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紅嫁衣(六)
第23章 紅嫁衣(六)
躲在草叢裏的雲渺瞪大眼睛。
內侍監餘照恩......是謝止淵的師父?
根據她對原著的回憶, 這個神秘的黑袍人是全書戰力天花板,男女主角加起來才能勉強打得過的那種。
而這個人居然是謝止淵的師父?
不過這樣似乎就能夠解釋為什麽黑蓮花的武力值那麽高了。
雲渺起初就懷疑這個白發蒼蒼的老太監會是什麽反派,果不其然, 他不僅是反派,還是反派的老師。
反派陣營內部的關系......似乎遠比她想象得要複雜許多。
以她在宮廷和宴會上的觀察,這兩個人表現出來的關系一點也不好。在她的印象裏,謝止淵經常冷冰冰地直呼此人的名字,而對方總是含笑攏袖稱呼他為“殿下”,一副恭謹而謙卑的模樣。
可是此時此刻,他們的關系地位完全颠倒了。
立于高處冷睨的老人是老師, 而半跪在地上的少年是學生。
獵獵的風鼓起翻飛的袍角, 這個老宦官提着手裏的刀, 一步步走到少年的面前,刀尖在冰冷的地面上拉出長長的刺耳聲音。
“低頭。”餘照恩冷冷地說。
刀背擊打血肉的聲音猝然響起!
老宦官反手握刀, 自上而下,以刀背狠狠抽打在少年的脊背上, 動作利落而狠辣得就像行刑的獄卒, 又熟練而順手得像是重複過無數次。
雲渺下意識地閉了一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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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睜開眼時, 看見血從少年的發間緩緩地滴下來。
一滴一滴, 血珠砸在皎潔的漢白玉磚上,濺開一潑又一潑鮮紅的花。
他低垂着頭,額發遮住眼睛,雲渺看不清他的神情。
面前的學生沉默着, 一聲不響地任憑老師責罰。而老師也絲毫不留情面,高高舉起手中的刀, 又抽下去一擊。
“這一刀為你不敬母妃。”
“這一刀為你忤逆師長。”
“這一刀為你擅自離宮。”
……
一下,一下, 又一下。
每重擊一次他的脊背,餘照恩就羅列一條罪名,到最後罪無可數,仍要編出罪名。
少年在刀背的擊打下依然跪得筆直,只是緩緩地咳出血來,額前的碎發沾着血水和汗珠垂落下來,遮住那雙烏玉一般的眼眸。
碎星在雲層間漏出一線,清輝如水潑濺在漢白玉磚上。
長達小半個時辰的訓話完畢,餘照恩甩開刀鋒上的血,低頭看着半跪在地上的少年。
“好自為之。”他甩袖離開。
許久,林間沒有了聲音。
血緩緩地漫過臺階,而少年仍半跪在地上,微垂着頭,一動不動。
一束光自他的頭頂上方越過去,堪堪擦過他的發梢,落在不遠處的漢白玉階上,一級一級,流淌下來,淌了一地清泠的光。
而少年的身形被吞沒在黑暗之中。
“他走了。”他突然開口,“可以出來了。”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躲在草叢裏的女孩撥開眼前的樹葉,牽起裙角,從樹後走出來。
“謝止淵——”她擡起頭,喊他的名字。
“別看。”他輕聲說,“閉着眼睛。”
女孩依他的話,閉上眼睛,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晚間的風微涼,沙沙地卷起落花,吹到她的發上、身上。因為閉着眼,她走路的時候張開雙手,搖搖晃晃像個織錦娃娃,姿勢近乎一個打開的擁抱。
面前的少年緩慢地起身,微微低下頭,看見她頰邊沾着一點泥。
那樣潔淨的臉龐,盡管沾了點泥土,依然皎潔無暇,像是最細膩的白瓷,最清透的璞玉,在溫水裏養了好多年,容不得一點點污濁。
少年的手指稍稍屈了一下,似是要替她抹去那一點泥,卻在擡起之前停住了。輕輕撚一下,摸到指尖污濁的血,無聲地收進袖底。
“轉身。”謝止淵輕聲說,“然後睜開眼睛。”
像個聽話的乖小孩,雲渺轉過身,背對着他,睜開眼睛。
“從這裏向東走,有一條通往子城的夾道。”
謝止淵在她的背後輕聲說,“沿着夾道一直走,半個時辰可以出去。”
雲渺點點頭。想說點什麽,但是又不知道說什麽。
“謝謝你。”她低聲說。
背後的少年似乎輕輕笑了一下:“不用謝。”
“那,”她小聲說,“我回家了。”
背後傳來很淡的一聲“嗯”。
揮揮灑灑的星光裏,女孩踩着落花的風走遠了。
她的背影在花雨裏顯得纖細輕盈,如同掉落在花束下的小仙,踏着風,迎着光,杳杳冥冥,靈靈明明。
站在影子裏的少年安靜地看了一會兒,轉過身,往相反的方向走。
宮道外是昏暗的林,林間星點飛着螢蟲。金紅的落葉鋪陳一地,垂落的衣袂劃過堆積的落葉,沙沙作響。
林深處,樹下鋪滿一地的花。
謝止淵沒力氣掃開落花,慢慢在花裏坐下,倚靠在樹幹上,閉上眼睛。
指尖開始微微地痛起來。
風聲裏,聽見那個女孩的聲音說:“我回家了。”
回家……麽?
