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第81章

本該人群熙攘的市中心,因幾聲突兀的槍響爆發出陣陣尖叫。繼而是無辜群衆鳥獸狀逃散的狼狽,有幾個不怕死的躲在角落裏,想要判斷槍聲的來源,揣摩許久,才吃定那槍聲來自金蝶。

巴洛克風的宮廷風裝潢,就連外牆都堆砌着希臘雕塑。那本不該是烏蘭巴托該有的建築,但它就這樣建造了起來,數年如一日矗立在車水馬龍的市中心,每當夜晚,華光璀璨,一呼一閃間,盡顯奢靡。

而此刻,它更多呈現給人的是一種未知的破敗。自少女墜樓案後,金蝶永樂宮已不再開放營業。據說這裏的老板逃到了國外,和他那位新婚不久的妻子,人們提起那位妻子,總是津津樂道,因為她有一張美麗的面龐。

可破損一旦達成,殘缺則是另一種的美。就像子彈劃過雕塑,嵌入斷壁,那些石膏物開始出現裂痕,亦如這座金玉其外的金蝶永樂宮,內部已開始一點點被欲.望蠶食。

“所有人,蹲下!”

梁澤持槍上膛正發號着施令,來往過道的服務員們鬼叫一片,四下奔跑。包廂裏的陳東實緊緊護着身下的徐麗,雖不明所以,卻心甘情願。

話音剛落,“嘣”“嘣”“嘣”又是三聲巨響。梁澤一個閃避,滾到門後,瘸腿偏不湊巧抽起筋,疼得他冷汗直流。

“你咋了?”陳東實看他一臉難受,來不及等對方回答,樓梯口響起一陣錯亂的腳步聲。一夥人穿着工裝、戴着口罩,手持重火機關槍殺氣騰騰地擁進了屋子裏,即便只看得到他們的眼睛,陳東實還是一眼認出了領頭的人,正是徐麗的老公,金蝶的大股東,馬德文。

“老馬.......”徐麗滿面淚痕,一樣認出了來者。馬德文二話不說,一把将陳東實揪起,然後反腳将門後的梁澤踹開數米之遠。

滌綸摩挲在瓷磚上“哧”一聲刺響,梁澤疼得咧牙,他使盡全力捂着膝蓋,一瘸一頓站起身來,用槍直直指着為首的馬德文。

“你敢動,老子現在就殺了他!”

馬德文将槍管抵在陳東實胸前,扯下口罩,露出滿面兇光。這與他平時溫文爾雅的模樣不同,好像現在的他才是真正的他,平時的他,不過是周游在黑白兩道的詭變商人。

“特麽的,梁澤,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壞事!”

“老馬......老馬.......”身後的徐麗連聲音都在發抖,“你怎麽回來了........?”

馬德文順了順氣,語氣微緩,“放心不下你,我讓你跟我碰頭,卻遲遲沒等到你,我就只好來找你了。”

徐麗瞥過眸,搖了搖頭,扶上馬德文的槍管,“求你,求你別傷他,老馬.......別再殺人了.......你今天如果殺了梁澤,那群警察不會放過我們的。”

“我何曾想過要殺他?”馬德文扣着陳東實,步步緊逼,“要怪就怪梁澤,一次次沖着我來,不把我整垮臺便誓不罷休!現在還要傷你和肚子裏的孩子,你讓我怎麽能忍?!”

馬德文越說越激動,差點就要扣動扳機,幸而徐麗手快,撇開槍管,連帶着那支槍一起,被她奪了過去。

“馬德文........今天你休想再跑……”梁澤一手扶腿,一手鎖死唯一的一扇大門,将自己和對方一同封死在這百十平米的房間裏。

“真是天真,你一個光杆司令,事到如今,還敢跟我叫板。”馬德文揪着陳東實,擡步上前,一把将他頭發抓起,迫使他看着梁澤。

“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馬德文字字切齒,“看清楚這張臉,你曾經朝思暮想的臉!”

“什......什麽意思?”陳東實滿是不解地擡起頭來,發根被大手抓着,勾動頭皮神經深處的劇痛,似波浪般沖擊着顱頂。

“老馬......別.......別這樣!”

