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第73章

金蝶永樂宮門前,人山人海。圍觀市民攢成一團,裏三層外三層包裹着金蝶。夜幕下的金蝶永樂宮,仿佛星雲之上的璀璨宮殿,如今更因為一樁兇案,平添幾分肅殺之氣。

紅藍.燈閃爍的警車如同一柄利劍,于混沌中劈開一條罅隙。看熱鬧的人們自覺讓開,原本用來泊車停靠的區域拉上了長長的警戒線。刑偵、分局民警、法醫、醫療隊傾巢出動,現場秩序陸續回歸平靜,只是圍觀群衆越來越多,直至深夜,遲遲不肯散去。

“梁隊,”協警氣喘籲籲地跑上前來,指着不遠處道:“金蝶負責人說路上堵車,還有二十分鐘才能到。”

梁澤皺了皺眉,拿着報告鑽過警戒線,走到屍體面前。

隔着一米不到的距離,清晰可見的破裂頭骨混合着迸濺而出的腦漿和部分內髒,使人早已分不清死者五官。它全身纖細,外面裹着一件碎布條狀的薄裙,滿頭濕發浸泡在血泊裏,整個軀幹扭曲成外翻的C型。

從屍體着裝和整體身形上看,可初步判斷為女性,年齡不到二十。墜樓點正對金蝶正門,由七層高的頂樓天臺墜落而下,曹建德已經帶人上天臺勘察,而自己留守屍體處,防止來往人群破壞第一現場。

不久後,法醫隊和信息科傳來消息。

“死者女,年十五歲,身份暫不詳。”協警在旁朗讀着後方傳來的簡訊,“法醫方面能夠初步摸查,死者有近三個月的身孕……附帶下.體撕裂和全身多處粉碎性骨裂,且體內還留存大量男性體.液,應該在四十八小時內有過強制性.行為。”

十五歲,撕裂,強制性行為……梁澤暼向地上血肉模糊的少女,不知為何,酸意翻湧,竟“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梁隊,你沒事吧?!”周圍人紛紛圍上來關切。

梁澤強撐起身,擺了擺手,他多年不做刑偵,更少去現場,如今置身這樣的慘烈之中,自然難以消受。

他很快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吩咐底下人道,“務必盡快落實死者身份、約見金蝶負責人,事情發生在他們地盤上,一定跟他們脫不了關系!”

話音剛落,喧鬧的人群中避讓開一條大道。一輛黑色奧迪徐徐駛入眼簾。梁澤沖對講機嘀咕了幾句,別上警徽,迎了上去。

“小梁警官——”來者正是馬德文,他像是也剛得知消息,身邊還挽着徐麗,夫妻二人一臉驚悸。

“聽說金蝶門口死了人,我們也是不勝惶恐。”馬德文摘下皮手套,欲同梁澤握手,不料梁澤壓根不賣他的好,手垂在袖管裏,橫眉冷臉道:“人是從頂樓跳下來的,目前還不能斷定他殺還是自殺,但可以明确一點,死者生前有被侵犯的痕跡,先奸後殺的可能性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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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奸後殺?”徐麗吓得捂住了嘴,“怎麽可能……梁警官,我們這兒可是只做正經生意的吶……”

梁澤沒好氣兒地白了她一眼,恍惚瞥見徐麗眼底一閃而過的倉促。直覺告訴他,徐麗應該知道些什麽,以至于她一上來就在演,明明巴不得警察來查馬德文,現在來了,卻又擺出一副無辜嘴臉,着實令人費解。

“你……”

“我認識她……”徐麗踉跄半步,看着數米之外的女屍,面色驚厥,“我……我知道她……”

“你怎麽了?”馬德文忙扶住搖搖欲墜的女人,“你還懷着身子呢,快先回車上去吧……”

“不……不……”徐麗指着不遠處的屍首,渾身顫抖,“老馬……我認識她,你也認識的……她是香玉呀……”

香玉……?

梁澤心頭一震,似有一擊重拳落在心口,悶悶的讓他說不出話。

“她是香玉……對,她就是香玉!”徐麗驚叫不已,“老馬你看,她身上那件衣服還是我給她買的……還是我給她買的……”

随着女人的哀嚎,現場圍觀群衆越來越多,梁澤迫不得已又加派了幾隊人手,警戒線裏裏外外拉了四五道。

“香玉……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的香玉……!”徐麗滑跪在地,雙手捂眼,淚水透過指縫流落在地。她哭得用力,每一滴淚都流得恰到好處。每一個動作都标準陳列着她的悲恸與傷心。

馬德文百般不忍地陪她蹲着,将人攏入懷中,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麽了。

梁澤對旁邊人叮囑了幾句,不一會兒,李倩匆忙上前。

“怎麽說?”

“有情況了。”

女孩附在梁澤耳邊,低聲道:“曹隊那邊派人确認過了,死者正是徐香玉本人。天臺沒有推搡打鬥的痕跡,只有死者本人相對連貫平穩的腳印,從天臺入口一直蔓延到了邊緣,所以——”

李倩欲言又止。

“……是自殺?”梁澤趔趄半步,擡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不可能……好端端的一個小姑娘,為什麽想不開要自殺呢?”

