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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二十八號,徐麗。”分診臺在叫號。

女人緊低着頭,雙手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劉海遮住表情,使人看不清她臉色。

“第二十八號,徐麗……”

叫號聲再次重複,女人仍然無動于衷。

“徐麗,”陳東實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吓得正在發呆的女人一怔,忙從錯亂的神思中驚醒過來。

“東哥……”徐麗滿面癡惘。

陳東實不自覺一笑,折身坐到她身邊,輕聲調侃:“怎麽了,難不成真的一孕傻三年,連反應都變慢了?那邊正叫你號呢。”

“沒事……”女人言語澀澀,擡頭看了眼叫號屏,罷了,號碼已經過了,預約的産檢醫生容不得插隊,只能等下次再約了。

陳東實察覺到了些什麽,揣着心思問:“你還好嗎?我看你今天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心裏有事?”

徐麗勉強笑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輕輕搖了搖頭。

“擔心老馬?”陳東實跟着揪了揪心,坦言:“你只管寬心,老馬喊我來這兒之前說過了,金蝶今天突然來了好多警察,他臨時被叫過去問話,現下還在善後,不能來陪你産檢,你只管放一百萬個心,他會沒事的,警察總不會胡亂就抓人。”

“可我怕就怕,他有什麽事瞞着我。”徐麗越說越委屈,“你說他每天刀尖舔血的,萬一真出了什麽事,我和孩子……”

言至深處,徐麗不禁紅了眼眶,惹得陳東實一起唏噓起來。

“你別怕,就算馬德文真出了什麽事……”陳東實瑟瑟縮縮地握住女人的手,“你還有我,你還有個哥。”

陳東實說這話是真的掏了心肺的,事到如今,他跟徐麗說是過命的交情都不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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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路走來,經歷過這麽多的事,更因為肖楠、陳斌等人相繼離去,唯獨徐麗還陪在他身邊,陳東實感覺自己只剩下她了,他必須得牢牢抓住。這種感覺就像地獄裏的亡魂,見到了那唯一一縷的光,他必須抓住,他一定要抓住,否則,遲早要沉淪進無盡的昏敗裏。

徐麗似是欣慰地擠出一抹笑,跟着拍了拍陳東實的手背,道:“我知道,東哥,這世上只有你對我最好。”

兄妹二人相視一笑,陳東實扶她起身,兩人一路往樓下走。司機的車就停在馬路邊,送徐麗上車前,陳東實又親自檢查了遍毛絨坐墊,确保坐感舒适後,方安心合上車門。

如今徐麗身懷有孕,陳東實怕她重蹈肖楠覆轍,因此出行陪護格外小心。

“你不上來嗎?”看着陳東實直直地杵在馬路邊,徐麗搖下車窗,伸出一只手來挽留。

金手鏈在陽光的照耀下,明豔得幾近晃眼。陳東實撇開視線,看着不遠的小超市說:“這兒離童童幼兒園不遠,我正好接她放學。”

“那不如一起吧……”

“不用。”陳東實客氣地甩了甩手,“你不是難受想吐嗎?快回去躺着吧,別陪着我受罪了。”

徐麗見狀只好作罷,恹恹然搖上車窗後,緩緩而去。陳東實在路燈下站了一會,等到徹底看不見車子,才不慌不忙掏出口袋裏的名片。

徐麗預約的産檢醫院是一家私立醫療機構,號稱內有全烏蘭巴托最頂尖的婦産科醫生。聽說常有富商名流、豪門闊太慕名前來坐胎看診,陳東實不大放心,決定回頭再去問問,好确保胎兒安全無恙。

等男人回到叫號大廳,人都快走沒了,分診臺一副着急下班的樣子,陳東實顧不得取號,徑直往醫生辦公室裏趕去。

“我認得你,”醫生是個和藹的中年女人,臉上堆滿笑容,“我們這兒到處都是中國人,但說東北話的不多。”

陳東實憨憨落座,問:“我來是想問問,你這兒那個叫徐麗的孕婦……”

“徐麗?”醫生一臉意外,“我這兒沒有叫徐麗的人。”

“怎麽可能?”陳東實一下子懵了,“剛剛我還陪她在外頭呢,上面還叫我們的號。”

醫生笑意更濃,“哦,那只能說明你們挂了號,我以為你問的是,在我這兒固定檢查的孕婦呢。”

“那也不對啊……”陳東實意識到一些問題,忙不疊追問,“她應該先前來過,都四個月了快,她自己說的,一直在您這兒看的,還說您技術好,您是不是經手的産婦太多,記漏了?”