徐麗霍然跪下,抱緊馬德文的膝蓋,癟嘴哀求。

“我求你......算我和肚子裏的孩子一起求你,別傷害陳東實.......別傷他......老馬.......”

她将馬德文的手指從陳東實頭上一根一根地掰開,下一秒,順其自然地被馬德文卷入懷中,夫婦二人一同退回到安全距離。

“光杆司令嗎?”梁澤氣息狂喘,任血流下唇角,“恐怕不見得吧。”

話音剛落,金蝶外的主幹道上響起此起彼伏的警笛聲。聽那陣仗,不下十數輛警車都一窩蜂地趕了過來。馬德文身邊的猴子一臉惶恐,似中了暗算般,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前處。而為首的馬德文如舊鎮定,這樣的生殺予奪,他見過太多,凡是出血,那就索性一道毀滅。

幹他個地覆天翻!

“聽着,小警察,”馬德文走到梁澤身邊,一腳踩住他膝蓋,疼得梁澤直接喊出了聲。

“我既然有能耐在四年前搞斷你一條腿,我就一樣有能耐在今天搞斷你另外一條。”

“果然是你......”梁澤狠笑不止,“……我就知道是你背後搞的鬼。”

“沒錯,就是我,”馬德文把弄着手上的另一把槍,子彈咔噠上膛,槍口正對他眉心。

“別人以為的,是你在查622時不小心從腳架上摔了下來,傷了神經,一輩子都只能做個跛子。卻不知道那腳架是我暗地裏做了些手腳,李威龍,過去了這麽多年,你怎麽還是這麽地蠢?蠢得讓我心驚,蠢得讓我膽顫,以至于一度和另一個蠢蛋陳東實一樣,以為你真的是梁澤,而并非李威龍啊!”

“你說什麽.......?!”

陳東實渾然一驚,整個身體像被電流穿過一般,通體酥麻。他難以置信地看着梁澤,“你說他是李威龍?怎麽可能.......你在開什麽玩——”

“東哥.......”

徐麗依偎上前。

“你別碰我!!!”

陳東實一通獅吼,頓将在場所有人吓得一抖,徐麗更是呆在了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你再說一遍,他是誰......?”陳東實拍了拍自己的臉,揪起馬德文衣領,駭聲質問,“你再說一遍,他是誰?!他到底是誰?!”

“這樣的問題,難道不是問他本人更加直接嗎?”

馬德文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如崩頂的泰山般坍倒在陳東實心間。陳東實仍舊不大相信,吸了吸鼻,趔趄兩步,苦笑着問:“他說的是真的嗎?你是威龍?”

坐在地上的梁澤眸色一涼,悲從心生。其實很多時候,沒有回答,就是最顯性的回答。

“你說話啊!你特麽到底是誰?!”陳東實發狂般地将他撲倒在地,欺身壓在他身上,掐着他脖子,“你說話啊,說啊!你給我說話啊!!!”

“我.......我.......”梁澤被死死扼住了氣管,短暫的窒息讓他根本無法發聲,他抻長了手想求陳東實松手,卻感受到氣管越收越緊,很快,他放棄了掙紮。

“你說話啊......你是誰?你說——”陳東實泣不成聲,見身下人的反抗逐漸平息,漸漸将人松開,仿佛從迷魂夜裏回過神來,替他捋順劉海,“你說......你好好說,你到底是威龍,還是梁澤……?”

被心愛之人如此磋磨的李威龍早已意識崩潰,果然,殺人莫過于誅心。馬德文一招真相大白,便是用來對付自己最好的利器。他清楚,自己最大的軟肋就是陳東實,而讓陳東實做這把刀,無疑在傷害自己這件事上,幾近完滿。

“我是.......是。”

李威龍重重地把頭點下,鼻血一滴一滴滴答在地上,伴随着似有似無的抽泣,這場經年苦等的重逢,注定以慘烈開局。

“我沒聽錯吧……”陳東實吭哧一笑,環顧四周,笑聲極盡諷刺,“你真的是威龍?是我認識的那個李威龍?”

