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盼頭

盼頭

冰窟內轉醒的雲涵只覺得眼睫上結了層冰珠,他費力撐起身,搖搖晃晃下撞上了冰柱子,登時頭破血流。

那冰錐如同尖銳匕首劃過他的額頭,再往前是由冰柱結成的牢房,他很清楚這地是哪。

他嗓子沙啞的不像話:“有人嗎?”

沒誰應他。

那一刻他想,不應該對宜陽沒防備。

恍惚間,雲涵只覺得頭暈目眩,随處扶住可靠的地緩緩坐了下去。

雲涵坐地凝氣,額間血順着他眼到下颚,再染紅了他衣領,可他就像沒感覺,或者說他根本就感覺不到。

冰窟寒冷刺骨,對于他現如今的身體而言簡直就是莫大的考驗。

坐了許久,他發覺自己所摸的地好像縮小了,他的手變小了,他的身體,他的一切都變小了。

茫然蓋過了所有,四面楚歌之地他根本無暇顧及。

因從鬼界蘇醒他第一件事找木擎,可木擎閉關尋不到影子,他就想回人間去,卻發現他的形體一遇人間的光就會自燃,他受了詛咒此生此世,乃至生生世世他都不得踏入人間半步。

最後他想在鬼界就這麽等着木擎主動找他,卻更窒息發覺了讓他難以接受的事,法力使不出半星半點。

于是他私自來了神州,就想着回陵光殿順回自己的法寶傍身用,雖然自己法力全無,可只要等找到木擎,在他身上拿到螢旋流,他也能驅動那些寶物。

哪知剛踏進陵光殿,被迎面撞上的宜陽全給打亂了,現如今就更是被困這地。

他沒了朱雀神力驅動不了南明戟,昏昏沉沉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倦,自鬼界醒後,已經是半月不曾合眼,身體也不再是如千年前那般不眠不休也能駐守三月。

進了這冰窟,他壓根就沒體溫卻還是會覺得寒氣入了體。

*

整個神州可謂是聊的如火如荼,皆是遲離帶着他那方的神仙将玄冥星君收押進了冰窟,又如何不近人情不講情面将才只有六歲的小兒一同關進了冰窟。

哪怕已經過去了三日,這話頭仍舊是各方神仙議論紛紛的事。

阮游寧扶了扶額,他望着波瀾不驚正處理着孟章殿中來自凡間祈願的遲離,他正一手親自點撥開祈願符,随後似是覺得這祈願太過于簡單了就這麽撥在了一邊去。

“我說孟章神君,您能不能不要這麽泰然處之?”

遲離蔑視他:“你似乎很閑,是你殿中無事可做竟閑的整日往我殿中跑,若是這樣,後院的鳳凰樹不如勞煩你去将其連根拔起焚燒了。”

阮游寧深深吸了口氣:“不是,我好心為你着想,你竟讓我折功德去毀樹?!”

遲離道:“為我着想啊,那後院的樹我不喜歡,你去将它毀了,也算是為我着想。”

阮游寧:“…………”

遲離停下撥動祈願符的動作,他偏過頭,終于正視了他:“不願意啊?”

阮游寧沒回答他,不用猜都知道他此時肯定是想将遲離腦袋按在地上摩擦摩擦再摩擦才能解心頭恨。

奈何扛不住一個事實,他不是遲離的對手,最終只能是他的頭被遲離按在地上摩擦摩擦再摩擦。

“不是——”阮游寧由扶額的動作變為心虛摸了鼻尖:“我真是覺得宜陽的兒子太小了些,是真的挨不住冰窟的寒冷,況且神就該悲憫衆生,不應該因一點私怨殃及凡人。”

遲離不答話,取下他認為棘手的祈願走回案桌前将其放落,最後一擺衣袍落座團蒲上。

而阮游寧就比較可憐,一直喋喋不休追在他身後說道:“這事要是捅在了天帝那去,加之當初看不慣你的神官不少,萬一火上澆油,輕則你得被狠狠數落一番,重則是要被關冰窟,顏面丢盡。”

遲離淡漠回道:“我若是怕他們,我就随他們姓。”

阮游寧:“知道你不怕他們鬧事,可你也不能公然與神州條列對着幹吧。”

阮游寧饒過案桌,與他面對面坐着,好言好語說的不少,遲離當真是油鹽不進。

遲離将案桌上的祈願符收入袖底,冷漠道:“玄冥究竟是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這麽幫他兒子求情?”