“不可能記漏,”醫生似乎也感覺到一絲不對勁,停下手頭的筆,擡起眼說:“我做醫生十幾年了,外蒙就這麽大,私立醫院來來回回就那麽些人,生完一批就是下一批,只要是臨近一年待産的,我不可能記錯記漏。”

陳東實略有錯愕,看着對面一臉信誓旦旦的表情,也不好多說什麽,客套了兩句,便出去了。

“會不會是你搞錯了?我這兒只接待孕婦,你确定她懷孕了嗎?”

轉身出門前,醫生随口問了一句,只輕飄飄一句,當下卻如重拳般捶在陳東實的後腦勺上。

沒有懷孕……怎麽可能呢?不可能的呀……

陳東實細細回憶着女人那分明凸起的小腹,以及她在自己面前孕中憔悴、我見猶憐的模樣,突然之間,他竟不知該信誰了。

既然沒來過,又為什麽要多此一舉地挂號,多此一舉地跑過來産檢?

既然沒懷孕,又為什麽要告訴自己有了孩子,還裝得千般像萬般像,恐怕連馬德文也都被蒙在鼓裏。

難道這一切真的如梁澤所言,徐麗遠沒有看上去的那樣簡單?一想到這裏,陳東實不由升起一股難過。她為什麽要騙自己呢?為什麽要如此費心地經營?難道自己看起來就這麽容易被糊弄、容易被捉弄嗎?

徐麗呀徐麗,你究竟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心思?又準備瞞我到何時?

陳東實一路心思不定地驅車到徐麗家樓下,他是個容易較真的性子,關系裏出了問題,必得要立刻找人問清楚。

下車前他先給梁澤打了通電話,麻煩他替自己接童童放學。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梁澤成了自己一遇到事就會第一個想到的人。

破舊出租車徐徐鑽進徐麗所在的別墅區,抵達大門前,途徑一大片苗圃。聽說徐麗素愛鮮花,馬德文為讨她歡心,不惜豪擲千金,為她在這幹涸枯竭的土壤上種上這一大片嬌生慣養的郁金香。此時恰逢四月,花意正濃,遠望時如缤紛火海,熊熊烈焰,燎原不息。

“陳先生來得不巧,太太剛到家就睡着了,連燕窩都沒喝完呢。”

保姆引人進門,還沒進去,就已悉心為他備好棉拖。

陳東實那雙灰不溜秋的老式運動鞋被碼放在雕刻着精美镂空花紋的鞋櫃裏,恰如風塵褴褛的他,置身在這富麗堂皇的別墅宮殿中一樣,突兀得仿佛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保姆為男人奉上燕窩,“太太最是看重陳先生的,每次您來,都要我們務必招待好您。”

陳東實誠惶誠恐地接過瓷碗,看着湯面兒上浮着的一小朵銀耳,剔透得仿佛一件藝術品般,他倒是有些不敢下嘴了。

“東哥……”

男人正縮頭欣賞着這屋子裏的一器一具,一聲輕柔女音從身後傳來。陳東實回頭瞧去,見徐麗一身真絲睡袍,在保姆的攙扶下飄飄然踱下臺階。

不知怎麽,陳東實不受控制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前所未有的陌生感橫貫在兩人之間。嫁給馬德文後,陳東實對徐麗的這種陌生感越發強烈。

“你們都下去吧,都知會一聲,沒事兒別往這兒來。”

徐麗淡淡地吩咐着下人,一切都是淡淡的。眼神淡淡的,香味淡淡的,就連走路、搖頭、揮手的動作,都帶着淡淡的、易碎的纖柔感。

陳東實開門見山,“你為什麽要騙我?”

徐麗似乎還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卻害怕他說的是肖楠的事,整個人瞬時凝在了原地。

“你的孩子……”陳東實大步上前,又擔心被旁人聽到,累及徐麗的名聲,只掐着聲兒問,“你壓根就沒懷孕,是不是……?”