不想回家。
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家。
但是太久不回去的話,就會越來越痛。
從指尖開始,蔓延到全身,刻骨切膚,噬心灼肺,淩遲之痛。
花開荼蘼花事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永不止息,無法止息。
無數映着金紅落葉的光從樹梢上墜落下來,燦金色的光芒像夏夜的螢火蟲綴在他的衣角。
樹下的少年靜靜閉着眼睛,仿佛無聲無息地睡着了。
恰在這時,風忽然從前方湧過來。
踩着沙沙落葉,腳步由遠及近,恍若下了場突如其來的急雨。
聽見動靜,他怔了一下,擡起頭。
那個女孩牽着裙角,踩着遍地流淌的星光,被身後湧動的風推着,試探般,小心翼翼地向他走來。
揮揮灑灑的光籠在她的頭發上,翩跹的衣帶如白鳥的翼。
撞見他的目光,她抿了下唇,小聲喊:“謝止淵。t”
“我只是......”頓了一下,“想來看一下你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他低聲打斷。
“假如你本來想要殺我的話......”
她忍不住又問,聲音很輕,“剛才為什麽又要救我呢?”
“因為你還對我有用。”他冷淡地答了句,“所以還不能死。”
這句話說完,他已經很疲倦了,再沒力氣應付她,重新閉上眼,偏過頭,不想說話。
空氣裏靜了片刻。
雲渺站在樹下,看着面前的少年。
簌簌的花落在他的發上、肩上,像是堆着雪,一層又一層。他的身上很多傷,新的舊的,衣袍也劃破了,沾着血的發梢上落着碎光,星星點點的,像是死去的螢火。
那樣一張清絕的面龐,還是個未及冠的少年,卻這樣傷痕累累、千瘡百孔。
“謝止淵?”雲渺試着喊了句。
沒有回應。樹下的少年閉着眼,安安靜靜,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昏過去了。
也許是因為聽見她喊自己的名字,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攥了下,很快又不動了。纖濃的眼睫輕顫着,微微偏過去的側臉挺拔,映着清冷的星輝,蒼白卻依然漂亮,冰肌玉骨,像是玉石雕琢的。
“你以前......”雲渺輕聲問,“總是像這樣在樹底下睡覺嗎?”
昏睡的少年當然聽不見她的問話,也不會再回答她。
雲渺遲疑一下,在離開他和留下來之間搖擺不定。她想了想,伸出手,試探着,輕輕碰了一下他的額頭。
她記得他說過不喜歡人碰他。
但是此刻的少年無知無覺,不知道她摸了摸他的額頭,又猶豫着,試探一下他手心的溫度。
太冷了......這種狀态已經接近失溫了。
雲渺坐在他的身邊,凝視他蒼白的臉龐。
确實覺得他是一個很壞、很讨厭、近乎邪惡的反派。
可是現在又覺得他有點可憐。
好像一只無家可歸的小獸。
以後是要殺死他的……
可是,此刻此時……
只想要安安靜靜地抱着他。
就一小會兒。
樹影婆娑,漏下清光,碎如殘雪。
樹下的女孩俯下身,張開手抱住沉睡的少年,臉頰輕輕貼在他的額頭上,把自己溫暖的體溫傳遞給他。
一直到曉星沉落,東方既白。
-
清晨時分,第一聲鳥啼穿透林梢的時候,謝止淵醒了。
他輕輕眨了下眼,怔住了。
女孩趴在他的胸口,抱着他睡着了。一縷陽光灑在她茸茸的發頂,柔軟的發絲被映成燦金色,沾着露水,在晨風裏搖曳。
似乎察覺到動靜,她纖長卷翹的睫毛動了動,眼睛睜開來,還帶着點睡醒的迷糊與懵懂:“嗯?”
