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紅嫁衣(九)

第26章 紅嫁衣(九)

許是因為醉酒的緣故, 少年的嘴唇很軟,有一點溫熱。

他勻淨的呼吸裏也帶着甘冽的酒香,微微地撲到她的頰邊, 掠起一絲難以描述的異樣感覺。

雲渺稍微定了定神,伸手扶着謝止淵的雙肩,把他從自己身上推開,讓他靠在堆着錦緞的軟榻邊繼續睡。

靠在軟榻邊的少年依然睡得很沉,而案幾前的女孩牽起裙角起身,輕手輕腳地繞開香爐和紗幔離開。

關門的時候還不忘鎖死門。

并且叮囑了守在門外的小厮,裏面的客人已經醉倒了, 千萬不要給他開門。

完成這一切後, 雲渺放下心來, 往喝了小半的酒壇子裏摻了點水,坐上馬車回到雲府, 向父親回禀今日去街上買酒的經歷。

-

次日傍晚,漫卷的霞光鋪陳在長街上。

八月十六日昏, 皇太子大婚。滿長安城的人都在為此慶賀, 南北大街搭起了彩帳棚子, 儀仗出行之時人山人海, 到處是簫鼓笙歌、紅燭連天。

雲渺跟在母親的身後,坐在席間觀禮。

整個過程裏,她專注地注視着皇太子和太子妃,然而總是能感覺到有一道視線隔着人群投落過來。

雲渺轉過頭, 假裝沒發現。

她也不知道昨晚把黑蓮花灌醉以後他睡了多久。但是他今日似乎差點沒趕上皇太子大婚的儀式,衣襟稍稍有些淩亂, 綴在發帶上的白玉都戴歪了一枚。

雲渺覺得從背後投來的目光絕對是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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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子大婚後不久,就是三皇子的婚期了。雲渺已經計劃好了, 在大婚之前她絕不再見他,然後在大婚當日直接對他下手,當晚就能離開這個異世界了。

觀禮和宴席結束以後,已是月上中天之際。

雲渺搭乘馬車回到府裏,在內堂和父親敘過話以後,又去母親的房裏道晚安。

許是因為今日看見了皇太子大婚,慕夫人對女兒的婚事更加期待起來,急切地想要看見她穿嫁衣的模樣,于是挽着雲渺的手去西邊的廂房,領她去試穿新制的紅嫁衣。

廂房裏點着幾盞燭燈,照亮衣桁上懸挂的婚服。十二幅蜀錦制成的裙擺華貴如織錦玫瑰,細密縫織的金線在燭光下熠熠閃光,如同一泓金紅相間的粼粼水面。

在慕夫人期待的目光下,雲渺穿上這件明豔的嫁衣,踩着潋滟的燭光,輕輕轉了一圈。衣袂如流水般鋪開在地板上,仿佛鋪開大朵大朵華美的薔薇花。

慕夫人拍着手輕輕笑起來,直誇自己的女兒漂亮。

看着慕夫人這樣的神情,又想到自己就快要離開了,雲渺忽而有些舍不得。

盡管把這個小說世界裏的人都看作紙片人,但她還是産生了許多難以形容的複雜情感。

也許以後不會再相見了吧。

這麽想着,雲渺輕輕地踮起腳,抱了一下她在這個世界裏的母親。

慕夫人有些驚訝,又想到女兒或許是因為要出嫁而舍不得,于是溫柔地笑起來,拍了拍女兒的後背,輕哄了幾句。

離開房間時,雲渺仍穿着這件嫁衣。慕夫人擔心衣裳不合身,讓她穿着走一小段路,倘若哪裏尺寸對不上了,還可以在大婚之前改好。

轉過曲折的回廊,踩上方木的臺階,雲渺牽着裙角回到閣樓上的房間。

“吱呀”一聲,木門打開,如水的月光落滿她的肩頭,流淌在華美明豔的紅嫁衣上,落了她一身星星點點的光。

月光下,湧動着風的窗邊,一襲緋衣的少年擡起頭來。

揮揮灑灑的月華裏,他們無聲地對視。風卷着幾瓣落花掠過他的身側,吹到她飛揚的發絲間,如同紛紛落來的細雨。

嘴唇微動一下,窗邊的少年似乎本來想說什麽,卻在看見她穿着嫁衣出現的瞬間忽地止住了,眼神裏透出幾分輕微的驚訝。

而雲渺抱起裙擺轉身就走。

她不知道謝止淵又來找她幹什麽,但是一想到她昨晚把他灌醉了扔在房間裏......就知道黑蓮花絕對是來報複她的!

