一直憋在屋裏,雖說別墅帶前後花園,但總歸有點郁悶。

何況郁鋒,高元和李昂都已經被羁押,相關人員全部被控制,郁書青滿臉的憧憬:“我想出去玩!”

徐礦猶豫了下——

這幾天,自己居然産生了種陰暗而卑劣的想法,想給郁書青鎖在屋裏,外面誰都別想見到,所有的風雨都休想碰他,甚至恨不得穿越回過去,給小小的郁書青偷來自己養,讓他快快樂樂地在錦繡堆裏長大,該不懂事就不懂事,該叛逆就叛逆,做一朵溫室裏,嬌滴滴的花。

可溫室的花,哪有有外面的堅韌漂亮?

“行了,”郁書青笑了,“別琢磨了,我有事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徐礦拉過對方的手:“哪兒?”

“還記得生日禮物嗎,”郁書青神神秘秘的,“除了那個記錄的筆記本之外,我還要送你一株玫瑰,我現在才想起來,把它放在哪裏了。”

這次前往郊外,徐礦堅決不同意郁書青騎摩托,郁書青簡單掙紮了下,就放棄,罵罵咧咧地坐在副駕駛上。

“等你完全恢複,想怎麽跑山我都陪你。”

“呵,你就是嫌我臉上的疤。”

徐礦轉動方向盤:“這和疤有什麽關系,再說了,就額頭上一點,都快看不見了……”

郁書青面無表情:“你說的完全恢複,不就是指疤痕嗎?”

到地點了,徐礦一腳踩下剎車:“簡直危言聳聽!”

“疤怎麽了,男人就要有疤,這是榮譽和勇氣的象征,”他解開郁書青的安全帶,“我手上也有疤啊,多帥氣!再說小咪你拿玻璃片劃人的時候,真的好性感看得我春心萌動好想嫁給你……”

郁書青表情複雜,轉身去拉車門。

“等一下!”

徐礦嚴肅道:“我還沒說完!”

郁書青:“……不用說了。”

“那怎麽可以呢,我必須糾正你對于外表的看法,首先,對于藝術審美而言,不是完美精致的就一定是好的,缺憾也是一種美,并且能放大本身的靈氣,因此疤痕不屬于遺憾,沒有必要用‘嫌’這個字來形容它。”

郁書青:“我就随口一提……”

徐礦一把捏着他的下巴,挑起眉梢:“更何況,我也不是因為這張臉才愛上你的,雖然你長得還可以啦但我不是顏控,根本不是那麽膚淺的人,你看我從小就喜歡你了,但那個時候你也沒現在這麽漂亮……草啊你怎麽長得這麽可愛嗚嗚嗚讓我親親……”

郁書青努力給徐礦的臉往外推,但沒掙開,還是被捧着親了下。

也只有一下。

因為徐礦很快就直起身子,撫平郁書青襯衫的一點點褶皺,笑得很溫柔:“走吧?”

郁書青喉頭發緊:“好。”

他們下車,懷裏抱着從後座拿下的花。

是粉玫瑰和洋桔梗。

“我媽媽喜歡這個,”郁書青邊走邊說,“所以爸爸每次都只買這兩種花……我以前比較敷衍,沒爸爸那麽用心,來看他們的時候,都是看到什麽,就買什麽,也經常什麽都不帶,兩手空空就來了。”

他們在一處墓碑前停下。

郁書青把懷裏的花放在地上,蹲下,用袖子擦了擦照片,轉頭過來:“你看,我長得像誰?”

徐礦先鞠了個躬,再跟着放下花,認真看了看:“像媽媽。”

“嗯,”郁書青很得意的樣子,“我媽媽比較漂亮。”

說完,他就轉回去,重新看向照片上的笑臉:“媽,你看我找的對象,長得不錯吧,你也認識的。”

風吹起額前的發,露出清晰的眉眼,郁書青一直在笑,在講,說他們倆是怎麽重逢的,又怎麽天天吵吵鬧鬧的,說你放心,徐礦做飯還挺好吃,比爸爸強。

徐礦安靜地聽着。

他們一直待到了暮色四合。

“……奇怪,我記得在這裏呀,”郁書青直起身,滿臉無奈,“看來,是真的沒活下來。”

徐礦站在後面,喉結滾動:“你……真的都想起來了?”

郁書青淡定地點頭:“嗯。”

所有的,全部,一切,自己怎麽因為誤會而咬了徐礦的肩,兩人不歡而散,接下來又被高元騷擾糾纏,一場意外的車禍,他通通都想了起來。

以及那株玫瑰的結果。

青春期的別扭和羞赧,無可言說的痛苦和不安,郁書青不知道該去哪裏,他只好一個人抱着盆玫瑰,來到爸爸媽媽的墓前。

特別傷心,還哭了呢。

那個年紀,把喜歡看成一件天大的事。

也因為茫然,将所有的問題都歸于自己的錯。

那株瘦條的玫瑰,被種在了墓園的角落,耷拉着葉,一朵紅花靜靜地開。

如今哪兒還有玫瑰的影子,根據記憶找來找去,也只尋得一大片的野草。

徐礦從後面抱着他,把臉埋在郁書青的肩膀上:“沒關系,等到春天來了,這裏會長出很多的狗尾巴草和蒲公英,和玫瑰一樣好看。”

郁書青垂着睫毛:“好。”

“喜歡玫瑰的話,”徐礦聲音很悶,“我就給你種滿山坡的玫瑰,喜歡什麽,我們都可以種,我們會有屬于自己的家,小倒黴蛋的劫也過去了,以後都順順利利。”

郁書青笑了起來,換的卻是另一個話題:“那天,你為什麽沒有上飛機?”

還能有為什麽。

因為在機場,徐礦就後悔了。

他越想越難受。

按照之前的打算,是好好追求人家,按部就班地談戀愛,求婚,再共同設計一場浪漫的婚禮,可那天不知道為什麽,徐礦的心跳得有些快,很慌。

候機室裏有個阿姨,大概是第一次坐飛機,一直緊張地雙手合十,喃喃自語地禱告:“菩薩保佑,千萬要平平安安啊。”

徐礦從來不信這個的。

但很突兀的,他想起了所謂的大師,說郁書青命裏有劫,不結婚的話,劫就很難過去。

他倆沒領證,沒擺正式的席,按理說不算真正的結婚。

徐礦陷入思考。

大概是表情太凝重,被旁邊的阿姨發現,對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說小夥子別介意,我膽小,就圖個心安。

徐礦明白的,他就想圖郁書青平安。

沒有登上飛機,而是掉頭離開機場,去了另一個地方。

也是用手機搜到的,離自己最近的寺廟。

佛音莊嚴,金剛怒目,徐礦這輩子第一次踏足這種地方,面對威嚴的千年古剎。

遠方有僧人在撞鐘,青煙缭繞,檐下的金鈴一齊晃動,徐礦突然鼻尖一酸,落下淚來。

他一點也不覺得丢臉,大大方方站着,任憑風把臉上的濕涼吹幹,隔着香壇,和眉目微垂的菩薩相望。

空靈的誦經聲傳來。

徐礦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

他向菩薩磕頭。

“希望郁書青的劫能過去,無病無災,這輩子都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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