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第71章

西出陽關,天邊倦鳥聲不絕。

梁澤站定在檐下,目光遠眺至門口一群說說笑笑的學生家長身上。不一會兒,陳東實甩着車鑰匙串跑了上來,一個勁鞠躬致歉道:“我的我的……來晚了,又麻煩了你一次。”

女孩适時從梁澤身後露出半顆腦袋,咧出一抹笑意。陳東實将人抱在懷中,用力嗅了嗅,臉上褶子密得能夾死一只蒼蠅。

“有沒有好好聽梁叔叔的話?”陳東實變戲法似的從褲兜摸出一根棒棒糖,“今天有沒有認真聽老師講課?”

女孩乖乖地點了點頭,接過棒棒糖,安心趴倒在男人的背上。

梁澤揉了揉有些發漲的膝蓋,不自覺抵在一旁石墩前,他想抽煙,卻又顧忌有孩子在,只得暗自忍耐。

“童童,先到車裏去,等爸爸一會兒好不好?”

陳東實看出某人的心思,将女孩放到副駕上,特意給窗留了個縫兒,以便時時探看。

兩人走到停車場不遠處說話。

梁澤抽了根煙夾上,目光放遠,陳東實跟着沒說話,替他點火,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吞雲吐霧着。

此時恰逢傍晚時分不久,自劉成林綁架校車一案後,市公立幼兒園外.圍增派了不少治安巡警。防暴隊每天早中晚三班排查,其中有不少梁澤認得的熟面孔。

看着門外來回穿梭的警察,梁澤神色複雜。他睐了睐眼,擡手攪散眼前的煙,旁邊的陳東實恰好轉過身來。

“老馬那兒吃癟了?”陳東實其實猜得八九不離十,心中早有了主意。能讓梁澤犯挫的只有工作,這一點也像極了李威龍。

梁澤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吐出一口濃霧,“那王八蛋,像是留了一手似的,下午我帶人過去搜,竟一絲蛛絲馬跡都沒發現。”

“你好端端的,查馬德文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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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澤舉着煙,定定地瞥了陳東實一眼,又把頭扭了過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想查他。最開始本以為可以安心在他身邊做個卧底,可自從第一回納來哈之後,被他算計了一次,他對我的信任就大不如前。就算後來我替他清了檔,表忠心,他還是拿陳斌參與運毒的名單試探我。他對我處處設防,我也索性懶得裝了,這次批了搜查令,一不做二不休,這回不是我坐死馬德文,就是馬德文坐死我,我沒得選。”

梁澤沒把徐麗賬本的事告訴陳東實,這是公務機密,孰輕孰重他拎得清。就算自己跟陳東實如何要好,大是大非面前,他依舊有自己的原則。

然陳東實卻不吃這一套,“搜查令?那可真是厲害了……我雖然不懂你們內部的辦案流程,但你們警察要想下搜查令,也不是說下就下的吧?肯定得要有什麽由頭,或者引子,才讓你們決定這麽做。怎麽,是馬德文又犯了什麽事嗎?”

梁澤比了個“噓”,看了看四周,又望了眼身後,确保童童一個人待在車裏無恙後,方湊近說:“陳素茹死前遭不明團夥毒打致死,那群人不僅下手快準狠,還假扮成警察,你覺得是為了什麽?”

“難道是想激化陳斌和警察的矛盾?”陳東實後背一涼,“可是激化你們之間的矛盾又有什麽用呢?”

“那你再想想,劉成林綁架童童的時候,又有什麽動機?”

陳東實跟着梁澤的目光,一同看向不遠處的女孩,表情愈發凝重。

“劉成林一案,幕後者已知此法奏效。利用人為制造的動亂,轉移警方焦點,趁着一片混亂之際,促成他的毒品交易。到了陳斌這裏,他已知這孩子是賤命一條,跟當初的劉成林一樣,窮途末路,別無選擇。可一個人只有到了絕境,才知道反擊……可惜——”

“可惜這個幕後者,高估了陳斌的抗壓能力。”陳東實難掩唏噓,“親眼目睹自己親媽被人活生生打死,他絕望至死,用吞槍籽兒的方式了結了自己。估計他背後的人也沒想到,本想借機讓陳斌對警察用恨意再發一次狂,最好狂到像劉成林一樣,轟動整座城市,可惜……”

可惜他只是個孩子。

可惜他只有十七歲。

可惜他年輕且稚嫩,尚不足以支撐起這樣的兇蠻與殘暴,陰謀與心機。

梁澤不禁哀嘆,“我是個沒用的,事到如今,卻拿那些暗處的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是說,陳斌背後,甚至劉成林背後,都是馬德文在操控一切?”