身側掠過一抹深紅色的影子,緊接着她就被一個打旋輕輕抱起來。紅嫁衣的裙擺像花瓣似的起落,落進了少年的懷裏。

“謝止淵,你要幹什麽?”

雲渺被他打橫抱進了房間,一邊掙紮一邊大聲警告,“這裏可是殷川雲府——”

話未說完,面前的少年微微低頭,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仍抱着她,走到半開的窗邊,似乎打算帶着她翻出去。

少年的掌心溫熱,覆上她的唇瓣,但是動作很輕,沒有用太大力氣。雲渺掙紮了一下,避開他的手探出臉來,把剛才那句話說完:

“謝止淵,這裏是殷川雲府,你不可能在這裏對我動手——”

“我拐走自己的新娘子,”他歪頭看過來,“不可以麽?”

雲渺還想反駁什麽,他忽而貼近她的耳邊,輕聲問:“你昨晚不想讓我看見什麽?”

“上次在曲江宴也是,昨晚在紫雲樓也是。”

他自言自語般,“你不是在看皇兄,就是在看皇嫂。”

“為什麽一直看他們?”

他低垂了眼睫,捂着她的手指向上劃,輕輕碰了碰她的眼睑,“難道皇兄身上有什麽特別之處麽?”

雲渺眨了下眼:難道反派已經開始懷疑男主角有江湖馬甲了?

“走吧。”謝止淵看了她一眼,忽然又面無表情,聲線冷冽,“這麽想看他們的話,就帶你去看個夠好了。”

“嗒”一聲輕響,窗戶打開了。

兩道身影已經不見了,只留下一地搖落的花。

-

皇太子禦幄設于東宮內殿室內西廂,遍地绫羅綢緞、珠玉翡翠、紅燭花影。

夜深了,刻漏滴滴答答地流過,一潑星光灑在漢白玉階前。幾個守夜的宮人立在殿門口,兩側懸挂着大紅的喜燭與燈籠,在風裏微微地晃動。

捧着白玉盤的侍女推門而入的同時,一陣晚風卷着燭光掠過一旁的花窗,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內殿深處。

“都說了什麽也沒有。”

燭火的光芒經過之後,雲渺挪了一下身體,距離身邊的少年遠了一些,然後才小聲開口。

兩個人肩并肩挨着坐在窗邊,偷聽皇太子的牆角。女孩還穿着那件紅嫁衣,長長的裙擺沿着窗臺鋪過去,鋪灑在緋衣少年撐在一側的手邊。

流銀般的月光下,兩個人看起來好像一對逃婚的少年少女。

雲渺悄悄擡起頭看身邊的謝止淵,這個少年居然把偷聽這件事做得這麽平靜,不知道的人看他的神情還以為他在教室裏認真聽講。

皇太子方才提着一盞燭燈進去了。剛進去不久時,帷幄裏傳來嘩啦一聲響,緊接着就一直沒有了動靜。

作為看過原著小說這段劇情描寫t的人,雲渺清楚地知道再過一段時間,皇太子就會披上他的江湖馬甲出宮。

......她絕對不能讓反派在這時候發現男主角的馬甲。

可是身邊的少年撐着一只手,漫不經心地坐着,看起來一點也不困的樣子,似是下定決心要拉着她在這裏偷聽一晚上。

“謝止淵。”雲渺嘗試着喊他。

還打了個哈欠,試圖把瞌睡蟲傳染給他,“我困了。”

仰起臉,語氣困倦,“我們回去好不好?”

可是不管做什麽,他都不理她。

雲渺弄不明白這家夥在鬧什麽脾氣,也許是為了懲罰她昨晚把他關在房間裏一整夜?

還沒能想清楚這些,帷幄裏突然傳來了動靜。

很響的“嘩啦”一聲,緊接着是床架吱呀亂顫的聲音。

幾個宮人經過時悄聲贊嘆了句:“太子殿下好厲害的功夫!”

雲渺感覺自己臉上發燒。

這時,身邊的少年忽而轉過臉,有些迷茫地看她。

“你說,”

他微微歪着頭,問她,“他們在床上幹什麽?”

