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18章

“你也聽過這個說法?”陳東實晃晃一笑,“雪是甜的......好像是個謠言。”

“曾經聽朋友提起過,”梁澤縮回手,面露一絲羞赧,“讓你見笑了,看到我這麽幼稚的一面。”

“哪裏幼稚,”陳東實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捏着方向盤,鼓起勇氣道,“明明很可愛吶......”

撂完這句意圖明顯的話,陳東實飛似的逃了出去。踩下油門的那一刻他悔了,自己才是幼稚的那個。三十歲的人了,還沒羞沒臊說這種話,還是對一個已經訂了婚的男人,望着車頭李威龍的素描,他愧怍萬分,比出軌被抓包還別扭。

陳東實向來如此,自我道德的譴責線永遠比別人的要高。這得益于他那老母,一個一輩子沒出過村子的農民婦女。即便她兩眼昏花、大字不識,卻并不妨礙她教會陳東實是非善惡,以及無論何時何地,那一腔炙烈如初的赤誠。

對老鐘自然也是如此。

所以這注定陳東實踏進病房時,無法坦然面對這個曾對自己施惠良多的恩人。大鐘被緝毒隊帶走的事,他還沒告訴老鐘,想必老鐘媳婦和小鐘也不敢輕易吐露,看着眼前面如死灰的中年男人,陳東實的自責愈發之深,先前排演了千百遍的問候,見到真人一句也說不出來。

老鐘耷拉着眼皮,兩顆眼珠渾濁無光。身旁的儀器發出規律的輕響,輸液袋裏的藥水似傷者的淚,一滴一滴,永無止境。

“你來了.......”老鐘喑着老嗓,聲音比從前更見渾厚。陳東實替他拉上簾子,将水果放到床頭,假裝無事發生般坐到了床邊。

“新鮮的草莓,”陳東實把手伸進塑料袋,“給你洗幾個?”

“不着急,”老鐘抽出一聲哀嘆,問,“你們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陳東實一臉呆笑,“看你說得,我能瞞着你啥,你這是病糊塗了吧。”

老鐘并不理會他的托辭,自顧自道,“我還沒傻,腦子還清醒着,病前發生的事沒忘,緝毒隊的人打電話給我幹嘛,還問了很多老大的事,他怎麽了?好端端的警察問他做什麽,醒來也沒見到他人,問娘倆,一個個都跟我裝糊塗,老陳,你心眼實在,你告訴我句實話,老大他到底怎麽了?”

“真沒什麽.......”陳東實停住撫弄草莓的手,表情僵硬,“就是......就......就是請他去問個話。”

“問個話?”老鐘慘然一笑,直起上身,咳了兩聲,“問個話幾天不見人?什麽話要問這麽久?他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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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急.......”陳東實忙将人扶回到靠枕上,揉了揉眉心,坦白道:“唉,不妨告訴你吧,他被人舉報了,警察說他販毒,正在走審訊流程呢。”

“老陳!你........”

陳東實還沒來得及去看老鐘的反應,背後乍地傳來一聲飯盒落地的聲音。只見老鐘媳婦一臉錯愕地站在門口,身後跟着個小鐘,同樣一臉驚詫。

“我說了,他遲早會知道的。”陳東實無奈地拍了拍大腿,“你們要怪就怪我吧......唉!”

“販毒?”床上的老鐘緊抓着床單,面色紅漲:“這怎麽可能?他哪來的膽子搞這名堂?!這不可能!”

“警察都搜出來了,說是在他的小出租屋裏,搜出好多毒品.......”陳東實轉過身去,不忍心看老鐘的臉。

“不可能......”老鐘一把掀翻靠枕,“絕對不可能!”

“你先冷靜點.......”老鐘媳婦撲上前去,一臉痛心疾首,“我也想是假的,可.......可這的确是他造了孽呀.......我跟小的已經去過公.安局了,那頭留了話,說等你醒了,還要來問你。他不止害了他自己,連帶着我們一家都被他害慘了.......”

女人話說一半,又哭了起來。

“不對......你說是人舉報的?”老鐘像是反應過來什麽,看向陳東實,“是誰舉報我家老大的?是誰舉報的?一定是他想陷害我兒子,一定是他想害死我們一家人!”

陳東實吓得大氣也不敢出,任老鐘沖自己無腦發洩着。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被拔光毛的鴕鳥,被放在高高的桌子上,任一屋子人品評圍觀。

“有力氣發脾氣,看來恢複得很好嘛。”

就在陳東實手足無措時,門口噠噠噠走進幾位警察。

曹建德領着李倩、梁澤等人,全到齊了,看來鐘健翔所涉及的案情并不簡單。

經偵辦聯動緝毒科,少有的跨部門合作,陳東實意識到事态的嚴重性,看來大鐘不僅是販毒這麽簡單,興許還夾帶着刑事責任,否則也不會驚動曹建德出山。

“鐘國華,是你吧?”曹建德亮出警官證,一同出示的還有大鐘的照片,“鐘健翔是你兒子,沒錯吧?”

“明知故問......”老鐘俯下頭去,沒了适才吼天吼地的膽魄。

李倩朗聲道;“我們也只是例行公事,核對一下您和鐘健翔的身份,請您配合調查。”

“我什麽都不知道,”老鐘氣息奄奄,“我要是知道,剛剛也不會發那樣大的脾氣.......”