“是,我是李威龍。”梁澤閉上雙眼,抿下上湧的血氣,癱倒在牆邊。

“我不信.....”陳東實拍着大腿,回頭看着屋子裏衆人,神情失态,“這不逗小孩子嗎?我才不信......我不信!哪有這麽騙人玩兒的,我才不是傻子呢,我不傻的,我不傻........”

“你不用不信。”馬德文趁熱打鐵,“你見過王肖財,知道他捅了李威龍四刀,刀刀都在要害。我告訴你一個方法,你走過去,扒下他的衣服,看看他身上的傷,你就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李威龍了。”

陳東實渾身發抖,努力晃動着腦袋,不可遏制地想起一段段曾經。他想起月臺前李威龍滿當當的笑臉,想起他穿着制服騎着自行車下班,想起他帶八兩豬頭肉來找自己和肖楠吃飯,想起他在那些燥熱黏膩的暑夜,和自己裹在草席裏相擁而眠。

過去的愛意蒸騰滾煮,掀開蓋來,卻是滿鍋蛆蠕不堪。陳東實突然覺得自己很好笑,這四年來殚精竭慮,這四年來魂牽夢萦,到最後,不過就是別人計劃中的一環。

馬德文為了傷他,不惜挑破真相,梁澤為了抓罪犯,不惜選擇隐瞞。人人都有目的,人人都有苦衷,卻沒人哪怕施舍般地停下來問一問自己,“嗨,你還好嗎?我這樣做,你是否會覺着傷心?”

陳東實蹲在地上,抱住自己,嚎啕大哭。就好像這四年的委屈和怨恨,統一結算在今天。

那麽他算什麽呢?這麽多年裏,自己算什麽?一廂情願的小醜,還是自作多情的傻瓜?他發自真心地待人,每一天都遵從老母的叮囑,發誓要善良,那麽又有誰對自己善良過?自己又有哪一天,被真正善待過?

哭聲愈演愈烈,整個屋子的人都沉默住了。徐麗含淚扶着馬德文的臂膀,腕間的金手鏈隐隐發光,暈成這房間裏唯一的暖色。

“不用你動手,我自己來......”

梁澤閉目一笑,神色悲怆。他慢慢擡起手,一顆顆解開制服紐扣,露出那片嶙峋的鎖骨。

然後,掌心抹過皮膚,粉質像陳年老宅的牆皮,鱗次剝落,那道蜈蚣般粗長的創痕得見天日。縱然年歲已久,依舊白得刺目,白得深刻,深刻到捅進陳東實眼裏,烙出一個穿心的血印。

“還有.......”

梁澤抹去血漬,一點一點,一點一點撕開附着在臉頰上的軟膠。一片,兩片,三片,四片.......足足二十八片,一一被撕下,最後露出的,是那大半張臉間稱得上恐怖的燒痕。

那張面容一半是清俊的眉目,一半是被汽油腐蝕過的息肉。就像被硫酸泡軟後的矽膠一樣,除了眼睛眉毛,沒有一處規整。這麽多年以來,李威龍從不敢對着鏡子,哪怕遮掩得再好,傷痕已經達成。而能遮住的只有外傷,心中的百孔千瘡,又能拿什麽來隐藏?

“還想再看嗎?”梁澤面如死灰,一身了無生趣,“這樣的傷,我渾身都是,現在你信了嗎?”

陳東實驚懼地說不出話來,他從沒見過如此猙獰的軀殼,像是把李威龍活脫脫變成了另一個人。陳東實花了很長時間才說服自己,他是梁澤,而現在,卻要他回過頭來承認他是李威龍。怎麽可能呢?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不可能到好像當初不可能接受他死了一樣,而今的自己,也不可能接受他又“活”了過來。

而更難以啓齒的是,相比不能接受梁澤是李威龍,真正讓陳東實崩盤的是過去數年裏宛如失心瘋般尋死覓活的自己。深情二字在此時就是一種侮辱,一種唾罵。陳東實放不下那些被擊散的自尊,眼前的一切,都在不計其數地重複着,他是一個傻.逼的事實。

“你不是李威龍......不是......”陳東實瘋狂搖頭,不停捶打着腦袋,“咚咚咚”地使力,像是要把腦漿都捶出來,“你特麽少騙我,鬼知道這些疤是不是你以前留下的,威龍早已經死了,他死了,他的骨灰好多人都看見了,葬禮上人人都在。王八蛋,你少來騙我,你們一個個的少來耍我!”

