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紅嫁衣(二)

第19章 紅嫁衣(二)

那個夏末的清晨, 殷川雲府失蹤多日的尚書千金回來了。

傳聞裏說是三皇子從匪亂裏救出了雲氏小姐,但是回來的時候她只有一個人,沒有人陪在她的身邊。

自家小姐歸來以後, 雲府上下足足忙碌了七個日夜。

仆婦們端着湯藥步履匆匆地自她的閨閣進進出出,宮裏派出了最好的禦醫來為她治傷,天子在下朝後特意向雲尚書關切詢問雲氏千金的傷勢,還遣人送來了數不清的賞賜。

而這個女孩則在自己的閨閣裏足足悶了七個日夜。

期間三皇子來拜訪過雲府幾次,但是都被她以身體不适的理由拒絕見面。

此後他就沒有再來過,也沒有再出現在宮城外。宮裏的人都說,三殿下孝順, 待在柔儀殿裏陪伴自己的母妃。

三皇子離開以後, 慕夫人問過女兒在山裏發生了什麽, 她卻不肯回答,抿着嘴唇很不高興的模樣。

于是雲尚書和慕夫人都覺得, 這對未婚小夫妻是在回長安的路上吵架了。

他們認為女兒是在和三殿下賭氣,過幾天就會好, 于是也沒有把女兒退婚的請求放在心上, 等待這對小情侶自己解決問題。

一日複一日, 季夏就這樣匆匆結束了。

這天, 雲渺從床上醒來的時候,被欺騙後傷心難過的情緒已經徹底被氣憤和惱火取代了。

太氣了。

太生氣了。

怎麽會有如此心思險惡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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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系統的指導下,進行連續多日的複盤以後,她已經徹底看透了謝止淵這個家夥。

表面上是個溫文爾雅、溫潤如玉、溫柔體貼的小公子。

實際上卻是個性格惡劣、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的白切黑。

在他那裏根本沒有情義二字, 一切都只是利用和算計而已。

這個無情無義的家夥騙得她差點把一顆真心都捧給了他。

可惡的黑蓮花!!

她居然跟一個反派同行了一路,這件事必将刻進她穿書人生的恥辱柱上。

不過也罷。

一本書裏的紙片人罷了。

她這就去取消婚約, 再也不相往來,從此以後一句話都不跟他說, 一個眼神都不會再給他!

雲渺忿忿地站起身,伸手去抓發簪的時候,突然看見手腕上系着的那枚羊脂玉。

半透明的玉石仿佛被潔淨的清水洗過,顏色柔軟得像一抹流出的羊奶,上面雕刻着精致的花,在陽光下閃着細碎的光。

——那天在星光下他送給她的花。

離開謝止淵那天,雲渺走得太急,完全忘記了自己還留着他的東西。

不過現在既然已經決定再也不理他了,雲渺肯定要把他送的訂婚禮物退回去。

她決定最後見他一面,把他的東西還給他,從此以後一刀兩斷、一別兩寬。

“阿娘!”

慕夫人回府的時候,雲渺牽着裙角從臺階上跑下來。

飛揚的裙裾在風裏起落,她拉着母親的手,仰起臉,聲音清脆地說:“我想進宮找謝止淵。”

——她要去找黑蓮花退婚!

-

午後時分,淑妃的柔儀殿內。

這座典雅婉約的宮殿內四處種滿花草,各種花的香在空氣裏飄蕩,主殿的門前一樹瓊花盛開,紛紛如雪。

華服的女人提着一盞蓮燈,在花樹下采摘了新鮮的露水,踩着灑落滿地的陽光,牽起裙角往主殿t的方向走。

到了主殿門前,她并不推門入內,而是叩開了一間暗室的石門,沿着一條幽深昏暗的地道走了下去。

厚重的石門在她的背後緩緩合上,最後一縷陽光也被攔在了外面。

滴答。滴答。

響起液體滴落的聲音。

空曠而寂靜的暗室裏,滴答的聲音顯得如此清晰,一下又一下,在四壁之間沒有起伏地回蕩着。

不是水珠......而是血在滴落。

昏暗的光線裏,正中央的一張漢白玉床上,靜靜地躺着一個少年。

雪白的衣袂從邊緣垂落下來,鋪在冰冷的石板上猶如大朵盛開的荼蘼花。

白玉般的少年躺在這些柔軟的衣袂之間,露出來的手腕上纏着無數銀質的細線。

殷紅的血不斷從他的身體裏流出來,沿着長長的銀線蜿蜒而下,最後一滴接一滴地墜落在一個靛青色的大玉海裏。

滴答的聲音就是從這裏傳出來的。

玉海原本是盛酒器,此刻盛滿了鮮紅的血,猶如一片落紅打碎在半透明的青色湖面上,蕩漾着詭異而搖曳的光。

“吱呀”一聲,蓮燈的光漫過昏暗的室內,華服的女人提着裙擺推門走進來。

她把燈擱在一個連枝燈臺上,轉過身來,走到盛着血的大玉海前,俯身看了一會兒,唇角微微挑起一絲笑意。

接着,她取來一枚玉質的箸,挽起如雲般的大袖,慢慢地伸下去,攪拌起大玉海裏的血液。

打着旋的血光流動起來的同時,無數相連的銀線也被牽動了,躺在漢白玉床上的少年顫了一下,劇烈地咳嗽起來。

“很疼麽?”