說着略帶歉意地看了陳東實一眼,像是在為剛剛的宣洩說對不起。

陳東實從中調解:“病人剛醒,情緒還不是很穩定......他也是剛剛才知道,自己兒子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兒,要不然您看,能不能先給他一點時間,等他身體好些了,我親自帶他去警局溝通,烏泱泱的紮在這屋子裏,其他病人也不方便吶。”

陳東實言辭懇切,句句落到實處。這便又體現出他的好處,平時看着多不善言談,其實做人做事活絡得很。

“不過我有個問題,”老鐘并沒承陳東實的意,讓警察避開盤問,他厲聲問,“聽老陳說,是有人舉報我家老大販毒的,能不能請你們告訴我,是誰舉報的他?是誰舉報的我兒子?我一定不會放過這個人,一定不......!”

陳東實心下一凜,做賊心虛似的瞄了後頭的梁澤,病房中一片死寂。

“這是匿名投遞,我們也不知道。”梁澤徐徐開口,語速平緩,挑不出一絲破綻,“知道了也不能告訴你,舉報者有權利受到保護。”

“不說我也能查,”老鐘抽搐了下嘴角,毫無緣故地勾起一抹冷笑,“他最好別栽在老子手裏......”

.......

“我覺得那個鐘國華,今天後來的反應很可疑,不排除他有報複舉報人的可能。梁澤,這些天你多留留心,最好跟進下這件事,有必要時可以派人暗中保護下陳東實,別讓這案子節外生枝。”

出了住院大樓,曹建德對身後一行人細聲吩咐着。陳東實跟在他們身後,代鐘家人送送他們。

“陳東實,謝謝你的舉報線索,這對我們接下來的行動很有幫助。”曹建德一臉感激,“公歸公,私歸私,威龍在天有靈,知道你初心不變,一定也很欣慰。”

陳東實與梁澤相看了一眼,笑了笑,心中的負罪感淡了些許。

“行了,別送了,早點回去多陪陪病人吧。”曹建德拍了拍他的肩,随衆人跨上警車,“有新的線索,記得及時聯系我們。”

曹建德掃了眼陳東實,搖上車窗,絕塵而去。

“陳叔......!”

陳東實正欲擡腳,背後突然炸出一聲呼喚。他忙轉過身,見小鐘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自己身後,滿臉寫着“我不相信”。

“是你舉報的我哥——?!”

男孩失聲大叫,沒等陳東實反應過來,拔腿便往樓梯間跑。

“小鐘........?!”陳東實大驚失色,慌忙追上前去,鉚足力氣緊跟其後,“你聽我跟你解釋.......”

“你別碰我!”小鐘邊跑邊回頭嘶叫,眼淚不争氣地流了下來,“你為什要這樣.......為什麽?!你明明......明明跟我爸最要好了.......”

“你聽我說.......等等我......等等我行不行?”

陳東實上氣不接下氣,才跑了兩三層,便有些追不動了。

“你跑慢點.......聽我跟你說......給我一分鐘,就一分鐘……”

陳東實扶住膝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再擡眼時,男孩已停下腳,靜靜地站在高自己半層的臺階上,冷眼相望。

“你聽我跟你說......說.......”陳東實向前蹒跚兩步,叉腰捋了捋氣,“你哥的确是我舉報的.....你沒聽錯.......但是......陳叔絕對沒有害你哥的心思,你是個好孩子,老師一定教過你分辨是非善惡,我是打心底為着你哥好呀.......”

小鐘滿眼不忍地看着陳東實,漸放下緊擰的拳頭,似有動搖。

“別告訴你爸,行不行?”陳東實踏上與他同級的臺階,兩只手無力地搭在他兩肩,幾近哀求,“我不怕被你爸罵,我是怕他受不了.......他才剛做完手術,知道太多,對他并不見得有多好.......”

“那你為什麽還要舉報我哥?”小鐘一臉賭氣地別過身去,“你既然那麽在乎他的身體,就該知道,我爸知道我哥被抓了進去,身體肯定會吃不消.......”

“你還小,我想你有天會明白我的.......”陳東實摸了摸他的臉,事到如今,說什麽都顯得蒼白膚淺,唯有實實在在的關切,才能為自己的行為稍作彌補。

陳東實掏出皮夾,從中抽出一沓鈔票,塞到小鐘手上。

“拿回去,給你媽。”陳東實咽下一口寒氣,表情痛苦,“不是什麽封口費,單純是叔對你爸的一點子心意。”

小鐘癡癡然接過那一沓鈔票,半懵半醒,“真的.......?”

“什麽真的?”

“你說你是為我哥好,是真的?”小鐘看着眼前一臉憔悴的男子,他記得,爸爸說過,這是世界上最好的叔叔,世界上第二好的叔叔姓李,他已經死了。李叔叔死了,陳叔叔還活着,好人總是命不久矣。

“是真的.......”陳東實用盡全力,重重地點了下頭。

“那你先別走.......”小鐘忽地将他攔腰抱住,夾着哭腔:“那陳叔能不能也救救我爸.....他騙了你......”

“騙了我?”

“他騙了你......跟警察。”小鐘擦幹淚,擡起小臉看着陳東實,說:“我爸......他其實早就知道我哥在販.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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