身邊的少年僵直了一瞬,冷漠地往外挪開身體,卻因為牽動了傷口而悶咳起來。
雲渺吓了一跳,以為是自己壓到了他,立即從他身上起來,看他偏過頭很輕地咳着嗽,有點想幫點什麽忙,又不太敢碰他。
“你傷得重嗎?”她小聲問,“要不要去看大夫?”
她還記得原書裏中了那個老宦官一掌的人都是非死即傷。
“不用。”少年的聲線冷冽,卻因為咳着嗽而聽起來沒什麽說服力。
雲渺歪着頭看他,思考是不是不用她下毒他就自己會死。
其實也許昨晚把他丢在這裏不管就好了。
但是......他昨晚确實是為了救她才受傷的。
恩将仇報這種事,違背她的良心,會讓她一輩子寝食難安的。
“謝止淵,”她輕聲問,“你是不是沒有地方可以去?”
“不是。”他倦怠地斜靠在樹下,随口回答。
“你不會每天晚上就在樹底下住吧?”她眨眨眼睛。
謝止淵閉上眼,不想理她了。
忽然有一陣小風撲簌過來,輕輕扇了下他的睫毛。他下意識地睜開眼,面前的女孩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假如你晚上沒有地方可去的話......”
她想了會兒,“那你來我這裏睡吧?”
意識到這句話有什麽奇怪的歧義,她十分匆忙地繼續補充:“我的意思是,我會在房間裏給你留一張榻,隔開在屏風後面。”
“只是給你一個夜裏落腳的地方。”
她在他面前豎起一根纖細的手指,“而且僅限你身上的傷還沒好的這段日子。”
對面的少年忽而歪着頭惡劣微笑:“你不是怕我半夜突然殺了你麽?”
話音未落,面前的女孩伸手戳了戳他身上的傷口。
猝不及防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低着頭按住起伏的胸口,壓下喉間翻湧上來的腥血。
再擡起頭時,雲渺覺得他的眸光冷得像北風過境的冰原。
第一次看見他這麽生氣。
她悄悄想。
沒想到戳一下居然就可以讓反派動怒。
但是看着他生着氣又虛弱得動不了的模樣,心裏又有點小小的雀躍得意。
“反正你愛來不來。”
雲渺低哼着站起來,趁着他沒有力氣的時候多占點便宜,彎下身摸了摸他的頭發,“我得回家了。”
樹下的少年像只炸了毛的小獸,幹脆閉上眼不再開口。
雲渺轉過身往外走,忽而聽見背後的少年很低地問:“為什麽?”
聲音很輕,落在風裏,一個不留神就捕捉不到。
“你救了我一命,我就幫你一次。”
女孩回過頭笑了下,“你對我好的話,我就對你好嘛。”
“不過這次就算兩清了。”
頓了下,她又說,“以後我們還是互不相欠。”
“我不會去的。”
背後傳來少年冷淡的聲音。
-
那天夜裏,弦月墜落的時候,躺在被子裏的雲渺在半夢半醒間聽見窗外很輕的“嗒”一響。
次日清晨時分,她從床上醒來,穿着件織錦大袖的絲綢軟袍,紮一條極寬的雪白帛帶,一只手挽起堆疊如雲的青絲,赤足踩在木地板上,繡着雲紋的裙擺從金絲邊的地毯上迤逦而過。
她停下來,從竹木屏風後面踮起腳,探頭往下看。流水般的發絲垂在屏風下面,仿佛綢緞般滑落下去。
屏風下的軟榻邊倚靠着一個少年,微微歪着頭,已經睡着了。
陽光從她的發梢流淌到他的指尖,仿佛牽了一根很長很長的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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