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紅嫁衣(七)
第24章 紅嫁衣(七)
風從窗外吹進來, 卷起半透明的紗幔,在女孩的發梢和少年的頭頂悄然籠下來,像是落了一團柔軟而蓬松的雲。
隔着一扇屏風, 女孩墊着腳,趴在竹木架上,低下頭看着靠在下面的少年。清晨的陽光灑下來,從他的發梢往下流淌,描畫他的眉骨和鼻梁,勾出清晰挺拔的線條,閃着細碎的暖金色微光。
他這樣靜谧睡着的模樣, 像是尋常人家未及冠的少年, 養在绫羅綢緞、堆金積玉裏, 長成個無憂無慮的世家小公子。
唇瓣微動一下,她想喊他的名字。
可是猶豫片刻, 還是決定讓他就這樣好好睡一會兒。
她牽起裙擺,蹑手蹑腳地走出去, 推門的聲音很輕, 怕吵醒他。
今日府裏的早膳是花酥糕、梅子餅、羊奶酪、還有些零零碎碎的甜點和果盤。在內堂陪父母親用過膳之後, 雲渺特意說了要回房溫書時吃點碎嘴, 端了一盤糕點再走。
很輕的“吱呀”聲後,她回到遍地陽光的房間裏,端着個白釉小瓷碟,盛滿琳琅的糕點和早茶, 靜悄悄地放在屏風後那個少年的手邊。
他還在睡。大約是這些天都很累了,又受了好多的傷, 一睡着就睡了好久。
軟榻上的被褥和枕頭都沒有動過,疊起來的絨毯依然整整齊齊。他屈起一條腿坐在木地板上, 偏着頭靠在塌邊睡,安安靜靜的,睡得很淺的樣子,似乎稍微驚動一下,就會消失不見了。
“謝止淵?”雲渺小聲喊了句。
低垂的睫毛輕輕顫了下,倚坐在塌邊的少年依舊沒醒。
入秋的時節,天氣已經開始變冷了,雲渺怕他這麽睡會着涼。略微遲疑一下,她踮腳踩着木地板走到他身邊,從軟榻上抱下一床絨毯,輕輕地蓋在他的身上。
些許的絨毛蹭到少年的頰邊,襯着他那張白玉般的臉。雲渺彎下身,小心地撥開滑落的碎發,又輕手輕腳地為他掖好被角。
他任憑她擺弄,又像是睡得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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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在她看不見的地方t,在毯子蓋在身上的剎那,少年的指尖倏地攥緊,又在察覺到她的氣息時,忽然松開了。
給謝止淵蓋好毯子,雲渺轉過身,背對着他,坐在一張書案前,攤開一張宣紙,取了一支墨筆,開始溫書學習。
隔着一扇竹木屏風,這邊的女孩低着頭認真念書,那側的少年靠在塌邊睡覺。陽光從窗格裏投下來,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沙沙的落筆聲裏,此間光陰如同靜止。
直到正午時分,雲渺抱着書離開一趟,在母親的膝下誦讀,再回到房間時,突然發現對面的窗打開了。
風呼呼地湧來,吹起案上的紙頁。她走到屏風後,看見軟榻上散落着展開的絨毯,一半滑落在木地板上,似乎還帶着點殘餘的體溫。
小碟子裏的糕點沒有動。
那個少年已經走了。
-
雲渺覺得自己好像撿了只流浪貓。
每天深夜時分來到她的房間,靠在榻邊睡一覺,第二天中午睡醒就走,不說話,不理人,水和食物也不吃,好像那種路邊撿回來的野貓,養不熟,但是也不會走太遠。
而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提那天夜裏發生在林間的事。
那個發生在微涼月夜裏的擁抱,仿佛和落花一樣,悄然地埋入了泥間。
再過幾天就又是望日了。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家家戶戶支起了醉仙錦旆,五顏六色的彩樓前挂着花頭畫杆,新釀酒的香氣漫漫地溢出來,在大街小巷之間傳遞。
這一日清晨,街鼓聲剛停,車馬聲初起,趕早市的人絡繹不絕。大小商販支起了攤子,正在叫賣各式早點和新上市的水果。螃蟹出水,橙桔新鮮,梨棗的甜味混着酒香氣,連同陽光一起卷進秋日的風裏。
