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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嘣——”一聲巨響,梁澤手間一滑,掌心的方向盤徒然翻轉,車胎摩挲在減速帶上,車頭一頭紮進路邊的灌木叢裏。
他忍住腹部傷口的疼痛,擡手推門,見不遠處陳東實等人各個呆若泥塑,衆人身前是血流成泊的陳斌母子。
自己還是來晚一步,來晚了一步。即便他不顧醫生囑托,偷偷跑出醫院,他也想來看看,那個讓陳東實愛恨交雜的陳斌,最終會以怎樣的方式離場。
梁澤想過很多種可能,卻唯獨不包括這種。這樣的爆裂、慘絕,像是在陳東實本就千瘡百孔的前半生裏又捅上了結結實實的一刀。
陳東實眼睜睜看着陳斌徐徐癱倒在女人身上,就像一根半融化的“綠舌頭”——童童最愛吃的一款雪糕。軟噠噠地垂下他那顆頭顱,左胸口處流水般湧動着黏血。這刺目的紅,在灰蒙蒙的景致中乍顯一番清豔,就像工筆畫一角落下的篆章,宣告着終結,也預示着新生。
“陳斌!”男人啞聲尖叫,痛苦地抱住自己的頭,飛奔上前。
子彈正中要害,陳斌命不久矣,十七歲的轉瞬年華,如同書架上的短篇,還沒開始,便已結束。
“叔.......”男孩滿頭滿臉是血,連張嘴時,嘴裏都在咕嚕嚕地冒着黑血,“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會的,你不會死的.......我不許你死!”
陳東實不顧血漬腌臜,同他臉貼着臉,他可怖地感覺到,陳斌的體溫在一點點淡卻。他沖警察大喊,“快!快叫救護車!快!”
李倩正欲掏出手機,旁邊的曹建德一把将人拉住,無奈地搖了搖頭。
沒得救了。
就算神兵天降,華佗轉世,也救不活陳斌了。
陳東實滿身無助,“你別怕.......有我在,我會保護好你的,你不許死.......聽到沒有?你不許死!”
陳斌反倒沒有男人這般反應激烈,只柔柔一笑,虛弱道:“我看好多電視劇裏,壞人臨死前,廢話總是格外地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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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東實痛哭不已。
“你不是壞人,不是......”他将男孩緊緊摁在胸前,“你只是不知道該怎麽走,選了一條錯誤的路,但我知道,你不是壞人.......”
“聽到你這麽說,我很高興。”陳斌蜷了蜷手指,勾住陳東實的手。
陳東實的手并不好看,因常年操勞,雙手布滿傷疤與老繭。可就是這樣一雙手,卻是少年人昏暗歲月裏的一枝綠梅,若将人生比作四季,陳斌覺得,他的一生,一定是風殺雪肆的寒冬。
這個冬天太漫長了,漫長到十七歲就此凝縮在今朝,他在生命的最後階段,洞見那一縷潋滟的春波,那雙手,曾如藤蔓般,試圖将他拉扯回春天。
可惜他醒悟得太遲,直到回光之際,才幡然回首,錯過那一片舒适的桃源。
“死之前,我還能再許最後一個願嗎.......?”
少年甕聲甕氣,不再如過去那般底氣十足。微弱的乞憐淹沒在男人的哭聲裏,他替男人擦去唇間淚。
“我能喊你一聲爸爸嗎.......?”陳斌的聲音更小了,像是剛脫離子宮的小奶貓,帶着未涉世的緊張與試探。
“什麽?”
“就一聲,一聲就好了.......”陳斌握住他的大拇指,一滴淚從眼角滑落,“我沒有爸爸了......很小就沒了.......現在,我也沒有媽媽了......”
陳東實心頭一緊,似有千萬斤沉重,哭聲愈發貫耳。
“爸........”陳斌抿了抿唇。
“你可以,叫多少聲都可以.......”陳東實哭得喘不上氣,哆哆嗦嗦地将人托起,“別擔心,我現在就帶你回去,咱回家,回咱們的家。爸帶你回家!”