女人轉頭望向他,語氣輕柔地問。

沒有人回答。

白衣的少年仰頭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在這樣失血的情況下,他居然是睜着眼的,看起來像是醒着。

但是仔細看過去,卻會發現,他的眼睛裏沒有任何神采,如同一個被抽走靈魂的傀儡娃娃,蒼白而脆弱,只能任由別人擺弄。

似乎也沒有期待他回答,女人溫柔地笑了,自言自語般地說:“疼也沒辦法,忍一下好了。”

“誰叫你離開家那麽久呢?”

她的語氣抱怨似的,“真是不聽話的孩子啊......”

停下了攪動玉海的手,她牽起一角裙擺,走到漢白玉臺前,坐在少年的身邊,輕輕地撫摸着他冰冷的臉頰,如同母親愛惜着自己的孩子。

而躺着的少年毫無動靜,木然地任憑她撫摸。

下一刻,女人攥住纏繞在他手上的銀線,猛地一抽!

大玉海裏的血瞬間湧動起來,沿着交錯的銀線飛快地回流,數不清的血線沒入少年顫抖的身體裏,在他纖薄而蒼白的皮膚下汩汩跳動。

少年毫無血色的唇上,終于漸漸泛起一點生命的跡象。

整個過程裏,女人坐在他的身邊,一只手仔細地整理他的頭發,眼神溫柔而含笑,就像在為雛鳥梳理羽毛。

大玉海裏的血漸漸空了。

少年纖濃的睫毛輕輕顫着,緩緩地閉上眼睛。

映在交織晃動的光影裏,白玉般的少年沉睡在雪白的衣袂之下,如同一抔堆積在午後陽光裏的雪。

這時,外面傳來一聲叩門聲。

“淑妃娘娘?”

一個小宮女站在殿門前,有些局促不安地開口,“殷川雲府的尚書夫人攜女來拜訪,雲家小姐似乎想見三殿下一面......”

“知道了。”

門後遠遠地傳來女人的回答,“請客人在前殿稍候片刻,我随後就來。”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遠去了,小宮女急匆匆趕去殿外回複。

宮殿之下的暗室裏,女人輕輕撥弄着沉睡的少年的頭發,俯身貼近他的耳邊,輕聲說:“阿淵,那個叫雲渺的小姑娘要來看你了。”

“快點醒過來吧......”

語氣似乎有些惋惜,“你現在這副樣子,實在不好出去見人呢。”

“我知道你現在什麽都聽不見。”

女人微微笑着,凝視少年蒼白的面龐,“但母妃還是要提醒你一句......”

“不要試圖離開這裏。”她在少年的耳邊低語,“你永遠也逃不出去的。”

娓娓的裙擺掠過鋪滿燈火的地面,淑妃提着一盞蓮燈轉身離開,暗室的門在她的背後緩緩合攏。

方才說話的時候,她一直注視着少年的臉龐,于是沒有注意到,在提到“雲渺”這個名字的時候,他袖子底下的指尖無意識地顫動了一下。

只是很輕微的一個動作,仿佛在長久的黑暗裏,忽然抓住了一縷光。

-

滿地陽光裏,雲渺在一棵花樹下走來走去。

此刻,慕夫人正在和淑妃敘話,讓雲渺來這裏見謝止淵。

兩位母親似乎都覺得應該給這對未婚小夫妻一些私密的對話空間,于是特意遣退了旁人,讓他們在被鮮花包圍的小花園裏相見。

謝止淵還沒有出來,雲渺獨自在花園裏等他。

她攥着手裏的羊脂玉,對着面前的大樹,很小聲地自言自語。

“謝止淵,我要跟你退婚!”

她把手往前一伸,語氣惡狠狠。

面前的大樹十分沉默。

“謝止淵,我要退婚。”

她再次把手往前一伸,換了冷漠的語氣。

......大樹更沉默了。

雲渺這是在練習和謝止淵退婚。

她本來想直接甩臉色給他就好了,但是突然想起這家夥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反派......

要是甩臉色給他,會不會直接被幹掉?

