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17章
“孤兒?”
陳東實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模樣清秀,衣衫整潔,不像是無家可歸的流浪兒童。
外蒙古地處中俄相交處,人群複雜,治安混亂,烏蘭巴托更是違法犯罪的重災區,流浪兒、棄嬰比比皆是。陳東實不是驚訝于她無家可歸的身份,而是沒想到流浪兒裏也有如此幹淨歸整的孩子,身上的白裙子跟朵百合花似的,仿佛不屬于這個肮髒的世界。
“那你平時住哪兒,都怎麽生活?”徐麗問。
女孩說:“遇到戶好心人,開招待所的,我在那兒幫忙收收賬,他們給我提供個床位。沒生意時出來賣賣花,別的賺錢法子,我也想不到了.......”
陳東實心疼不已,扭頭叫了份馄饨,招呼她一塊兒坐下吃點。
徐麗不忍關切:“那你朋友呢?除了招待所那群人,可還有什麽別的人陪你?”
“本來有一個,可她.......她......”女孩壓着頭,眼裏的光忽而滅了,“她前年被一個自稱是她小姨的人帶走了,後來好久都沒消息,再見到她,已經大着肚子,被逼着賣給了個啞巴,生了好幾個孩子......”
陳東實與徐麗雙雙對視了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這無甚稀奇,越是貧瘠的國度,女人越容易淪為資源。男人天性中帶着掠奪與侵略,無力反抗的從庸之流,只會淪為陪葬。
“那你不害怕嗎?”徐麗拉起她的手,眼中滿是恻隐:“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姑娘家,走在路上就是活靶子。多少豺狼都盯着你,你那朋友就是個例子。”
女孩低着頭,嘤嘤抽泣着,眼淚啪嗒啪嗒掉在桌沿上,仿如夜雨忽來。
“這樣吧,”徐麗略微一合計,“你要是信得過我們,就來我這兒做幫工。我是開發廊的,鋪面就在隔壁。這是我哥,姓陳,我姓徐,叫徐麗,你可以喊我麗姐,你要是願意的話,明天可以來我店裏看看。”
女孩面色一緊,似乎并沒有被徐麗抛來的橄榄枝打動。陳東實在一旁瞧着,心裏有數,人小姐妹就是被陌生人拐跑的,徐麗這樣一上來便積極示好,小姑娘不害怕才怪。
“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考慮。”陳東實将自己碗裏的荷包蛋夾給了她,“我們不是壞人,當然,這麽說你肯定也不信。”
“所以我說讓你得空來我店裏看看,就知道我有沒有在騙你。”徐麗也看出了她的擔憂,“我給不了你別的,但至少不會讓你餓死。你要做得好,一個月我給你這個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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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出四根手指,莞爾一笑:“四十萬圖格裏克,比外面什麽洗碗工、服務員要賺錢得多。”
在烏蘭巴托,童工并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有些孩子甚至十歲不到便出來謀生。06年的外蒙古,普法覆蓋率低,原住民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作為一輩子生在馬背上的國家,工業推進的遲緩與信息的落後讓他們更加堅信,草原與黃土已逐漸落後于時代,唯有握在手裏的鈔票,才是通往青雲之路的上上解。
吃完宵夜,陳東實和徐麗将女孩送回了招待所。地方離陳東實家不遠,中途送完徐麗,陳東實開車回自己家,到家已經淩晨兩點多了。
他洗了個澡,将前些天囤下來的髒襪子、秋衣內褲一并搓了。忙完已經近四點,男人一身酸痛地躺回到床上,洗澡時哈欠打個沒完,真要睡了,又莫名沒了困意,不知道怎麽了。
糾結了一會,陳東實一骨碌坐起,掏出手機,翻出了電話簿。
光标遲遲停駐在首字母L開頭的姓氏行,陳東實緊盯着屏幕,将編輯好的短信删了打,打了删,如此反複多遍。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所為何事要發這條短信時,手指一抖,信息“嗖”地一下發送了出去。
陳東實腦袋一熱,狂摁取消鍵,卻還是徒勞。看着已發送裏那條“餃子好吃嗎”,他懊悔萬分,在床上翻來滾去,像是一條油鍋裏待烹的魚。
那麽他會看到嗎?看到之後會怎麽想?他會回自己嗎?還是只是當一條無頭無腦的垃圾訊息處理了?
陳東實越想越亂,用腦過度後,困意再度襲來。這次他沒能扛住,抱着手機,呼呼睡了過去……
翌日午後,陳東實被樓下汽車聲吵醒。他瞧了眼手機,十幾個未接來電,全是曹建德打來的。
趁着刷牙的功夫,陳東實回了過去,撥通那一刻時想起,今天是威龍的忌日,自己待會還要去陵園掃墓。
誰知曹建德在電話裏說,自己跟李倩已經掃完了,打了陳東實好幾個電話,沒人接,他們只好先行一步。
“不過你得早些去啊,”電話那頭的老曹忍不住叮囑,“他們四點半就關門了。”
陳東實瞧了眼鐘,還有兩個半小時時間。他草草洗漱了下,換了身衣服,開車直奔陵園。
人趕到時,梁澤後腳也跟着到了。兩人簡單寒暄幾句,并肩走進陵園。
九月的烏蘭巴托,秋寒料峭,一些靠近山野的區域提前飄起了新雪。陵園裏的銀杏新換了一批枝葉,遠遠看去,金燦燦一片,如怒海翻鱗。
“好吃。”
梁澤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
跟在後頭的陳東實一愣,兩人互相看了對方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陳東實知道,他是在回答昨晚那條短信。
“嫂子手藝不錯,”梁澤一臉笑意,“離了婚,該叫嫂子嗎?”