“你還不肯接受現實嗎?!”馬德文一腳踹在陳東實背上,用力之狠,讓陳東實在地上滾了好幾個圈。他就這樣像一團垃圾似的滾到李威龍身邊,兩人一樣狼狽,一樣落寞,此時此刻,卻拘謹得像是對陌生人了。

“東子.......我是威龍.......我真的是威龍.......”梁澤痛哭不已,前所未有的灰頭土臉,像是回到四年前西伯利亞的那個雪夜,“我記得你的生日是二月初八,我記得你背上有道從牛身上摔下來的疤。我知道你愛吃番茄炒蛋勝過魚肉海鮮,我記得......我記得你說過的一切.....對不起......東子.......是我騙了你.......”

“二月初八.......”陳東實舉起雙手,半癡半傻地看着掌心細紋,不斷重複着李威龍的話,“初八......牛背......番茄炒蛋......雞蛋......”

他嗫嚅良久,複擡頭問:“……你是威龍?”

兩人淚眼相望,泣不成聲。

“你真的是威龍?!”陳東實抓住他衣領,劇烈地搖,“我日你媽李威龍,你個畜生,你個王八蛋,李威龍,我日你祖宗十八代!!!”

他不停謾罵着,把他所能想到的所有下流的、歹毒的字眼盡數灌注到眼前人的心裏去。他恨不得那些辱罵全部變成針,一根根、一遍遍紮滿他全身。他想聽李威龍慘嚎、想聽他求饒,他要他一樣體會自己這過去幾年來的痛苦與煎熬,一樣把這幾年來的思念和眼淚、鮮血和嘩然全部還回來!

“我打死你個不得好死的惡心玩意兒!你個下三濫的畜生東西!你怎麽不去死?怎麽不去死?!”

陳東實擡手揮拳,狠狠砸在李威龍臉上,只聽“咔嚓”一聲,是骨頭斷裂的聲響,身單體薄的李威龍如枯葉般被擊飛在牆角,口中吐出一口血痰。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四年?!我找了你四年?!你知道我這些年來給你寫了多少封信,為你流了多少眼淚?!你個王八蛋,我.操.你媽,你玩我,你特麽敢玩我,你真以為自己是什麽狗屁大英雄嗎?這麽多人都可以犧牲,哪兒輪得到你?你怎麽不去死?你就該四年前死在王肖財手裏,死絕了才好,你現在就給我去死吧!!!”

陳東實瘋了般地跨坐在梁澤身上,一拳接一拳打在李威龍臉上,打得他血肉模糊,唇齒不清。鮮血浸滿李威龍的後背,他的嘴裏,咕嚕咕嚕滾蕩着無數碎牙和血沫。

陳東實不記得自己打了多久,久到他手筋發酸,骨頭發軟。久到他終于反應過來,被壓在拳頭下的人是他曾經最愛的那個人,極致的愛恨拉扯出僅存一絲的理性,他放下拳頭,看着早已被打成血人的李威龍,低聲嘤咛:“......你怎麽不還手?”

身下人毫無聲響。

陳東實這才感覺到害怕,連忙扶牆起身,從他身上爬開。

“別打了……東哥……別打了……”徐麗飛撲而去,擋在梁澤身上,“你再打下去他會死的……會出人命的東哥!”

她回過頭,小心翼翼替梁澤撩開鬓發,将上頭黏連的血絲一一順到耳後,聲音斷斷續續,“我承認我的确不喜歡梁澤,可是東哥……就算我再讨厭他,也不想看他這樣被你打死……你會後悔的……你們別再這樣互相折磨了……”

女人眼中滿是淚花,整張臉像是一團被揉皺的卡紙。她拉着陳東實的褲腳,俯身入塵土,眉目一樣婉轉悲戚,令人不忍直視。

“所以……你也知道他是李威龍?”

