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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車前燈猛地一閃,陳東實眼前劃過一道亮光。他下意識将槍塞進夾板,定睛一看,車頭處不知何時站了個人。

他捋了捋氣,待那人走近,問:“還沒跟夠?”

暗處的人摘下兜帽和別在左耳的耳機,露出那張清俊的臉,“陳東實,我是在保護你。”

“保護我?”陳東實瞄了眼腳下的夾板,适才動作匆忙,有半截布還露在外面,他伏下身,用身體擋着,将那截布往裏塞了塞。

梁澤淺淺帶笑,“怎麽,不請我去車上坐坐?”

陳東實還憋着白天的氣,沒好臉色地說:“坐我車得收錢。”

“給你二百,不用找了。”梁澤掏出兩張紙幣,自行拉開副駕車門,一屁股坐了進去。

陳東實沒吱聲,摁亮車內燈,兩人第一次距離如此之近。

“抽煙嗎?”梁澤掏出一盒康希19+1,這是外蒙最暢銷的香煙,原産地在呼和浩特,陳東實許久沒抽過了。

“不抽。”陳東實冷漠回絕,從衣服裏掏出自己的,他只抽綏芬河。

“真不抽假不抽?”梁澤跟逗小貓兒似的,拿煙頭在他鼻子前晃了晃,“我記得你是抽煙的啊.......難道我記錯了?”

“我是抽煙,”陳東實略蹙了蹙眉,剛調解好的委屈又湧上心頭,“我是不想抽你的煙。”

“為啥?”

“不為啥。”陳東實悶頭開車,他也不知道要去哪裏,只能往家的方向開。

“你不大對勁,”梁澤搖下車窗,靠在門後,抖了抖灰,“白天馬德文在那會兒,我就覺着你不對勁,好像對我有氣,我哪裏惹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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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哪裏都惹到我了,”陳東實平時看着憨實,心腸卻是比女人還細軟。他憤憤道,“還沒問你誰讓你跟蹤我的?你們不會是連我都當嫌疑人一樣看了吧?”

“哪兒的話。”梁澤哼哼一笑,“是我白天見你跟馬德文處一塊,怕有他在,你不好告訴我實情,就想着跟着你。也是怕他們回馬槍,又對你做什麽手腳。”

“那看來我還得謝謝你了。”陳東實緊握着方向盤,不知有心還是無意,轉彎一個閃電漂移,梁澤直接撞在車門上。

“我靠.......你慢點開啊......”

梁澤推了他一把,這火.藥味夠重,看來這家夥遠沒有看上去的那樣好糊弄。

陳東實說:“馬德文找我沒啥事,只是問了些有關徐麗的事。”

“哦......?”梁澤兩眼一亮,“你跟徐麗......你們很熟?”

“我幹嘛要告訴你?”陳東實白了他一眼,“你少來套我的話,我能告訴你的是,我跟你不一樣,我不想攪進馬德文和你們之間的那堆事兒裏去,我舉報鐘健翔,也只是因為我從小看着他長大,不想他誤入歧路,至于徐麗,她和馬德文那些事,要問你自己去問她,別來煩我。”

話剛說完,目的地到了。陳東實別了眼緊閉的儲物層,将白天拿出來的加油卡放了進去。

“這你家?”梁澤這才反應過來,陳東實東開西開,居然開到了他自己家。

“不然呢?”男人松開安全帶,關燈熄火,一氣呵成,“難不成是你家?”

“到都到了,不請我上去坐坐?”梁澤趴在駕駛臺上,像只大狗:“哎呀,跑了一天了,可把我累壞了。”

“你少來,”陳東實又氣又想笑,“明明就想監視我,還說得那麽好聽,從前也沒見你找我找得這麽勤。”

被看穿的梁澤并不生氣,反笑嘻嘻道:“監視多難聽,我說了,我這是為了保護你。曹隊也說了,要确保你無恙,我這是在執行組織派給我的任務。”

兩人你來我去地拌着嘴,一路上了二樓。進門前,梁澤想,陳東實為人清簡,他的家,也一定井井有序,和他的做事風格一樣。可誰想開了門,見到的卻是一屋子雜亂,衣服、襪子随處堆砌,空着的快餐盒、閑置的衣架、掉在地上的枕頭和水槽裏漂浮的碗筷,梁澤一眼望去,杵在門口倒不敢動了。

“怎麽了,進來啊。”陳東實招呼他進門。

梁澤一臉遲疑:“這是你家.......?”