陳斌歪頭一笑,将臉埋進男人胸膛,癡癡地應:“沒用了,我不中用了......叔你不用白費力氣了.......”
他呼出一口長長的氣,腦袋搭在男人耳畔。
“對不起,陳東實。”陳斌滿面苦楚,“臨死前,我竟才覺得你很好.......”
陳東實牢牢将人抱住,将嘴捂在男孩衣服上,極力壓抑着嚎啕的沖動。
“我想我這個樣子,是沒有什麽可報答你的了.......”少年湊夠去一點,勾住男人的脖子,氣息冷淡,“唯獨一件.......一件.......”
他擡起血跡斑駁的手臂,驚顫着,指向陳東實身後的馬路。
“你要找的人,那個警察.......李.......他.......他.......”
少年吐字艱難。
陳東實扭頭向陳斌所指的身後望去,一眼能看到頭的柏油馬路,香樟樹交疊,構成一片稀疏的光影。雨侵略過的地方,水汽猶在,零碎地攤開在地上,像是老天吝啬揮下的眼淚。
“你在說啥........?”陳東實小心翼翼地別回頭,滿眼挂淚地不知所措起來。然而懷中人絲毫沒有回應,不知怎麽的,陳東實腦中閃過一絲可怕的想法,直至他切身觸碰到男孩冰冷的脖頸,那個可怕的想法才逐漸清晰起來。
擡起的手臂戛然落下,枝頭的小花兒也跟着落了。
梁澤躲在一片香樟樹間,瞥過頭去,閉上了眼,不忍去看那片靜止。不遠的男人爆發出一聲撕心的痛鳴,梁澤明白,該來的還是來了,該走的也都走了。
他魂不守舍地回到車上,摸索出香煙,叼在嘴邊。怎知火機如何擦拭,都不起火,他不由搖下車窗,朝外用力甩了甩打火機中的煤油。
終于,“嘎達”一聲,焰光躍然而出。梁澤将煙絲對準焰苗,猛吮一口,然後醉生夢死地歪倒在駕駛座上。
陳斌母子二人的屍骨最後被帶回了國。
陳東實也是後來才知道,陳素茹母家四兄弟,陳素茹排老三。
來外蒙接骨灰的是陳素茹的四弟,陳斌的小舅,皮膚黝黑,模樣滄桑,看着很是腼腆。
一并的財産遺物被陳東實收納進了一個小盒子裏,還有母子二人的骨灰,最終乘上了通宵折回沈陽的火車。
也是在火車站,陳東實将東西一起交給了小舅。母子二人生前清簡,陳斌賺取到的毒資,也悉數被收繳。因此留給親朋故友的東西并不多,唯獨一張存折,是陳素茹生前留給兒子讀大學的錢。
在陳素茹起初的設想裏,她的兒子,會和那些正常的孩子一樣,考上高中,考取大學。這是一個母親最原始、溫情、本分的期冀,可現實卻是如此諷刺,她沒能成為一個普世意義上的成功母親,陳斌也沒考上大學,折翼在遍布泥濘的十七歲。
陳斌的死對陳東實打擊巨大,有将近半個月的時間,他幾乎茶飯不思,每天只吃一頓。僅有的一頓,還只是些清粥小菜,整個人瘦得脫了相,面容一下老了好幾歲。
梁澤刀傷痊愈後,探望過他幾回,一貫的頹靡不振,只知終日發呆。偶爾徐麗也來,為陳東實帶些菜湯熱飯,他們彼此都清楚,若不來看看,恐怕陳東實死在家裏都沒人會知道。
這一天,徐麗如舊煲了海參湯來給陳東實養身。如今她氣度闊綽,出行都有專職司機和保镖,日夜陪護。她的到來,很快招來街坊鄰裏的側目,徐麗不加理會,裹緊身上的水貂絨外套,高跟鞋噠噠噠地往陳東實所在的筒子樓裏趕。
門前垃圾成山。
徐麗還沒到門前,便聞到一股刺鼻的腐爛味。看着樓梯口堆積許久的垃圾,她險些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先前陳東實給了自己一把備用的鑰匙,這鑰匙梁澤都沒有,此時此刻,女人想,自己的份量是勝過那個警察的。
她領着飯盒,一路飄香地踏進客廳,趁換鞋的功夫,将陳東實從卧室裏喊了出來。
近大半月的傷心頹靡,陳東實氣色慘淡,連走路都軟綿綿的,像是一團随時會被揉散的雲。
徐麗替他舀湯。