阮游寧三指并做一起起誓道:“沒有!我發誓真的是為了你好。”

遲離簌簌垂下眼簾,似在思考着,阮游寧以為有戲,正準備加把火時,哪知遲離冷不丁的聲音險些将他氣的七竅流血。

“我不需要。”遲離說:“出了什麽事算我的。”

阮游寧:“…………”

他一向知道遲離不将任何事物放在眼裏,但也是懂得分寸的,這次真是觸了他的逆鱗,才會讓他什麽都顧不得。

“是,玄冥當時說的話的确有些不着頭腦,是他說錯了話,大不了你去将他舌頭割了解心頭恨,又何必将氣撒在一個孩子身上……”

他說這話只是想讓遲離清醒些,有仇報仇有怨抱怨,別去拿一個孩子報複,何況那孩子尚且六歲,只是凡人。

哪知下一瞬遲離直接放下手中一切事宜,從阮游寧面前而過,出了殿。

阮游寧立馬意識到不對勁,連忙跟了上去:“你去何處?!”

遲離道:“依你所言,去割了他的舌頭。”

“……”阮游寧根本拉不住他,只得被拖着走,他絲毫不顧及臉面這個東西,使勁嚎着:“我開玩笑的,開玩笑的!別沖動!!!”

遲離:“我沒開玩笑。”

這下阮游寧才知道什麽叫火上添油,他被一路拖到了冰窟,此地看守的星君一見遲離,寒暄幾句便放行,渾然沒在意正極力阻攔的阮游寧。

進冰窟後,就連阮游寧這皮糙肉厚有着靈體的神都有些止不住打着冷顫,他不能想被關在冰窟內的六歲凡人之身的小兒是不是已經被凍死在這裏頭了。

走了一段距離,路過不少冰錐,遲離步子絲毫沒有要停下了的意思,直至已經走過了一道獄門前,他頓住了腳,身後的阮游寧被撞了個正着。

他“啊喲”了聲,還未等有下一步反應,遲離卻轉過身,将他吓了一跳。

“怎……怎麽了?”

遲離不答他的話,徑直往回走去,停在那讓他折身的獄門前,死死盯住裏頭的人。

這獄門無非就是生出的冰錐子将其頂在顱頂上方,他透過冰錐子望着那臉色發白倚靠在冰柱上似是死了的人,一時間竟是連呼吸都忘了。

阮游寧不解他突然停下又盯着裏面的人,那種感覺太恐怖,他不敢細細往下琢磨。

“怎麽了?”阮游寧湊上來又問了一遍。

遲離依舊是不答話,卻直接用手劈落了橫隔在他面前的冰錐,頓時鮮血順着整個手掌止不住往下流,可遲離也顧不上那麽多,徑直上前。

阮游寧驀然瞪大雙目,低聲沖着他背影喝道:“你瘋了?!”

只見遲離一只膝蓋跪落在那小兒身前,那雙早已被鮮血染紅的手一個勁哆嗦着,他不敢用髒污的手去碰眼底這昏睡過去的人。

雲涵遮住面容的鬥笠不知飛到何處去了,透過松松垮垮的波光绫,遲離顫抖的手将其摘下,他眼睫早已結了一層寒霜,縱使不發一語,背靠冰柱,他的眉眼,薄唇,都與記憶中的人重疊。

而他下颚上那道不深不淺,隐隐若現的疤痕顯得那麽格格不入。

阮游寧在冰錐門的外面,“早說了這小兒挨不住這麽久,你非不聽,現在好了,人要死翹翹了。”

雲涵神識不穩,搖搖欲晃中掉進了漩渦,他以為自己就要栽在這了,來此一趟去了神州他一無所獲,連一點能傍身的法寶都沒能拿回。

就當雲涵随着意識下沉開始進入休眠時,他神識幾乎被對面用盡手段也要召回他形體中,除了那幾位神君,他實在想不到還有誰會有這樣的本事能憑着一副形體召他神識回體。

*

再度睜眼時,雲涵只覺得眼前的事物模糊一片,壓根看不清誰是誰,他眨着眼感覺不對勁,胡亂伸出手摸上雙目。

波光绫還在,只是系在他後腦勺結不像是自己先前所打的結。

一路憑着那引以為傲的知覺走到了銅鏡前,他極力想看清現如今自己的容貌,可于事無補,只能猜測自己變小了,但變小後的自己究竟長什麽模樣?是不是和曾經的自己相差不大?

他太想知道了。可偏偏沒有誰能滿足他的好奇心。

西南方向的門嘎吱一響,他立馬站了起來,但由于身量太矮從那高高的圓凳上崴了腳,險些從一旁栽了過去,幸好扶住了柱子,但這柱子太奇怪了些,竟套了布料。

頭頂上方傳出冷冰冰的聲音:“摸的可舒服?”

雲涵登時撒了手,這不是柱子,是來者的大腿!

他只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卻想不起是誰,雲涵揚起頭模糊看着這人的身量是真的高,殊不知只是他自己太矮了。

雲涵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喉間就真的如被滾燙的開水輪番燙過一般,沙啞極了:“……還行。”

遲離居高臨下看着他:“你叫什麽名字?”