陳東實細細一想,也不是不可能。此人看似風雅,卻殺人于無形。聯想到片刻之前,徐麗在自己跟前流淚哭訴馬德文種種時的模樣,心中莫名刺痛。

“別說我了,說說你吧,”梁澤話鋒一轉,将煙蒂徹底摁滅在腳邊,“剛剛幹啥去了,連自己女兒放學都顧不上接了?”

“沒啥……”陳東實低下頭去,言語低切,“陪徐麗産檢,多費了些時間。”

“哦。”梁澤的反應遠比陳東實想象中要平靜,甚至冷淡。陳東實不由問,“你咋不埋汰我兩句?”

“我為啥要埋汰你?”梁澤賞了他一個大白眼。

“就像你之前那樣,你不是不喜歡我跟她走得近嗎?我以前每次提到徐麗,你都埋汰啊。”

“我埋汰你聽嗎?你那豬耳朵聽得進我的話嗎?”梁澤狠狠拉過陳東實的耳垂,哼唧道,“我看你就是被女妖精迷了道,哪兒還聽得進我說的話。我現在懶得管你了,你愛跟她湊一起就湊吧,我自己這兒還一堆事兒呢。”

“哎呦……疼,疼……”陳東實龇牙咧嘴地拍打着梁澤的手,心裏卻熱乎乎地,任憑梁澤一路拉着他的耳朵,将他帶到車邊。

“童童,看着沒,你爸爸不聽話,叔叔替你教訓他。”梁澤笑嘻嘻地拍了拍男人的狗臉,聽女孩叫喚道:“不許打我爸爸!”

“快放開,孩子在這兒呢,丢人……”陳東實話裏埋怨着,實則笑得合不攏嘴,兩人推推搡搡地上了車,天光一點點暗了下來。

“你終于笑了。”

梁澤抱着童童坐在副駕駛上,車頭鏡裏的臉恍惚一閃。出租車緩緩行駛在隧道裏,只有三人的眼睛是亮的。

“什麽?”陳東實握着方向盤,聲音聽着脆脆的。

梁澤說:“自打楠姐走了,你就不大愛笑了,後來陳斌也走了,你頹了這大半多月……我真擔心你會一直這麽頹下去。”

陳東實眼睛裏的笑變淡些許,“徐麗說得對,人總要活下去,日子總要過下去。我還有需要我的人。”

說着看了眼身邊,擡手撫了撫童童的頭。

“待來年春好,我們一起去給他們上香。”梁澤把弄着童童書包上的小熊吊墜,心思不定:“還有他……”

車子依依停靠在陳東實家樓下,童童已然睡過去了。梁澤蹑手蹑腳地将她放到陳東實背上,由男人背着她上樓。他跟在後頭,替父女二人拎着書包,許是瘸着腿,許是下午辦案累着了,他走不快,只能在後頭一級臺階一級臺階地往上蹭,爬得滿頭大汗。

陳東實回頭看他,“不行啊……小梁同志,才爬這麽點樓梯,就累成這樣了。”

梁澤扶着生疼的膝蓋,那股熟悉的痛意從肌肉深處傳來。他強笑着擺手:“不礙事不礙事,你們先去,給我留個門。”

陳東實不大放心地瞅了他幾眼,一鼓作氣蹬上十幾級樓梯,進屋先将童童安放好。然後又捎了些藥油揣口袋裏,噔噔噔跑下樓,趕到時梁澤已經疼得臉色臘白,整個人跪坐在了地上。

“怎麽了這是?!”陳東實吓得不輕,顧不得那麽多有的沒的,趕忙過去扶人。梁澤把着他的手,擡起屁股蹭到臺階上,軟噠噠地垂到陳東實身上。

“抽筋……”梁澤一臉委屈,“疼……”

“好好的咋抽筋了?”陳東實撩起他褲腿,卻不想一大片淤青呈在他眼前。那淤青不同于尋常跌打損傷時留下的痕跡,而是更烏、更紫,就像某種不可言說的毒症。陳東實小心摩挲着那片深色領域,能明顯感到皮下經絡的跳動,像是要沖出皮肉、撅斷胫骨一般,令人駭聞。

“我疼……疼……”梁澤痛吟連連,伏在陳東實耳畔,宛如一只出門游玩不慎挂彩的巡回犬。再是如何淘氣多變,巡回犬終究還是會回到主人身邊,思念就是一個巨大的圓。

陳東實撫着他的頭發,濕漉漉的,浸了不少的汗。他突然想起出門前帶了藥油,按摩止痛是最好的,趕緊扶正梁澤給他抹了一些。

空曠的樓道裏,黑色一覽無餘,吞并一切。只此一束慘淡的月光透進來,照見兩人起伏的胸脯,和眼底靈動的琥珀微光。

梁澤緊抱着男人,手指一寸寸攬過陳東實粗壯的腰肢,抱他就像在抱一棵樹。他的腳就這麽抻着,小腿曝露在空氣裏,憑得男人上手,指腹蘸了精油,似作畫一般,着墨在他貧瘠的皮表。

