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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東西都放在這兒了,也不知道對你們有沒有用,總而言之,這些還是你們更懂一些。”
陳東實把紙箱放在問導臺上,裏面是香玉生前的遺物。先前梁澤打電話給自己,說是殡儀館火化前允許帶走一些私人物品,當然,火化就意味着無法屍檢,殡儀館預約的時間就在三天後。
陳東實這些日子睡得并不好,準确來說,自肖楠走後,他就沒睡安穩過。夜裏只要一沾枕頭,眼睛裏就像放幻燈片似的,不停回放着從前的一切。好在徐麗先前送自己的香薰蠟燭還有些用,和她日用的香水一個調,每天睡覺時聞着,就像女人陪在他身邊,倒也能勉強安神。
看着陳東實一臉不忍直視的憔悴,李倩不禁關切:“昨晚又沒睡好嗎?”
男人不甚在意地擺擺手,問:“梁澤呢?”
“他最近也沒怎麽休息。”李倩不加掩飾,欲言又止,“其實......你們沒必要這樣。”
“哪樣?”
“我是說,叔你沒必要堅持拒絕屍檢。”
李倩長長地唉了口氣,想再說點什麽,可看到陳東實無動于衷的表情,不得不作罷,“我知道梁隊把該說的都說了,可是你要想好了,真燒了,可就什麽也沒了。”
什麽也沒了........陳東實苦笑一聲,于心間抽出一抹沉痛的嘆息。可是自己又剩什麽呢?什麽也沒了,又不是只是今天才發生的事。
他早就什麽都沒了。
“你不用勸我,我想好了。”陳東實麻木地垂着臉,目光呆滞,形同一具屍體。他感覺自己的靈魂早已飄遠了,随肖楠、陳斌等人一路飄到了遠方。現在的自己,就只剩下一具空殼,游蕩在烏蘭巴托,如果說還有什麽值得他眷戀的,就只有童童和徐麗,這是他當下僅有的寄托。
“他就是那個陳東實.......?”
“是啊,就是那個走哪兒死哪兒的男的.......”
“你說老天爺是不是克他?我聽說世上有這麽一種人,專門吸走身邊人的氣運,所有和他親近的人,都會下場凄慘,咱們還是離他遠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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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警察局門前,對街一群小商小販咿呀碎嘴,他們自以為隐藏得很好,卻不想字字落到了當事人的耳朵裏,陳東實的心,也跟着一點一點刺痛膠着。
樹下的陰影打下來,陳東實揉了揉耳朵,想要假裝沒聽見,卻偏偏不如意地重複地那些話,以至于連拉車門的力氣都沒有。
“一個個的幹嘛呢?”突然一聲長喝打斷那夥人的八卦,緊接着是那道熟悉的身影,如巨傘般矗立在跟前。
“手頭上的事還不夠忙活的?還是生意太閑了?再啰嗦我給城管局打電話,你們一個個都別想跑!”
衆攤販一聽此話,悉數閉嘴,梁澤沒好氣地走到車前,敲了敲窗。
“別裝了,我知道你在裏面。”
陳東實搖下車窗,露出一張不出所料的苦瓜臉。
梁澤更郁悶了,把手上那袋蘿蔔扔了進去,“晚上去你家吃飯,我想吃蘿蔔炖排骨。”
陳東實哼了一哼,沒否決,只說,“你倒是不見外,還點上菜了。可怎麽只買了蘿蔔,排骨呢?”
“排骨價貴,”梁澤笑嘻嘻坐上副駕,“這不等你買嗎?”