等了半響也沒聽到回答,遲離耐着性子又問了一遍:“你叫什麽名字?”

雲涵恍如大夢初醒,腦中編撰着那熟悉的名,熟悉的姓。

“木雲淩。”

“嗓子是怎麽回事?”

“自小就這樣。”

“眼睛又是怎麽回事?”

“被鷹啄瞎的。”

“下颚的疤怎麽來的?”

“……”雲涵想了會,道:“貪玩被樹枝劃的,怎麽了?”

“沒怎麽,很醜。”

“……”

“玄冥是你什麽人?”

“……”

“他說你是他兒子,此事是真的還是假?”

“……”

“玄冥為你盜南明戟現如今被關押在冰窟裏,你可有想要解釋的?”

“……解釋什麽?”雲涵終于不再保持沉默,他被這一連串的問題徹底弄混了。

遲離反問他:“你覺得應該解釋什麽?”

雲涵搖頭:“我不知道。”

他實在是太木愣了,根本沒有任何威脅之意,才能讓遲離一下否認了心中所想。

不會是他,他才不會這麽弱,聲音也不會這麽……難聽,他臉上沒有疤痕,所以一定不會是他。

只是長的相似,可細細去看好像又不相似,陵光天生美人骨,氣質出挑,就這麽站在那不說話也能讓人一眼注意到他,可眼底這小不點雖算不上醜,遲離卻在人轉醒後一眼瞧出,他沒有美人骨,絕對不會是他,只是相似,這世間相似的人諸多,又何必去糾結這事。

可又礙于他現如今是神裔又是凡人之軀,不能再将其丢盡冰窟裏任其自生自滅,只得将其随便安排一地,等身體一養好立馬将他退回人間。

“算了。”遲離道:“你就在這待着。”

遲離轉身要離開,雲涵卻叫住他:“我可以見他一面嗎?”

遲離明知故問道:“見誰?”

為了不露餡,雲涵咬牙道:“我阿爹。”

遲離頭也不回道:“可以。”

因雲涵剛醒的緣故遲離應允他只能在冰窟裏待一柱香時間。

見到人後,再多的不解與斥責話都化為一句簡單的質問:“你在做什麽?”

冰窟裏只有他們二位,宜陽直言道:“不管神君信不信,我真的不想害您,也沒想過擾亂您千年前的計劃。”

雲涵閉上了眼,他沒有的記憶被宜陽提起,只能重重吐出一口涼氣,接着又複而睜開了雙目,道:“你在胡亂說些什麽?”

宜陽以為他是對自己失望透頂才不願承認,他避而不談轉移話題道:“南明戟的确是我所盜,只有神裔這個身份才能讓您受到點渡,為日後飛升做準備,而這小兒模樣只是神君小時候的樣子,并不傷害您身體,他們不會懷疑。”

宜陽以為他當年被貶不再是神。雲涵打斷他:“你又是從何斷定我還想做神?”

“成神是人人所渴望的。”不管是人還是鬼,都皆是有過這個仰望的盼頭。

雲涵不可否定道:“的确,那是所有修行者心中的夢。可那不是我的。”

宜陽久久不能言語,不想做神,是為什麽?他想不通。

雲涵與他道:“你如今是水神,沒必要為當年的事所困住,衆生有選擇的權利,同樣你也有,我們不再是師徒,你也不必再為我做任何事,不管是千年前的你,亦或是當年被你險些害死的神裔,都已過去了。”

宜陽眼中慢慢透露出星光,他只覺得苦澀:“沒有過去,那時我聽信了讒言,受了挑撥,行了歧路,是我的過錯,我不曾想害他也不曾想害您。”

“成神是你一直所盼,”雲涵時至今日不想再去議誰對誰錯,他緩緩道:“如今也算達成所願,該是恭喜你。”

那樣的話冰冷的無處遁形,宜陽嘴唇發白:“……我……”

雲涵複而睜開眼,想聽他說些什麽,可最後宜陽什麽都沒說,只能這麽僵硬的站在冰錐前,他與宜陽間只隔着那疊疊冰錐,可又卻是隔着很遠很遠的距離。

“宜陽。”這是那事過後雲涵第一次喚他的名,“你若是愧疚,便去替我完成千年前未完成的事。”

宜陽雙目睜的圓潤極了,他求之不得:“我願意!”

雲涵好心提醒道:“不要答應過早,若是讓你舍命你也甘願?”

“我的命是神君與歸星官所救,縱使如今歸星官已神隕,此等情就算神君您不想認,我也不能忘,哪怕神君想要我這條命又有何妨?”

彌補曾經所造下的錯事,是他唯一可行之事,亦是給了他新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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