原本幹燥到有些起皮的小腿皮膚,被精油滋潤得發亮,就像新鮮出爐的烤苕皮一般,透生着晶瑩的光澤。即便有淤青,也是一塊烏玉。更是一截玄色的刺錦,透着一股生人勿碰的沖突和禁.忌。

陳東實持續深入,甲貝周游在膝蓋四周。梁澤趴了這麽久,惹得自己也逼出了一身的汗。襯衫黏糊糊地貼在身上,嚴絲合縫到就像一層皮膚一樣。陳東實也是他的皮膚,賴在他的身上,紮着根,吸着血,要把他掏空。

“還疼嗎……”陳東實問。手頭的動作沒停過。

梁澤換了個更惬意的姿勢靠在男人肩上,像是真把這一畝三分地的溫暖當成了床,“好些了,讓我多靠會。”

“再靠是要收費的。”陳東實悶悶地說。從這個角度颔首看,恰好能瞧見梁澤油潤筆挺的鼻梁,和那兩扇欲語還休的薄唇。

“別動……”樓外車輛經過,掠過一束強光。

梁澤聽話地凝在男人胸窩裏,清晰感覺到有只布滿老繭和傷疤的糙手攀上自己的唇。他呼出一口熱汽,有意打濕那股侵入,可惜那只手最終只懸停在他人中處,替他揭去上嘴唇上翹起的一塊死皮。

“沒了……?”梁澤偶有不甘。

陳東實聳了聳肩,“啥沒了?”

“不是……就這麽沒了?”梁澤氣得想打他。

“啥東西沒了?你想要啥?”

“陳東實你!”梁澤嗷嗷待哺,卻又無可奈何,只能裝作不想看他,把頭擰了過去。

“生氣了?”

“沒有。”

“真沒有假沒有?”

“沒有。我不配。”

“不配什麽。”

“不配生氣。”

“你先把頭轉過來。”

“別。”

梁澤緊咬着唇,不買某人的好。豈知沒等他防備,下一刻,陳東實突然把自己翻了過來,雙手抱着他的臉,目光熱烈地看着自己。

“故意搞這些,勾引我?”

陳東實話沒說完,“吧唧”一聲,狠狠親了上去。與其說親,更像是吸,甚至咬,梁澤被他抵在牆根,就像一株不受用的盆栽,任其風吹日曬、暴雪傾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被襲擊的梁澤一臉懵逼,雙腿無助地搖晃着,但也只是搖晃了兩三下,便不自覺變成放棄掙紮的藤蔓,盤到男人的大腿上。

“陳東實你滾蛋!”

梁澤一把推開眼前人,面色怒不可遏。

“你這是……這是性騷擾!這是公然襲警!”

陳東實裝起無辜,“那怎麽辦?不然,你把我拘了?”

“耍賴是吧?”梁澤揪起陳東實衣領,語氣發狠,“我告訴你,別跟警察玩花樣,小心……”

“什麽?”

“小心我以牙還牙!”梁澤龇牙示威,“一口親回去。”

“那你親一個試試看?!”

梁澤面色一軟。

“咋了?慫了?”陳東實故意逗他,揚起一張虎臉,“慫逼,剛不是挺有能耐?”

“你才是慫逼。”梁澤抹了抹嘴,啐出口唾沫,“你別逼我!”

“我就逼你!”

“是你逼我的!”

“對啊我就逼你。”

“好,你逼我!”

梁澤捏緊拳頭,欺壓上前,如山呼海嘯般含住陳東實的唇腹。那力道卻不是溫柔的,反帶着一股報複似的決絕,陳東實只覺唇間一陣腥澀,用手擦了擦,竟看到了星星點點的血。

梁澤含血調笑,用額頭抵着他額頭,氣喘如牛,“怎麽,還說我慫嗎?”

陳東實報以一笑,攬過他的脖子,複又迎了上去。兩人就像兩頭纏鬥的公牛,暧昧都像是打架,非要見血才能宣告勝利。

正當兩人忘我地“撕咬”時,不知何時,一抹身影飄到了樓梯口。陳東實把手伸進梁澤的外套裏,正欲扯開裏頭的襯衫紐扣,忽聞頭頂一串童音,緊張地問:

“爸爸,你們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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