他努力讓兩人間的氣氛輕松一些,卻蓋不住某人眉眼間的哀愁。越是如此,梁澤的笑聲越是刻意,到最後,索性演變成如舊的沉默與尴尬。
“她已經走了四個多月了……”陳東實趴在方向盤上,神色迷惘,“斌兒是二十五天。”
梁澤知道他又陷進了那股子情緒裏,伸手拿下駕駛臺上的素描,輕輕撫摸着。
“現在輪到香玉了……下一個呢?會不會就是徐麗,還是……”
陳東實滿不情願地将目光移向後視鏡裏的梁澤。
“我發現你總是喜歡胡思亂想,”梁澤摩挲着肖像,口吻如鉛畫紙上的筆觸,溫柔婆娑,“這些又不是你的錯,這是他們的命。”
“你說得沒錯,這是他們的命。”陳東實喃喃自語,“所以失去他們,也是我的命。”
梁澤将畫像放回遠處,看着對方心神不寧的樣子,道:“不然還是我開車吧……你這個樣子,保不準把車開到溝裏去。”
陳東實默不作聲地拉開車門,兩人默契地換了個位置,期間陳東實将他的警衣蓋在了自己身上。梁澤替他系好安全帶,不放心地又檢查了一遍,越是這種時候,梁澤覺得他就越需要照顧。
“你太重感情,”梁澤眉眼悻悻,“太重感情的人,容易傷到自身。這是那些愛你的人,所不情願看到的。”
“梁澤,”男人咽了下喉嚨,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沒接他的話,反将腦袋轉了過來,目光汲汲,“……抱抱我吧。”
梁澤自知無趣,乖乖閉上嘴巴,抱了上去。他正想說這好像是陳東實第一次索求擁抱,卻恍惚聽到一陣似有似無的哽咽。
肩頭的某處又濕了。
梁澤一動不動地抱着陳東實,感覺到他的呼吸逐漸平穩下來,到最後,連貫成連綿的起伏,似規律的峰電圖,形成一座座無窮盡的山。
他終于還是睡了,傷心一場,然後倒頭大睡,像個孩子一樣。梁澤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到座位上,慢速起步,将車子朝陳東實家的方向開去。
車子穩健地開着,道路兩邊的懸鈴木投下斑駁光影。有些垂打在男人面龐上,映照着微微顫抖的睫毛和唇,就像石洞橋底粼粼的水紋。
不知怎麽,梁澤恍惚憶起初見某人時的場景——在陳東實那裏,他們是因為一場見義勇為因緣際會的,陳東實替受欺負的姑娘出了頭,當街教訓那些黃毛小子,梁澤站在圍觀的人堆裏,暗自旁觀——
這是陳東實以為的初見。
但那并不是梁澤第一次見陳東實。
早在陳東實不知道的以前,彼時還在備考警校的李威龍,就已留意到道下鋼鐵廠二組那個只會憨憨傻笑的“悶罐”。
仲夏的燥熱一如多年後驅車返家的寧靜夜晚,李威龍每天都有在廉租房樓下的草塘子邊背□□的習慣。他最薄弱的科目是英語,最常說的單詞是ken,意思是“視野範圍,知識範圍”——
“ken,視野範圍,知識範圍”——“ken,視野範圍,知識範圍”——“ken,視野範圍,知識範圍”——每次背到中文釋義時,李威龍都會習以為常地眺向草塘另一邊。
終于有一天,另一邊坐着個男人。
“ken,視野範圍……ken,知識範圍……”
李威龍很難形容陳東實帶給他的第一眼的感覺,他并不好看,甚至滄桑,甚至落魄。被機油污染的發黃背心,契合地貼合在他寬闊的脊背上。肩膀上有兩處燙傷,應該是以前做工留下的疤。大多數時間,他只穿牛仔褲,天熱換馬褲,三五七分,趿着一雙人字拖,在草塘邊抽悶煙。
兩人第一次搭話,是李威龍提醒他系鞋帶。那也是他第一次見陳東實沒穿人字拖,改穿運動鞋,洗得潔白發亮,不似男人手筆。後來他才知道,那天陳東實有意裝扮,實則是去和廠裏一女子相親。他上半身穿不合碼的西裝,下半身卻搭配一雙運動鞋,土到掉牙,像只鴕鳥,笨拙得引人發笑。
莫名的失落,李威龍後來悶悶地想,想了又覺得做作,自己有什麽資格失落。不過一個半生不熟的陌生人,人家相親,礙着自己什麽事?再後來,來草塘抽煙的就變成了一男一女兩個人,有說有笑,那段時間李威龍一個單詞都背不進去。
又過了段日子,終于變回了男人一個人。李威龍看到希望,鼓起勇氣同他搭話,最後從陳東實嘴裏得知,那女子并非相親女,是他老家親戚,相親是親戚執意安排的,他不得不去。李威龍聽了,龍心大悅,單方面原諒了陳東實。
他一貫如此小氣。
哪怕過去很久很久,哪怕經歷了許許多多的事,哪怕,有無數個相親女,無數個肖楠,無數個徐麗。
他覺得陳東實只能屬于他自己。
因此在樓下見到徐麗出現并不驚訝,大燈打着雙跳,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挑釁。女人亦不畏懼,身姿筆挺地站定在光束裏,仿佛一株絢麗的盆景。
梁澤将車停穩,無意吵醒陳東實,自個兒先下了車。徐麗夾着煙在等他。兩人臉上都帶着“你怎麽在這裏”的隐隐晦色,徐麗先一步嗆笑,“好巧,梁警官也在。”
“好巧。”梁澤不茍言笑,手上還拽着車鑰匙串,另一只手,握着和女人手裏一樣的,陳東實家的鑰匙。
徐麗的臉色一下冷了幾分,高跟鞋噠噠探向前去,想去找陳東實,不料被梁澤攔下。
“聊聊?”