男人一語不發地坐着,目光機械地虛視着前方。徐麗知道,自打入年關後,陳東實身邊的人接一連二地走了。先是肖楠,再是陳斌,生活一次又一次将離別的重拳揮打在這個男人身上,縱然他有一顆不鏽鋼般的強大心髒,在連續的磋磨後,也終将退敗。他有理由悲傷,只是,自己的私心卻不想他在其他人身上分去太多悲傷。
徐麗端起湯碗,畢恭畢敬捧到陳東實面前,柔聲道:“喝點吧,前半夜就起來煮的,熬了六七個鐘頭呢。”
陳東實一字不露,良久,嗡着聲回:“不用,你放在那兒就行了。”
徐麗面色一沉,放下小碗,坐回到他對面。兄妹二人就着牆上的鐘,沉默良久,時間仿佛凝膠般在此刻暫停。
“東哥,”女人思量片刻,決意開口,“再過段日子,恐怕我就不能時時來看你了。”
“什麽意思?”陳東實這才動了動眼皮,癡癡地回過神來。
“難道連你也要離開我?!”男人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
“不是的東哥,不是的.......”徐麗連連否決,将陳東實摁回到座位上,“是孩子.......我跟你說過的,如今已經快三個月了。老馬很是看重這個孩子,不許我過分操勞。”
陳東實面色稍緩,盯着她那肚子,目光呆滞,“也是了,你現在懷着孕,不該在我這花太多心思的。”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徐麗一把握住男人的手,蹲在他面前,眼中帶光,“你我兄妹一路走來,一起經歷了這麽多事情。從前都是你幫我、護着我,現在看你這樣,我又怎能真的坐視不理?”
“沒事,你這段日子一直替我照顧着童童,我已經很感激了。”陳東實咽下一口寒氣,表情痛苦,“也許是我命中帶煞,任何同我親近的人,都沒有什麽好下場。”
“不是的東哥......”
“是的,絕對是的。”陳東實一臉迷惘,“我老母,李威龍,肖楠,陳斌......所有我所珍視的人,我覺得重要的人,到最後都不得好死,是我害死了他們。”
話沒說完,男人便又濕了眼眶,屋內氣氛愈加凝重。
徐麗跟着紅了眼,“東哥,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陳東實昏昏然擡起頭來,同她四目相對。這雙眼,他曾對視過千萬遍的眼,此刻滾動着潮汐般的柔意,一浪一浪撲打在心頭。
“我願意為你做一切的,東哥,你相信我。就算所有人都離開了你,我不會離開你的......”
陳東實目色微轉,落到女人那截粉白的手腕上。自己送她的那條金手鏈,一如既往光澤璀璨,即便是在昏暗的午後,依舊清明奪目。
“我只有你了.......”陳東實喃喃自語,緊緊握住将女人的手,“麗,我只有你了。”
徐麗莞爾一笑,激動地擁上前去,将他抱入懷中。她的目光溫和而慈悲,就像是一位福澤普照的母親,此時的男人如同胚胎裏未成形的嬰兒般,将五髒六腑間的柔軟袒露無餘。她做到了,她終于還是做到了,成為了陳東實此刻心間唯一想要握住的人。
女人微擡起手,滿目欣賞地把弄着那串金手鏈。順着手鏈的方向看去,電視櫃上完好端放着一幅男人的遺照。
李威龍,你終于還是被取代了。沒有人可以擋住我的路。
沒有人。任何的人。
徐麗抱緊男人,沖着那張黑白照片,挑了挑眉,豎起一根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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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