下一刻,他愣了下,面前的女孩忽地伸手把他的眼睛捂住了。

“不管他們在床上幹什麽,”

她湊近他的耳邊說,聲音有點像咬牙切齒,“反正我們都不會幹。”

接着,她又用惡狠狠的語氣說:“謝止淵,你再不送我回去,我就要跟你退婚了。”

出乎意料的,身邊的少年居然聽了她的話,輕輕把她抱起來,翻身下了窗。

紅色的裙擺從窗臺上垂落下去,在半空中盈盈地一晃,随着晚風消失在了拐角處。

再回到雲府的時候已是深夜,燦爛的星輝傾瀉在琉璃瓦之間。

緋衣玉帶的少年抱着穿紅嫁衣的女孩翻過高牆,在最高的樹梢上稍作停留,又随着風落在綴滿花的枝頭,把她送進了自己的房間。

那天晚上謝止淵再也沒說過話,從窗邊把雲渺輕輕放下以後就離開了。

而換下嫁衣裹進被子裏的雲渺,氣得憤憤攥了下拳,許久都睡不着覺。

-

那個遍地金紅的秋天,三皇子的婚期如約而至。

季秋時節,桂子飄香,花濃似酒,楓葉如織簇如錦,十裏落紅綿延似火,與天邊西墜的金烏交相輝映,連成一幅燦爛的金紅畫卷。

在這樣燦爛的時節,雲渺嫁給了謝止淵。

按制,皇子在大婚後會封號立府。大約是因為不受寵,三皇子沒有獲得封號,不過還是擁有了自己的府邸,不用再随母妃住在宮城之中。

宅邸坐落在子城南邊,臨着一池秋水,植滿桃李花樹,春天花開,秋天葉落,紛紛然如同一場雪。

而結廬成婚的地點就在一棵桃花樹下,樹上挂滿霞紅的紗幔與錦緞,猶如在秋日裏開了一樹濃烈如火的花。

那一日浮光明燭,紅妝十裏,一襲華貴婚服的少年騎一匹馬、提一盞燈,經過無數搖曳的燈火與紅燭,停在穿紅嫁衣的女孩面前,翻身下馬,在遍地霞光裏朝她深深一揖,然後騎馬帶她走過一段很長很長的花路。

于是萬千人都見證了他們的婚約。

親迎禮有催妝、障車、卻扇等等,足足持續了兩個時辰。待到繁複而漫長的儀式結束,就到了在青廬內行合卺之禮的時候。

這一禮節原本是将一個匏瓜剖成兩個瓢,新郎新娘各拿一個瓢交杯飲酒,不過公卿之家都會用一對金器或者玉器來替代切開的匏瓜。

三皇子的婚禮上,合卺杯以白玉制成,各自雕刻着一對翩飛的鳳凰,杯盞間連着長長的紅線,從新娘那一頭一直連到新郎這一邊,象征着新婚夫妻之間的紅線結緣。

而雲渺悄悄在謝止淵喝的合卺酒裏下了毒。

在制作毒藥的過程中,她反複問過自己的師父,确定這種毒絕對不會令人産生痛苦,只會令人在無知無覺的大夢之中靜靜死去。

雖然堅信這個世界裏的人都是紙片人,也确定對面的少年夫君是個注定會慘死的反派,可是她還是有幾分心軟,不希望他死得太痛苦。

在這場大婚之前,她還很認真地和自己在這裏認識的人一一道了別,依依不舍的樣子讓洛黎滿頭問號,以為好友是遇上了什麽難以啓齒的事,差點計劃在三皇子的婚禮上搶親。

“具牢馔——”一名司贊在西面跪奏。

另一位司贊即刻高聲應道:“喏——”

雲渺擡起頭,看見對面的少年漫不經心将毒酒一飲而盡,微微歪着頭,安靜地看她。

纏繞在他指間的那根紅線,漫漫長長地延伸過來,來到她的手上,仿佛結了一個生生世世的緣。

仿佛只要她想他了,輕輕扯一扯,他就會來到她身邊。

雲渺低着頭,把手裏的酒慢慢地喝掉了。

司贊北面而拜:“禮畢——興——”

合卺禮結束之後,就是新婚夫妻獨處的時刻了。

桃花樹下,燈火搖曳,青布幔無聲地合攏,留下兩道對坐的身影。

灼灼燈火流淌在織錦的地面上,兩側的翠綠玉制燭臺上點着朱紅蠟燭,喜燭上的火浣花心“噗呲”一響,打出一個燦爛的火星。

雲渺輕輕抿了下唇,望向對面的少年。

......只差最後一件事了。

她塗着朱砂的唇瓣上抹了另一半毒藥,只需要很輕的一個親吻,就可以引發下在酒裏的毒藥發作。

輕輕攥了下手指,女孩在燭光裏探身過去,緋紅的裙擺漫過滿地琳琅珠玉,迎向坐在對面的少年。

忽然之間,她閉上眼,仰起臉,碰到了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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