“是有點亂.......嗯.......”陳東實跟着有些不好意思,彎腰撿起腳邊掉落下來的幾本書。

梁澤垂眼一瞧,盡是些什麽《教你如何一夜暴富》、《三十天巧賺一百萬》、《聰明人才知道的財富經》,怪好笑的。

“不知道你要來,沒收拾.......将就着看吧。”

梁澤小心翼翼地探進一只腳,仿佛這裏的地板布滿了生化武器。屋子倒不大,一室一廳,左不過三十平。亂是亂了點,可不算髒,只能說有些疏于打理,不過倒也符合陳東實平時不拘小節的性情。

陳東實将人領進屋,剛想邀人坐下,發現沙發縫裏還塞着一只襪子,趕緊揪出來扔進了髒衣簍裏。

“沒關系.......”梁澤尴尬笑笑,主動給他找臺階下,“俗話說,臭男人臭男人,不臭怎麽當男人?我懂的.......”

陳東實被說得臉上火辣辣地疼,事出突然,他根本沒想到梁澤會來自己家。要是知道了,肯定不會讓他看見這一番淩亂,事到如今,他先別扭上了,臊得自己沒皮沒臉。

陳東實将泡好的茶遞給梁澤,坐到他旁邊,嘿嘿一笑,“別說我了,你也一樣,挺臭的......”

“瞎說!”梁澤放下腿,提起自己的腳聞了聞,“我哪兒臭了.......”

“你沒狗鼻子,當然聞不見,”陳東實嘿嘿一笑,說,“身上那股味兒,跟被火燒爛了似的。”

撂完這話,陳東實趕忙埋頭飲茶,同時用餘光偷偷瞥了梁澤一眼。很好,他當真了,戲耍梁澤的感覺很好填平了白天的不滿。

“我看你是蓄意報複。”梁澤很快反應過來,睥了旁邊人一眼,“陳東實,原來你也這麽不老實。”

“我又怎麽了?”陳東實放下杯子,一臉大義凜然地看着他。

“我怎麽不老實了?”

“你偷偷藏我名牌的事兒,我還沒找你算賬呢。”梁澤挪近幾分,看着陳東實的眼睛,隐隐含笑,“你該不會.......暗戀我吧?”

“說的什麽鬼話.......”陳東實趕忙後撤幾寸,連連否決,“我是男的,你也是,兩個大老爺們能幹什麽,你說這話吓到我了......”

“別裝了,”梁澤揚了揚下巴,嘴角略微勾起,“欸,話說你跟李威龍,你對他.......也這麽癡漢嗎?”

“聽不懂你在說什麽。”陳東實扯過抱枕,砸了過去,“別這樣看着我,都是男的,蠻惡心。”

“其實我有個秘密一直沒告訴你......”梁澤接過抱枕,一本正經道:“我就是李威龍。”

“我還說我是刀郎呢。”陳東實哧了一下鼻,刀郎是他最愛的歌手,也是他心中的偶像,“你知道刀郎嗎?土鼈。”

“拜托,大叔,現在誰還聽刀郎?”梁澤笑得不行,“我們就算沒聽過,也至少知道好吧?”

“我最喜歡他那首《2002年的第一場雪》,”陳東實仰在沙發上,雙目微閉,細細哼唱,“2002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得更早一些.......”

這是獨屬于他們“老年人”的浪漫,陳東實開車時,最常聽的也是刀郎。

梁澤打住笑,抿了口手裏的茶,甜中帶苦,和眼前人唱的歌一樣。

“他也是2002年冬天死的。”陳東實睜開眼,眼底波光粼粼,似能蕩漾開一切浮華。

原顯輕松的氣氛急轉直下。梁澤發現,自己無論和陳東實聊什麽,最後都會扯到李威龍,就像不可規避的悲劇之源,一種注定發生的臨終審判。

“我該回去了。”梁澤站起身,打住這突如其來的煽情,好不容易讓陳東實活潑了會,一首歌的時間,別又讓這份快樂飛走了。

“不監視......哦不對,不保護我了嗎?”陳東實停下追思,随他一道起身,“現在已經兩點多了。”

“這麽晚,壞人也要休息的。”梁澤往門口走,走了兩步,又回頭。

“怎麽了?”