陳東實峰回路轉,靈光一現,才壓下去的怒火又沖上心窩。

他強支撐着下肢,掃視一圈四周,心如墜入湯波的頑石,寸縷不着的寒意從底下一路向上蔓延開來。

“所以你一開始也知道……?也跟他們一起……一起合起夥來騙我?!?!”陳東實只覺天旋地轉,萬念俱灰,“你們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李威龍,就我不知道?!就我他媽的像個蠢貨?被你們合起夥耍得團團轉?!”

“東哥……”

“說話!你幹嘛不還手?!”

陳東實徹底被激狂,一把推開徐麗,一腳踹在李威龍的肚子上,“你是傻子嗎?我讓你還手!起來,還手啊!你起來還手!”

李威龍躺平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整個腦袋紅得使人辨不清五官。要不是有只手還在隐約顫動着,只怕真讓人覺得他被活活給打死了。陳東實下手向來不知輕重。

“我……”

李威龍竭力發聲,可張開嘴,吐出來的只有胃液和血。陳東實粗喘上前,把耳朵貼在他嘴邊,淚水模糊了整臉。

“不……不怪你…………我不怪你……”

陳東實抱着他的腦袋,仰天大哭,兩人身下仿佛蕩漾着一灣無垠的血海。

“你罵吧……打吧,打死我……”李威龍蜷縮在陳東實懷中,氣息微弱,“你知不知道……我這……這幾年來最想做的事,就是有朝一日,能死在你手上........”

梁澤滿頭是血地獰笑着,看着同樣奄奄一息、精疲力盡的陳東實,滿是欣慰。

“這麽多年,你也一定很不好過吧?陳東實,你以為我……你以為我這些年來就過得很好嗎?”

陳東實有氣無力地靠在另一邊牆上,目光滞澀,如同一具蠟像,剛才的發洩耗費他太多力氣,到現在,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

“如果我今天真死在了這裏......”李威龍指了指金蝶,“死在你手上,那我,也絕無怨言。”

李威龍抽出一口長長的氣,呼吸一滞,徹底阖上了眼。

“威龍!威龍!”

門外的曹建德急得跳腳,來不及隐忍蟄伏,直接破門而入。看到倒在地上沒了意識的李威龍,衆人無不驚乍,曹建德很快明白,打他的不是馬德文,是陳東實。

“你瘋了嗎?!陳東實?!”

看着如視珍寶的愛徒橫倒在地上,被打得不成人樣,曹建德心中又氣又恨。警察們很快将馬德文等人悉數包圍,現場混亂一片。

醫療隊擡着擔架緊急入場,陳東實坐在地上,像個後自後覺的孩子,看到李威龍被七手八腳地擡上擔架的那一刻,他才遲遲地意識到,多年前那個下着暴雨的夜晚,他也是一樣,目睹老母被鄰居拖進了棺材。

死亡帶來的恐懼往往後知後覺,就像藏在皮肉下充滿鈍感的針。陳東實看着自己兩手斑駁的血,血,好多的血,都是李威龍的血,他竟不知怎的,“撲通”一聲,跪在了擔架前。

“威……威龍……”

陳東實窸窸窣窣地蹭過去,不料曹建德擡手就是一耳光,“啪”一聲刮在臉上,将自己整個人都掀翻在地。

“你有什麽資格喊他的名字?”曹建德怒不可遏,死死護在擔架邊,連看也不讓他看,“他現在被打成這副鬼樣,全都是拜你所賜!”

陳東實癱坐在一旁,兩行鼻血飛流而下,神色茫然而不知所措。

恰在此時,身旁協警“撲通”一聲,霍然倒地。背後警服上戳出一個巨大的血洞。順着那股青煙向前探去,馬德文摟着徐麗,目光狠絕,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架消音手槍。

“操,打偏了。”馬德文吹了吹槍管,挑眉大笑,“敘情敘完了,那麽也該是時候送你們這夥警察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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