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自行車

第06章 自行車

應逐星說這句話的語氣沒有什麽變化,很平靜的陳述,像只是講他今天出了趟門。

“賣房子?”夏蕾很吃驚,“你和你媽商量了嗎?”

說說出口,夏蕾才意識到不妥當,果然,應逐星說:“她還在昏迷,沒有辦法和我一起商量。”

車載電臺正在播放張國榮的歌,夏蕾調小了電臺音量,對應逐星說:“逐星,還不到這一步。”

應逐星沉默。

夏蕾問:“現在缺多少錢?”

應逐星摩挲着盲杖的頂端,欲言又止,只說“挺多的”。冬天的陽光溫度很微弱,穿過車窗玻璃,在應逐星的臉上形成明明暗暗的光影。

“房子先不要賣,這附近的中介水深,你容易被騙,”夏蕾最後說,“等你媽媽情況好轉,你和她好好商量,會有更好的解決方法的。”

應逐星“嗯”了一聲,說:“好。”

晚上。

荊平野在家裏呆了一天,主要活動是做飯、看電視。冬天五六點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家裏的包子鋪一般到晚上十點才關門,因而荊平野和妹妹很是放心地躺在沙發上看電視,不必擔心被發現——家裏的規矩是,寫完作業再開電視。

然而作業總是寫不完的,倒不如先把電視看了。

“媽媽好像回來了,”荊玥耳尖道,“我們關電視吧,哥哥。”

荊平野揮揮手:“不可能,這個點太早了。”

話音剛落,鑰匙捅入鎖眼的聲音傳來,荊平野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拿起濕抹布,扔到電視機後面降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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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夏蕾開門進來,在玄關處換鞋:“今天作業寫完了嗎?”

“還差一點點,”荊平野道,“馬上完成。”

荊玥看了一眼荊平野,也跟着說:“還差一點點。”

夏蕾懷疑:“沒一直看電視?”

“哪能!”荊平野義正言辭,胳膊肘碰了碰荊玥,荊玥大聲道“沒有”。荊平野正準備溜進卧室,身後就傳來了夏蕾發現濕抹布後的怒聲:“荊平野,給我過來!”

所幸抹布沒有太濕,水不至于流進去,夏蕾提着荊平野的耳朵再三教育,這才放過了他,荊玥趁機偷偷回了卧室,假裝無事發生。

廚房響起切菜聲後,荊平野進去,拿了板凳,坐在旁邊幫忙擇菜,問:“媽,醫院那邊怎麽樣了?”

“還好,”夏蕾道,“過兩天能轉普通病房。”

荊平野“哦”了聲,遲遲沒有聽見夏蕾說起應逐星的事情,只好又問:“那應逐星今晚還住我們家嗎?”

“他住自己家裏,我剛和他一塊回來的,”夏蕾道,“怎麽,想跟人家擠一床啊?”

荊平野嘟哝着:“……才沒有。”

晚飯是簡單兩道家常菜,吃完飯後,荊平野準備出去遛狗,夏蕾卻叫住他,荊平野迷茫地跟着她進了主卧,看見夏蕾從衣櫃裏拿出一捆方正的紙包:“等會兒黑豆我去遛,你去一趟402,給應逐星送過去。”

荊平野掂了掂,猜測道:“錢嗎?”

“對,”夏蕾說,“你等會兒自己上去。”

荊平野有點茫然:“你不和我一起去送嗎?”

“我是大人,”夏蕾言簡意赅道,“很多話不好講,你去吧。”

荊平野低着頭,抱着那捆紙包:“好。”

春節已經過去一周,外面斷斷續續仍有燃放煙花的,争着消耗存貨。荊平野站在402的門口,老舊小區的門鈴都是擺設,不響,他拍了拍房門:“應逐星!”

拍了沒兩下,門內就傳來盲杖敲地的聲音,應逐星打開了門。

應逐星站在門口,身形清瘦,盲眼毫無焦距地落在身前,似乎有點出乎意料:“……你來找我嗎?”

荊平野看到他的身後一片漆黑,室內沒有開燈,只有煙花偶爾閃過的斑斓光亮。

他一個人在家裏,所以連燈都不用開。

荊平野忽然覺得很不好受,原本他只是打算錢送到就走,當下變了主意,裝作很輕快的語氣:“不然呢?應逐星,你請我進去坐坐。”

應逐星遲疑了下,點點頭:“好。”

作為待客的基本條件,應逐星摸索着按開了客廳的燈,側身讓開空間。燈光亮起後,荊平野看見地上有堆積的雜物,平鋪着的紙箱板子,空氣中的中藥味比起上次來要淡很多。

“可能有點亂,”應逐星提醒他,“別摔了。”

荊平野自然知道這個道理,他走了兩步,猶豫要不要回頭扶着應逐星,避免他磕絆着,就看到應逐星盲杖敲敲點點,倒是走得很利落,想來是自己的家,布局一定比他熟悉的,荊平野覺得自己有點自作多情了,只好悻悻收回手:“你在大掃除嗎?”

“嗯,”應逐星坐在沙發上,兩人相對無言了兩分鐘,應逐星終于問,“你來有什麽事嗎?”

沒事不能來找你嗎?

放在以前,荊平野一定會這樣質問。但放在當下,只會顯得無理取鬧。荊平野心情有點差,說:“我媽讓我給你送東西給你。”

紙包沒輕沒重地扔進了應逐星懷裏,應逐星毫無防備地吓了一跳,下意識接住,開始很小心地摸腿上的物件。他的手很漂亮,修長,骨節分明,右手無名指的手背處有一點小痣。荊平野想起,小時候玩游戲,忘記出于什麽目的,他和應逐星用水筆給彼此畫過戒指。

應逐星問:“這是什麽?”