......畢竟她也見識過黑蓮花随手刀人的樣子。

絕對不能死在這個可怕的異世界,她可是要做完系統任務回家的。

于是雲渺決定用更加禮貌的方法和謝止淵一刀兩斷。

“謝止淵,我——”

這次的練習還沒結束,雲渺的話被打斷了。

“吱呀”一聲,對面的雕花木門打開了,少年披着一件雪白的外衣從殿裏走出來。

雲渺微微愣了一下。

她第一次看見他穿白色。

以前在崇文館的時候他也穿白色,但是青衿服的白是淡雅的月白,白得有顏色和溫度,袖口和衣襟裝飾着淺青色的邊。

而此刻的他穿着一襲純粹的雪白,陽光灑在他的肩上,整潔的烏發绾着白玉,映得他的肌骨近乎半透明,落滿霜雪般的寒意。

雲渺忽然覺得他的身形單薄,仿佛風一吹就要散去了。

似乎剛剛睡醒,少年的神情仍帶着些許惺忪,倦怠地垂着眉眼,擡手遮了一下陽光,仿佛不太适應室外的光線。

雲渺注意到他點漆般的眼瞳變得有些黯淡,像是淋過雨水後微微褪色的黑曜石。

“你找我麽?”他問,看起來不太想說話,聲音裏透着一絲喑啞。

雲渺站在樹下擡頭看着臺階上的少年。

他的狀态似乎很奇怪,完全不像那個運籌帷幄、張揚狠厲的少年,偏着頭有些困倦地看過來,幾乎像個午覺沒睡醒的小孩。

于是準備了半天臺詞的雲渺啪一下卡殼了。

她埋着頭大步走過去。

走到謝止淵的面前,她一句話也不說,抓着他的手往他的掌心裏塞了那枚羊脂玉。

他歪着頭看她。

憋了半天,她悶聲說:“這個還給你。”

然後轉身就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幾瓣落花掉在她的發間,又吹落在他的衣袂上。臺階上的少年望着她遠去的背影,有些困惑不解地眨了下眼。

搞定退婚大事的雲渺大步往前殿走。

完成了還玉佩這件事,她心裏輕松許多,接下來只需要告訴慕夫人她和謝止淵已經決定解除婚約了就好。

一邊大步向前走着,系統一邊上線了。

【宿主,剛才檢測到新的任務已經發布。】

有新任務了?

雲渺立刻興奮起來。

只要把任務都做完,她就能回家了。

“很好。下一個任務是什麽?”

【需要你回到反派身邊。】

雲渺一個腳剎:“嗯?”

【是的。】

“回到反派身邊幹什麽?”

雲渺警覺,回想起以前看過的穿書文常見設定,“攻略并感化黑蓮花麽?”

【不。】

系統冷靜回答。

【殺死他。】

雲渺又一個腳剎。

沉默片刻......

她開始思考能不能踹系統一腳。

這是人能完成的任務嗎???

“系統,我希望你能明白。”

雲渺開始講道理,“在一個文明社會,殺人是犯法的。”

【宿主,我也希望你能明白。】

系統也開始講道理。

【這是一本小說中的世界,小說世界裏的都是紙片人,刀紙片人不犯法。】

【維護原書劇情,保證反派死亡,這是一個穿書人應盡的責任和義務。】

“我不管。”雲渺撥浪鼓搖頭,“我不殺人。”

系統沉默片刻,換了一種勸法。

【你不殺他,他也會殺你。】

緊接着,系統冰冷地t給她播放了一個畫面。

昏暗的房間裏,案幾上燭火搖曳,少年袖子底下的刀無聲地滑出。

雲渺忽然感覺心絞痛了一下。

......她記得那一天。

那個微涼的夏日夜晚,受了傷的少年昏倒在她的身上,而她拼盡全力地想要救他的性命。

她清楚地記得,那一夜他發着高燒,她坐在他的身邊,握着他的手,守了他一整晚。

......他那個時候居然想殺她嗎?

在她拼命想要救他的時候,他心裏想的卻是怎麽殺她。

“好。”雲渺冷着臉說,“很好。”

很好。

很不錯。

就是這個狀态。

雲渺感覺自己現在的精神狀态冷得像殺了十年的魚。

她已經準備好去把黑蓮花給刀了。

雲渺心裏已經出現了一個清晰的計劃。

首先,他們要先結婚。

然後在大婚之日,她就趁機把這家夥幹掉。

雲渺轉過身,大步走回小花園裏,擡頭看見謝止淵還站在臺階上,微微歪着頭,手裏抓着那枚她退回去的羊脂玉。

看見雲渺又回來了,他有些迷茫地看過來。

雲渺一聲不吭,冷着臉走到他的面前,把塞到他手裏的那枚羊脂玉抓回來。

然後她再次轉身,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臺階上的少年望着她的背影,許久,忽而扯了下嘴角,輕輕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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