“或許徐香玉正是因為不堪性侵受辱,悲憤交加,所以選擇了輕生。”

“不對……這事兒不對……”梁澤扶住一旁的石柱,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上個月探望陳素茹時,我還在醫院和她說過幾句話。那時我就覺得她隐隐不對勁,卻沒有細問。徐麗同馬德文結婚後,香玉也被徐麗帶進了金蝶,她又恰好死在金蝶,這事兒絕對沒有這麽簡單……”

平複片刻,梁澤望向仍在恸哭的徐麗,她被馬德文箍在懷裏,整個人快要哭暈了過去。

梁澤對李倩叮囑:“徐香玉是孤兒,屍檢要先征求監護人同意。她的法定監護人是誰?”

李倩微微一愣,半是遲疑:“當初徐麗為圖方便,法定監護人填的是……是陳東實。”

“馬上打電話給他!”梁澤的拳頭越捏越緊,目光越過人群,死死停留在馬德文身上,“王八蛋,這次我一定要把金蝶查他個底兒朝天!”

……

“我不同意。”陳東實拿起水杯,灌了一口,杯子放回到桌上時,已經空了。

“人已經走了,留她個全屍很難嗎?你們還覺得她摔成那樣……還不夠慘嗎?!”

男人越說越激動,差點就要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梁澤坐在對面,圓珠筆在小本子上劃拉個不停,他的腦子和本子上的線團一樣,糟亂無序,毫無條理。

曹建德從旁勸解:“老陳你聽我講,屍檢并不是不尊重死者的意思,相反,正因為她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才要屍檢,難道你不想還小姑娘一個清白嗎?”

陳東實聳拉着頭,白熾燈将他唯一顯露的半張臉照得煞白,不見半分血色。良久,他擡起頭來,眼眶不知什麽時候微微紅了,眼底積着星星點點的淚,稍不留意就要滾落下來。

梁澤亦心有不忍,圓珠筆在本子上越畫越快,越畫越用力。

“我已經失去很多人了,威龍……肖楠……陳斌……還有香玉,我這段日子一直在想,我這輩子究竟犯了什麽錯?老天爺要把我身邊的人一個個陸續帶走?我是庸庸碌碌……一事無成,可卻一直在行善積德,信奉善有善報。你們告訴我,這是為什麽?為什麽我拿到的劇本會是這樣?誰能告訴我……?”

聲聲控訴伴随哽咽,直插人心肺。整間會談室冷冽到窒息,連呼氣都帶着一股針蟄般的痛。

梁澤合上本子,幽幽起身,走到陳東實身邊,拍了拍他的肩。

陳東實不大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後知後覺道:“不好意思,讓你們笑話了,最近哭得有些多。”

曹建德使了個眼色給其餘人,除陳東實和梁澤以外,衆人一一退下,四四方方的會談室,只此他們二人。

梁澤溫聲哄勸:“我知道你最近經歷了很多事,很多人從你身邊走了,但我也希望你明白,屍檢不是對死者的不尊重,相反,這是一種極致的尊重,我們都想還給她清白不是嗎?”

見陳東實沒什麽反應,梁澤将桌上的文件推到他面前。

“你沒趕上案發現場,可以看看這個。小姑娘生前遭了多少罪,身上多少傷,她連死都捂着自己的胸口,像是害怕被人撕開紐扣……”

“你別說了……”才止住的眼淚又流了出來,男人泣不成聲,“梁警官,為什麽,為什麽我要經歷這些……為什麽香玉要經歷這些……為什麽我們不可以過普通人的生活,走普通的一生……她才十五歲,這輩子才剛剛開始,她養的晚香玉還沒開花,收養的流浪貓還在等她回家……為什麽呀……”

男人伏案痛哭,雙肩似兩座地震的山丘,劇烈起伏。梁澤也跟着酸了鼻子,一把将陳東實抱在懷中,他別向窗外,盡力不讓自己一樣卷進這莫須有的傷悼裏。

“你放心……我一定會替香玉找回公道……你信我。”

男人嗚呼不語。

“屍檢就可以找到兇手嗎?”

良久,陳東實殷切地看向梁澤。他的眼淚還沒擦幹,就這麽任性地懸着,像個失意的孩子。

梁澤倚在桌邊,替他擦去眼淚,輕聲慢調:“至少我們可以知道,生前是誰侵犯了她,雖不敢确定,他就是直接促成香玉自殺的兇手,但至少,我們也可以讓她在天上,稍微寬慰一些不是嗎?”

陳東實茫然地看向窗外,和風靜夜,鈎月無邊,這不過又是稀松的一天。

可生活的殘忍之處就在于,越是不以為然的尋常,越是“平地驚雷”,變故就像春日一閃而過的墜星,短暫、熾烈,溫柔地毀滅。

“我考慮一下吧……”

陳東實坐直身子,童童扒拉在門外,嘴裏塞着還沒融化完的雪糕。

她聽不懂大人們在說什麽,但聽得懂陳東實的哭聲。孩子鑒別傷心快樂的方式很簡單,笑了代表高興,哭了代表難過——

爸爸哭了,他很難過,所以她決定今天早點睡覺,不惹爸爸生氣。

“東實……”臨別前,梁澤将人喊住,扯了扯嘴角,撐起一個勉強的笑,“會好的,這次我一定還你一個太平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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