雲渺抱着一個酒壇子走在熙熙攘攘的長街上。
她這是出來買酒的。
父親說東角樓巷有家很不錯的酒坊,只是老板的脾氣捉摸不定,賣不賣酒全看客人的緣分。
又聽說酒坊老板對有活力的小姑娘态度很好,于是派了自家女兒出陣,去酒坊一試,看看能不能買到一壇乾和五酘。
結果雲渺還真成功了。
酒坊老板這一日似乎心情不錯,大約是不久前見到了什麽熟人,又看小姑娘乖巧懂事的樣子很順眼,就賣了她一壇最好的酒,還打了個對折。
因為雲府千金的身份太惹眼,雲渺這次出門沒帶丫鬟也沒坐馬車,擠在來來往往的人流裏往回走。
這時,一輛青牛七香車經過長街,四角的銅鈴叮鈴鈴地響,兩側的行人紛紛讓路,雲渺也跟着人群往後退。
恰在此刻,她忽而聞到一抹極淡的草木香。
像是沾着露水的葉,或者堆在雲上的雪,清冽而潔淨,微微冰涼。
雲渺猛地回過頭。
一個戴鬥笠的少年擦肩而過,悄然隐沒在人群裏,一只手壓下頭上的鬥笠,投下的陰影遮住臉,唇角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絕對是謝止淵。
他易了容,沒穿最常穿的紅色,而是穿了件淺藍水紋邊的白袍,以一根寬帶束腰,掩在人群中是一抹工筆畫裏的留白。
但是這家夥的氣質實在太好辨認,以至于只要一個擦肩,雲渺就能認出他。
雲渺隐約記得看見他笑了。
根據反派刀人定律,他每次這樣微笑,就一定會有不好的事發生。
黑蓮花又要去幹什麽壞事?
身上的傷還沒完全好,就又開始搞事情,不愧是你啊大反派。
毫不猶豫地轉身,雲渺抱着酒壇子,蹑手蹑腳地跟了上去。
要是反派要幹什麽壞事,她一定得及時阻止他。
奇怪的是,謝止淵的行動路線很正常。他在東角樓下和幾個熟人搭了話,又進書坊裏聽了小半個時辰說書,臨近正午時坐在茶樓上眺望了會兒底下來往的人群。
唯一不尋常的是,他在街邊的小販推車前買了一串糖葫蘆。
謝止淵買糖葫蘆幹什麽?
總不會是自己想吃吧?
戴鬥笠的少年身形一晃,轉進一條無人的小巷。
雲渺連忙趕上去,也跟着往裏走。
喧嚣的人聲在轉瞬間如潮水般退去,僻靜的小巷裏只有沙沙的風聲。幾潑陽光從瓦當上跌落下來,濺在爬滿青苔的石縫間,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
小巷裏空無一人,那個少年不見了。
下一刻,她的後背猛地撞到一個人身上。
雲渺僵硬了一瞬間,假裝無事發生地往前走,走了幾步又被擋住了,一道影子在面前籠罩下來。
擡起頭,少年飛揚的袍角被陽光染成淺淺的金色。他在她面前俯身下來,指節輕叩一下她的額頭,漆黑如鏡面的眼瞳倒映着她明淨的臉。
“你在跟蹤我。”他輕聲說。
“我沒有!”雲渺大聲說,後退一步,有些警惕地看他。
他落來的眸光看不出情緒,泠泠的像是最清透的泉水,低垂的睫羽在眼睑下方投落一片纖薄的剪影,如同冷月透過斜枝鋪灑在新雪上。
少年面無表情的時候冷漠如霜雪。
……剛才覺得他笑起來就準沒好事,現在又覺得他不笑也很可怕。
雲渺又後退一步。
頭頂忽然傳來很輕的一聲笑,就像冰封三尺轉瞬間化作灑灑春雨。
緊接着,一頂鬥笠被摘下來蓋在她的腦袋上,眼前驀地變成一團光影搖晃的昏暗。
“謝止淵你幹什麽!”
雲渺雙手抓着鬥笠邊擡起來,從底下探出頭瞪他。
“那麽好奇的話,就跟我一起好了。”
謝止淵随手把鬥笠按回去,轉過身,“走吧。”
他微微笑起來,像一縷無害的陽光。
雲渺頓時警覺。他準備殺人的時候最喜歡這麽笑。她覺得自己對此已經有點條件反射地想捂眼睛了。
穿過僻靜的小巷,步入一個熱鬧的市集,來往的小販推着車叫賣胡麻餅和櫻桃畢羅,坊市間都是言笑晏晏的客人。
謝止淵領着雲渺轉過一個拐角,停在一間糖糕鋪子前。
鋪子前的矮桌上大喇喇坐着個小女孩,年紀約摸十歲上下,一張粉雕玉琢的臉,皺着眉頭在訓人,漂亮的眼尾揚起來,有點奶兇奶兇的。
“都說了不要這種!”