“沒什麽,”梁澤拍拍他的肩:“一屋子髒亂差,但照片擦得很幹淨。”

陳東實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是李威龍的遺照。陳東實一直将照片放在電視櫃最顯眼的地方,每天出門之前,都會例行公事般擦一擦,比洗臉還勤。

“你知道嗎?看着那張照片,感覺挺奇妙的......看着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的遺照,那感覺就像.......就像在看自己的遺照一樣,”梁澤扶住門口,眼底劃過一絲沮喪,“好似能一眼望見這輩子的盡頭......”

“不會的。”陳東實安慰他,“你還年輕。到了他這個年紀,你肯定會比現在更好,活得也會比他更長。”

“借你吉言。”

梁澤套上手套,扭頭走了出去。

這一次,他沒再不舍,也同樣沒有說再見。

晚風晃晃醉人,梁澤步行到樓下,守了會,抽了兩根煙。沿街還有出租,路途并不遠,到家不過十來分鐘。

梁澤住的地方,是單位分派給他的集體公寓,在一個老小區內。同住的都是警局同事和他們的家屬。中規中矩的單人間,獨衛,幹濕分離。房間裏只有一張床,一張寫字臺,牆上貼着各式電影海報,梁澤愛看電影,最喜歡的演員叫阿蘭德龍。

床底下的行李箱,就是梁澤的所有家産。他才算得上真正的清簡,生活被壓縮得只剩基礎的溫飽,唯一的情.趣就是行李箱裏那些電影碟片。房間裏沒電視,這些碟片暫時沒有用武之地,梁澤也沒時間欣賞,只能偶爾拿出來,看看它們的封面。

守門的狗狂吠兩聲,異國的夜裏,更顯孤寥。梁澤從浴室裏走出來,身上的水汽還沒擦幹,額頭前翹起一塊膠皮。

他擡起手,輕輕一撕,“哧啦”一聲,整塊被扯了下來。

他疼得忍不住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

望着額頭上那塊皲皺的燒疤,梁澤面色一沉,順着那疤,繼續往下撕去。

一塊、兩塊、三塊、四塊.......足足二十八塊燒痕,錯落地分布在他的右半邊側臉。

梁澤堪堪憶起,在陳東實家裏,他打趣提到的,“身上那股燒爛的味道”,不由得慘淡一笑。

的确是被燒爛了,身死之人,又何所謂具備活人氣息呢?

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自己,不肖多想,拾起洗漱臺上的卸妝膏,點塗在棉布上。将棉布蓋在鎖骨處,輕輕一拭,被粉底掩蓋的切口長出了粉嫩的新肉,拆完線這麽久,就只剩下一道亮白的舊痕。

大火,男人的哭喊,槍聲,血屍,瀉湖,西伯利亞的風.......痛苦的往事如潮汐般回溯,梁澤将水溫開至最高,任由自己的雙手浸泡在滾燙的熱水中。

急速升騰起的熱水很快灌滿整個盥洗池,梁澤将傷口盡數沒入其中。每逢秋冬交際,這些燒傷都會如蠱蟲般定時發作,奇癢無比。起先還能用一些止癢藥膏抑制,到後來,無論什麽膏藥都無濟于事。

但聰明的他很快發現,鎮壓一種痛苦的方式,就是逼迫自己遭受另一種更極端的痛苦——

就好比他每天晚上都會用滾水,來緩解自己雙臂因為燒傷帶來的灼癢。一種是接近燙傷的火辣辣的痛,一種是舊年沉傷的啃噬的癢痛,就像中醫裏常提到的以毒攻毒,多年以來,他日日如此,身體本能地達到了麻木的阈值,梁澤常有種魂肉分離的錯覺,仿佛這副身體不屬于自己,它的舒适與疼痛、快樂與心酸,都和自己無關。

他才是那具躺在棺木裏的“活人屍體”,看似活着,實則早已腐爛。

遠看如矽似玉,湊近一瞧,才覺已成蠹木,白骨森森。

至于刀疤.......這樣的刀疤,他全身一共四處。一刀在脖頸,一刀在胸前口,一刀在大腿,一刀在後腰。

從地獄裏爬起來的人啊,這就是赫赫在目的軍功章。

梁澤撫摸着那些傷,看着鏡中被燙到扭曲的容顏,微笑招呼,“你好啊,李威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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