好像除了嫂子,他也想不到其他更合适的稱呼了。
陳東實蠻不在乎地擺了擺手,同梁澤一道踏上長階。李威龍的墓碑在烈士區最內一排,陳東實幾乎每隔一段時間便會來打掃一番。
“我沒什麽能帶的,就買了束花。”梁澤捧起手裏的雛菊,遞給陳東實,“雛菊的花語是離別和永逝的愛,形容你和他,最合适不過。”
“你不覺得別扭嗎?”陳東實小心翼翼地瞟了眼他手上的鑽戒,聲音比蚊子叫還輕,“我是說......你一個正常男人......不會覺得我跟他的關系,不舒服嗎?”
這是一個向內的年代,同志是秘而不宣的暗雷。陳東實潛藏多年,不近女色,旁人只以為他性格孤僻,連老婆都處得像個兄弟。殊不知,他心中含暗含一份自卑,在他看來,自己這樣,是“不正常的”,不正常的東西,有理由不被世人所接受。
“那你覺得李威龍會別扭嗎?”梁澤一臉認真地看着他。
“不會。”陳東實想也沒想,堅定地答,“他肯定不會。”
“那我也不會。”梁澤噗嗤一笑,勾上他的肩,“看你緊張的,怎麽,難不成你還會喜歡上我?”
陳東實忙矢口否定:“怎麽可能......你都要結婚了......你跟你女朋友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還好,我們每個月都會寫信。”梁澤将戒指大大方方地呈在陳東實面前,“這也是她挑的,我不懂這個,她說适合我,你呢,你覺得好看嗎?”
“好看。”
陳東實苦笑兩聲,悄悄掩去心中一滑而過的酸澀。
兩人來到李威龍墓前,上頭堆着幾枝鮮花和些許水果,應該是老曹和李倩留下的。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為什麽這麽喜歡李威龍。他究竟有什麽魅力,值得你愛得這麽死去活來的?”
梁澤躬下身,替他拂去墓碑上粘連着的幾片枯葉,言語溫和。
“我跟他認識.......”陳東實恍惚一笑,昔日光陰如畫卷般徐徐鋪開,“說起來也很好笑。”
“我洗耳恭聽。”
陳東實将花放在墓前,雙手合十,虔誠地彎下膝蓋,對着墓碑上的肖像,叩了一叩。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一聲嗟嘆,“我剛出社會那年,那會還沒來外蒙,在哈爾濱的道外做貨工,俗稱苦力。有一回下夜班,見一夥人欺負一個小姑娘,我出了手,背上挨了一刀,結果還被警察當成了尋滋鬧事,一起帶了回去,挨了好一通教育。是李威龍,積極跟進,幫我洗脫了冤屈,還争取到了賠償,我跟他,就這麽平平淡淡地認識了。”
梁澤靠在一旁的樹上,安靜地聽着,目色悠遠。
“他那會還不是警察,只是個小小的警校實習生。我挨打時,他就在路人堆裏,沒出聲。後來我埋怨他,看我被一群人打,幹嘛不幫幫我,每次他都嬉皮笑臉地回,我那時候又不認識你,幹嘛要沒事找事,你看,這臭小子精得很。”
陳東實把自己給說笑了,眼裏卻滿是傷感。
“後來這麽一來二去,我們就熟悉了。我又問他,既然不認識,你後來幹嘛又幫我,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你猜他怎麽說,他說,我是看你被欺負得慘了,不想讓天下好人寒了心。你不僅挨了打,還被警察埋汰,我實在看不下去才幫你的。結果誰曾想,嘿,你個狗咬呂洞賓,我好心幫你,你還揣度我的動機,那我以後不幫你了,讓你活活被冤死算了。”
梁澤颔首一笑,眸底飄過一絲動容。
“這當然是他的氣話,後來來了外蒙,來了烏蘭巴托,他在信裏告訴我,他說東子,我信感覺,我相信你也是。從剛認識你那會起,我就感覺,你是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可能你會覺得滑稽,會覺得無厘頭,但請你正視一個正道之人的良苦用心,他們從不擅說謊。那時他已經如願,成為了一名人民警察。他一直想成為一名警察。”
“你們一定經歷過很多事情.......”梁澤向前兩步,撫上陳東實的肩,“所以後來他死了,你才會那麽難受.......”
“死了......?”陳東實自嘲一聲,看着身前不動如山的石碑,神色釋然,“威龍,他在我心裏一直都還活着。”
.........
出陵園天色近晚,梁澤在路口等車,陳東實本來說好送他,結果接到老鐘媳婦的電話,說老鐘醒了,讓他趕緊去趟醫院。
警局和醫院是相反的方向,陳東實猶豫了一會兒,手沉在口袋裏,反複揉捏着那張胸牌。
那是他和梁澤第一次見面時,他趁亂從梁澤身上扒下來的。原想着借機發展一下第二次見面的機會,只是誰能想到,因為金蝶,因為老鐘,他們又莫名其妙地卷到了一起,倒白費了自己一番心機。
看着梁澤胸口新補上的名牌,陳東實想了想,還是決定不還給他了。他也沒提,許是以為是自己粗心弄丢了,別說陳東實盡善盡美,他也自私,也有自己的狡黠。
“天要下雪了哎。”
陳東實輕嘆一聲,手伸到車窗外,想起見李威龍的最後一面。
他站在月臺前,呲着滿嘴大白牙,仰頭問自己,哈爾濱的雪,是不是真的是甜的?
“是嘛,”梁澤随他一道接住天際飄來的碎雪花,高大的影子落在陳東實身上,“那我可要嘗嘗,烏蘭巴托的雪是不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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