她惡狠狠地說,小小的巴掌拍了一下桌子,頗有些威風凜凜的氣勢,幾個底下的人都在她面前點頭哈腰。
“畢羅裏不能加酥!花糕也不夠甜!”
她惱火道,“再說了我要的簪子是青色的,不是綠色的,你們是眼瞎了分不出區別嗎!”
“還有東角樓巷的糖葫蘆!”
她更大聲,“過了正午再去當然就買不到了!你們不會早點派人去排隊嗎!”
“都退下都退下都退下!”
揮揮手,小女孩把周圍的人都遣散了,一個人氣鼓鼓坐在矮桌上垂着頭生悶氣。
“要的是這個麽?”
突然有個少年的聲音打斷她。
白衣藍袖的少年繞過一個木杌子走來,手裏握着一串紅豔豔的糖葫蘆,身後跟着個穿襦裙的女孩,頭上的鬥笠戴得歪歪斜斜。
少年微微笑着,女孩從鬥笠下瞪他,兩個人看起來關系不太好的樣子。
“冷大幫主好。”
謝止淵稍稍欠身,極有禮貌地行禮,把糖葫蘆遞到矮桌上的小女孩面前,“東角樓巷的糖葫蘆。”
反派又要幹什麽?
雲渺盯着他。
黑蓮花連小孩都不放過嗎!
雲渺一邊在心裏罵謝止淵一邊想盡辦法給這個小女孩使眼神,設法示意她壞人的東西千萬不能要。
還好小女孩被教育得很好。
“你是何人?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矮桌上的小女孩站起身,個頭就拔高了些,頗有些一幫之主的儀态。
頓了下,她盯着那串糖葫蘆,舔了下唇,遲疑道:“爺爺不允許我拿陌生人的東西......”
“別擔心。”謝止淵輕笑一聲,“沒毒的。”
他随手撥了一顆糖葫蘆下來,猝不及防就塞到身邊的雲渺嘴裏。
什麽冰涼又甜絲絲的東西碰到了嘴唇,連帶着少年的指腹上淡淡的溫熱。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雲渺下意識地咬了一口,就讓他喂進去了。
“好吃麽?”謝止淵微笑問她。
雖然是在微笑,但笑意不達眼底,那雙墨玉般的眼瞳裏分明寫滿了“但凡你說不好吃我就幹掉你”的威脅。
不過......
雲渺輕咬下去,舌尖嘗到甜味。
......還真的挺好吃。
“好吃。”她悶聲回答,不t情不願。
紅彤彤的糖葫蘆顆顆飽滿又透亮,半透明的糖汁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矮桌上的小女孩已經迫不及待了,眼巴巴地盯着那串糖葫蘆,幾乎就要伸手去抓。
“送你的。”謝止淵把糖葫蘆放進她手裏,“想吃的話,下次還有。”
“哼。”小女孩咔咔咬着糖葫蘆,聲音含糊,語氣卻是一副小大人樣,“天下沒有白得之食,你要從我這裏換什麽?”
“我想邀請大幫主去一個地方。”面前的少年微笑,“別告訴你爺爺。”
“我憑什麽跟你走?”小女孩用冷脆的聲音問。
“憑那個地方有許多這樣的糖葫蘆。”
謝止淵輕輕笑了,擡手輕拍一下身邊的雲渺頭頂,幫她把歪斜的鬥笠重新壓好,“還有這個漂亮姐姐陪你玩。”
“沒有人管你,沒有人約束你,也沒有人對你有所要求。”
少年的嗓音清冽好聽,如同溫柔的哄騙,“吃的和喝的都數不盡,琳琅寶物遍地都是,自由自在玩上幾日,我再親自送你回來。”
他歪着頭,看過去:“冷大幫主,意下如何?”
年幼的北丐大幫主冷白舟遲疑着,點了一下頭。
“過段時間會有人來接你。”謝止淵微微颔首,“多謝冷大幫主賞臉。”
雲渺在一旁瞪大眼睛。
......這是在拐賣小孩吧?