“錢。”荊平野說。

在聽到“錢”這個字眼的時候,應逐星僵住了身體,握着紙包的手慢慢收緊了,他的腰板挺得很直,卻低着頭,燈光落下來,陰影遮住了眼睛,因而荊平野能看見應逐星緊緊抿着的嘴唇,他張了張嘴,只說出一個“我”字。

手指蜷起,又放開,那捆錢對于他而言成了一團燙手的火苗,應逐星像是想把這捆錢推回去,但最終應逐星什麽都沒有做,聲音發澀:“等這個月過去,我會還的。”

荊平野看着這樣的應逐星,忽然想起,他在小賣部問應逐星要不要一起回去時,以及他看着應逐星吃餃子時,應逐星的臉上都曾出現過類似的神情。

又沉默地坐了兩分鐘後,荊平野起身,說:“那我走了。”

“我送你。”應逐星也站起來。

路過玄關處時,荊平野再度看到門口的紙箱子,忽然意識到什麽,心裏重重一跳,扭頭問應逐星:“你要搬家嗎?”

應逐星沉默,荊平野誤認為這是默認,茫然道:“又走啊……”

“沒有,”應逐星終于道,“我只是收拾一下。”

荊平野心裏一塊石頭落地,他松了口氣。

應逐星叫他:“小野。”

“嗯?”

應逐星問:“你之後會考哪裏的大學?”

荊平野想了想:“北京吧,我還沒有去過故宮和長城,我想去看看。”

應逐星真切地笑了起來,說“那很好”。荊平野走到樓道,本該直接離開,卻鬼使神差地沒有下樓,應逐星也沒有關門。荊平野遲疑着問:“你以後打算考到哪裏?”

“小野,”應逐星輕聲,“我可能不會讀書了。”

荊平野茫然:“……為什麽?”

應逐星只是笑了笑,沒有解釋其中的緣由。

荊平野看着應逐星,某種疼痛感伴随着血管的鼓動傳到全身,帶來一種麻。他突然說:“如果你怕看不到題目,什麽小車砝碼的實驗步驟,勻變速直線運動,結構簡式……我都可以給你念,我普通話很标準的。學校裏的資料也可以都給你,你比我聰明,一定能學得很快。”

應逐星眼睫顫了下。

“別不上學,也別放棄未來,”荊平野別開臉,深呼吸了下,一口氣快速說完剩下的話,“咱倆好歹是朋友——我回家了!”

不等應逐星回答,荊平野大跨步跑下樓。

-

那捆錢送到後,一連三天,荊平野都沒有再見到應逐星。

在這期間,荊平野的世界出現了比寒假作業更高難度的任務。

夏蕾的身旁是一輛天藍色的自行車,車身嶄新锃亮,她如同游戲裏的NPC,接近即發布任務,她說:“這輛自行車是給你買的,正好這兩天你也很閑,在家把自行車給學了。”

是的,十六歲的荊平野目前仍然不會騎自行車,客觀原因是,在公交發達的情況下,荊平野認為騎自行車是可有可無的技能。主觀原因是,荊平野平衡感不佳,并且很怕痛,不肯經歷練習的過程。

“不能不學嗎?”荊平野說,“我喜歡坐公交。”

夏蕾說:“不行,必須學會。”

荊平野抓狂道:“又沒有法律規定人必須要會自行車!”

夏蕾冷漠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不會騎自行車就滾出家門。”

荊平野:“……”

生活費掌控權不在手上,有求于人,荊平野只得不情不願地開始學習自行車的實踐方法。他學習的主要地點是小區廣場處的健身器材,缺點是這處多是老人小孩,來來往往,難免遇到熟人。

學習自行車的第二天,荊平野碰見常珂,常珂拍了拍他的肩膀,揶揄道:“喲,學車呢?”

“啊。”荊平野含混說。

“怎麽想開了要學自行車了,”常珂碰了下他的肩膀,“叫我聲哥,我教給你秘訣,怎麽樣?”

荊平野很是煩躁,直接扛着自行車跑了。

正巧夏蕾下樓,她手裏拿着車鑰匙,吃驚道:“頭回見車騎人。”

荊平野臉一紅,把肩上的自行車放在路邊,沒好氣道:“我不想學車了!”

“沒讓你一天學會,”夏蕾道,“我去看看你徐阿姨,你跟我一起?”

正好不用騎自行車,加上這兩天荊玥跟着爸爸在包子鋪裏,倒是不用擔心妹妹,荊平野心情大好,上了車,裝模作樣嘆氣道:“那只好犧牲一點我的練車時間了。”

夏蕾笑着罵他一句。

下午兩三點,正好錯開上下班高峰期,二十分鐘左右到了人民醫院。昨天,徐瑤已經轉到普通病房,在醫院的三樓。夏蕾敲了敲病房門,裏面傳來陌生的女聲:“請進!”

荊平野跟着夏蕾走進,正打算打招呼,卻意外看到幹淨平整的床鋪,全然沒有住人的痕跡,一旁的保潔正在打掃衛生,夏蕾也愣了下,疑心自己進錯了房,退了兩步,确認無誤後,問護士:“徐瑤是在這間嗎?”

“徐瑤嗎?”保潔道,“她呀,她兒子昨晚已經給她辦轉院啦。”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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