徐麗擰過頭,唇角微斜,“聊什麽?”
“聊聊你是怎麽害死香玉的。”梁澤雙手插兜,眼睛自始至終盯在那串鑰匙上。
“說話要有證據,我可以告你诽謗。”徐麗惡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執意要去找陳東實,卻被梁澤擡手拽住手腕。
“你……!”
女人怒不可遏。
“我?”梁澤怒目相對,亦步亦趨,“做得滴水不漏,你真的可以,只是徐麗,你忘了,世上沒有什麽完美犯罪,或許受限于保護舉報人的原則,你拿賬簿給我,我曝光不了你的身份。但是,我依舊有權保持對你的懷疑。”
“你在說什麽……”徐麗面色一軟,連連掙紮,“我聽不懂,你放開我……”
“別再裝了!”梁澤一把推開女人,“啊”地一聲,女人摔倒在地,緊接着“咚”一聲悶響,她狠狠撞在車門上。
烏黑摻着詭紅的血漬從鬓角一路流下,直至眉邊,如同宣紙橫空一筆的飛白,暈出幾分殘缺。徐麗雙眼驚恐地看着掌心血跡,另一只手撐在滾燙的柏油路面,如同火燒。
“徐麗……?!”
車裏的陳東實一下被驚醒了,拉開車門看到頭破血流的家妹,頓時吓得瞌睡全無。
“梁澤你瘋了?!”陳東實趕忙跳下車來,将人護在懷中,“你為什麽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針對她?!”
“我沒有……”梁澤百口莫辯,無力地舉着雙手,“我發誓,我剛剛只是輕輕推了她一下……我真的……”
“夠了!”
陳東實一口打斷梁澤的話,低頭關切起徐麗傷勢。好在磕得不深,只裂開了一個血口子,這時他才注意到,徐麗身邊還有一罐被打翻的老母雞湯。
“你別怪梁警官……是我自己沒站穩……”徐麗一身孤柔,目光楚楚動人,“我想着東哥這幾天胃口不好,送個湯給你……結果撞見梁警官,他一上來就說我……說是我害死了香玉。”
陳東實越聽越惱火,将徐麗扶上車後,扭過頭看着梁澤,說:“你去跟她道個歉。”
“你瘋了嗎?”梁澤氣到發笑,“讓我跟她道歉?開什麽國際玩笑!”
“我讓你跟她道歉!”陳東實憤如雄獅,“你道還是不道?!”
“我不道!”梁澤面色漲紅。
“好,那你以後別來找我。”陳東實将套在身上的警服脫下,甩到梁澤身上,回頭攙上徐麗,慢慢向居民樓走。
“你一定要這樣?!”身後的梁澤委屈不已,分秒之間,紅了鼻頭,“就為了她?一個沒血緣的妹妹?陳東實你好賴不分,真的該死!”
陳東實充耳不聞,緊緊摳着徐麗的手臂,兄妹二人走出去幾步,不知為何,又停了下來。陳東實癡癡轉過身,滿是失望地看着梁澤,說:“你懂什麽?我只剩童童和她了。”
梁澤一陣暈眩,好似聽到什麽不該聽的,幾欲争辯。此時褲兜裏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他掏出一看,是警局,再不想接也不得不接。
“好......我知道了.......真的?好,好,我馬上到......”
梁澤飛快整理着糟亂的私人情緒,一邊高舉手機,同陳東實揚武揚威道:“你不是一直覺得是我冤了這個女人嗎?你要不信,現在跟我去趟警察局,李倩那邊有新線索。”
徐麗眸色一轉,幽幽閃退到陳東實身後,如同一只受驚的孔雀。
梁澤眉目高揚,輕聲笑道,“徐麗,這次你插翅也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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