三言兩語把這麽小的女孩拐騙跑了,你有沒有良心啊大反派。
剛剛的對話裏,雲渺已經猜出了這個小女孩的身份,因為在整座長安城裏一共只有兩個人會被叫做“大幫主”,其一是南乞大幫主阮無極,其二就是北丐大幫主冷白舟。
長安城裏有兩支丐幫,分別占據着不同的地盤,勢力範圍在城東南的是南乞幫,而控制北邊一帶的是北丐幫。與南乞的情況不同,北丐舵主之位多年空懸,領導幫衆的是二幫主袁二爺,而坐在大幫主之位上的冷白舟還是個孩子。
這個小姑娘自幼父母雙亡,繼承了北丐大幫主之位,被自己的爺爺袁二爺養大,性子有些驕縱。
想來她也是個可憐孩子,從小生活在丐幫裏,前呼後擁受人敬仰,實際上只是個孤單的小孩,沒什麽同齡的朋友,沒人陪也沒人一起玩,日常就是自己跟自己打打殺殺鬧着玩,嘴裏說着模仿大人的話,其實內心是個有點幼稚和叛逆的小朋友。
所以一串好吃的糖葫蘆加上一個溫柔哥哥和一個漂亮姐姐就能把這孩子拐騙走。
不行,不能讓黑蓮花得逞。
雲渺試着往前幾步,湊近這孩子一點,悄聲開口:“其實他是......”
“阿渺。”
白衣藍袖的少年回過頭,在陽光下向她伸出手,午後的風流遍他的衣袂:
“過來。”
掌心向上,不容拒絕的姿勢。
雲渺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肯定是說不出來了。
一定要快點把反派給刀了。
不能讓他繼續這樣幹壞事了。
她在心裏悄悄狠了狠心,默默走到他的身邊,把手放進他的掌心。
謝止淵輕輕握住她的手,牽小孩子似的把她領走了。
雲渺被他拉着手往前走,腳步都不是自己的,能感覺到他在控制着走路的速度和方向。
這一帶都是北丐的地盤,他大約是在避開四周的眼線。雲渺低下頭,看見謝止淵牽着她的那只手,清晰分明的筋骨,勻長而好看的指節。
牽住他的手......感覺有些奇妙。
他們以前也不是沒有拉過手,每一次都是形勢所迫,反正從來沒有走過心。
當然這一次也不是真心的。
大約是被陽光曬過,少年的掌心很暖,比她的手要大許多,像什麽令人安心的存在,溫柔而無聲地包裹住她。
有一種奇妙的踏實感。
不行。雲渺甩了甩頭。不能這麽想下去了。
中秋之後就是皇太子納妃的日子,再過段時間就輪到三皇子的婚事了。
他将會死在大婚的那一天。
這件事情早就已經被決定好了。這是系統的要求和指示。對于一本書裏的紙片人,絕對不可以付出太多感情,不然以後會很難從書裏走出來。
可能因為覺得他快死了,她突然變得心軟了點。
有點像在重症監護室裏對待臨終病人的感覺。
這麽想着,雲渺回握住謝止淵的手指,稍稍用了一點力氣,自我感覺是在病床邊握住瀕危患者的手以示臨終安慰。
心裏亂七八糟裝着太多事,于是她方才沒察覺,在握緊他的手的那一刻,少年的眼睫輕輕地顫了一下。
這時,雲渺忽然看見不遠處一抹衣角。
熙熙攘攘的長街上,青絹箭衣的少女抱着幾個酒壇子,輕快地走在一個年輕公子的身邊。他時不時低下頭,微笑着同她說話,她總是揚起臉對他笑,眉眼明豔動人。
那是......原書男女主角。
雲渺回想起來了。這一日中秋月圓,皇太子謝康與将軍府小姐姜葵在這一帶約會。皇太子出行時披了個江湖馬甲,沒有人知道這個白衣的年輕人就是尊貴的太子殿下。
她絕對不能讓謝止淵看見他的皇兄。
他們畢竟是哥哥和弟弟,彼此之間太過熟悉,萬一謝止淵産生了對皇太子馬甲的懷疑,那這劇情都可能走不下去了。
眼看男女主角就要走過來了。
雲渺急切地扯着身邊少年的手,猛地把他拽進身側一道牆邊的窄縫裏,仰起臉伸手去捂他的眼睛。
謝止淵恰好低下頭來,無意間碰到她的指尖。
她的手指擡起來,倏地不動了,停在他的唇瓣上毫厘,再進一步就近似一個指尖吻。
她意識到這個姿勢過分親昵。
他們躲在狹小的縫隙裏面對着面。
溫熱的呼吸纏繞在彼此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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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