“東哥……”女人滿眼無辜。

“你說話啊……”陳東實抓起她的手腕,事到如今,她還不肯對自己坦白,他是真的心寒。

看着男人如此激躁,徐麗心思飛轉,在意識到他并不是因為肖楠的事、只是為着假孕來找自己問罪時,竟可恥地松了一口氣。她惶恐道:“東哥……你都知道了……”

“我何止是知道!”見她如此态度,也算是默認了,陳東實氣不打一處來,“虧我還擔心你肚子裏的孩子,生怕你和你楠姐一樣,出了什麽事,卻不想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只是徐麗,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你騙我就罷了,可你壓根就沒懷孕這事兒,老馬他知道嗎?”

徐麗無助地支撐在沙發上,雙肩顫抖。她擡手擦了擦嘴,艱難地從地上坐起,神色悲涼。

“東哥……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女人拉住陳東實的褲腿,眼淚直流,“我求你別告訴老馬,別告訴他好不好……要是他知道我在騙他,一定會殺了我的!”

“怎麽可能……”陳東實不大确信地晃了晃腦袋,任由女人勾住自己的手指,耳邊哭聲猶在,“你以為那個馬德文就是什麽好貨色嗎?!你以為他有多喜歡我嗎?東哥你不知道,他對我一萬分的喜歡裏,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分都是因為他的老婆……”

徐麗亂泣一通,果然,美人即便傷心,也是梨花帶雨、不勝嬌怯,美得如同一團愁雲慘霧,讓人不忍苛責,陳東實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我看他對你那麽好,一直以為,你過得很幸福……”

陳東實陪她蹲下身,抽出紙巾替她擦臉。

“這些事你從來沒有同我講過,馬德文和他老婆的事,我知道一些,卻知道的不多……”

徐麗止住哽咽,在男人的把扶下緩緩起身,兩人一道坐回到沙發上。

“這事都怪我,我不該拿這種事做幌子……”徐麗抿住淚,面色虛弱地看向別處,“只是馬德文,他……他确實不是個東西,他就是個畜生!魔鬼!王八蛋!”

“到底發生了什麽?你跟他老婆……你們……”

徐麗如泣如訴,“他喜歡我,只不過是看我和他老婆年輕時長得有幾分像罷了。這家裏,裏裏外外,全都是依照他老婆喜歡的樣式改造的。就連我們的床頭,都放着他前妻的照片……”

“我已然老了,再過兩年就三十了,我這張臉,又能年輕好看到幾時?”

徐麗揚起那淚痕猶在的小臉,略施粉黛的面頰沾了淚,就像花朵上打了層露一般,更顯得眉目之間的紅暈清麗哀婉。

“我一個女人,唯一能想到籠絡丈夫的辦法,就是謊稱自己有孕……只有這樣,馬德文才能稍微記挂着我些,我承認……這是我身為人.妻的私心,卻也是最不得以的私心吶!”

陳東實鬼使神差地擡起手來替她挽起那一撮兒碎發,聽徐麗繼續哭訴:“我當初嫁給他,看似自願,卻是情非得已。劉成林和他,我只能選一個依靠……東哥,我不過是一個漂泊無依的女人……現在好不容易過了幾天安生日子,我必須要牢牢抓住……你一定會明白我的對不對?”

“那你也不該騙他……”

陳東實左右無言。

“求求你東哥……看在你我兄妹二人的情分上,先別告訴老馬好不好?”

徐麗“撲通”一聲,折膝跪在陳東實面前,吓得男人思緒全無。

她緊緊拽着陳東實的手臂,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仿佛能掐出血,“讓我自己告訴他……讓我自己去坦白,東哥,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給我些時間好不好?”

看着她如此卑微乞憐,陳東實哪還有發聲斥責的心思?如今徐麗說什麽他不依,說什麽他不點頭?何況她已知錯,會向馬德文忏悔認錯,那麽他一個夫妻之外的局外人,又有什麽理由拒絕她呢?

陳東實好生撫慰:“人都有糊塗的時候,哥知道,今天這事兒我就當啥也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方便,就什麽時候同老馬說吧,這說到底,也是你們夫妻兩的事。”

“東哥放心,我一定會告訴他的,我會為我自己的錯誤買單……”徐麗喜極而泣,一把抱住眼前人,“東哥,你對我真好,你放心,等過兩天,過兩天我就找老馬攤牌——”

我是說……

他能活到那天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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