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秋日狩(一)

第29章 秋日狩(一)

呼呼的風把案上的紙吹翻了頁。

謝止淵頓了下筆, 用一方青玉鎮紙壓住了頁角,而後轉過身,歪着頭看向身邊的女孩:“你今日好奇怪。”

“嗯?”雲渺也歪頭。

“以前你總是離我很遠......大約一尺到一尺半。”

謝止淵随意地說, 執着筆繼續算卦象,“方才你離我只有半尺。”

“诶?”雲渺愣了一下,完全沒有注意過這種細節。

她歪着頭想了會兒,覺得可能是因為此刻的少年看起來太過溫柔。他披着件雪白的外衣,坐在書案前認認真真地算着卦,就像一個平日在教室裏做數學題的乖學生,還是和她做同桌、會解答她問題的那種。

也可能是因為......她不太願意去想, 但是, 也許在這些日子的相處裏, 她覺得他似乎真的對她很好,盡管她更願意相信那是因為她對他還有用。

就連在大婚當夜給他下毒的事, 他好像都絲毫不在意。

以這個少年的洞察力,絕無可能完全沒有察覺到那個吻裏有足以致死的毒性。

可是他似乎一點也不在乎。

雲渺轉過臉, 注視着身邊的少年。他知道她在看他, 也不在意她看, 仍舊一筆一劃地畫着卦。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的時候, 那個人是能夠感覺到的。

她忽然想,試着,再靠近一點。

“謝止淵,”雲渺輕聲問, “你究竟在秋狩上謀劃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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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知道他要幹什麽壞事。

以及,她有沒有辦法阻止這件事。

可是話音落下的剎那間, 他們之間的距離再次遠了。

“你知道我不會告訴你的。”

少年的聲線倏地冷淡下來,頭也不擡地警告, “最好時刻記住保守我的秘密。”

“否則的話,”

他挽起大袖,落下一筆,“我并不是不會殺你。”

空氣在轉瞬間變得冰封般死寂。

身邊的女孩低着頭,用力咬了下唇。

她忽地站起來,轉身推開門,一句話也不說地離開了。

陽光下,坐在案前的少年低垂着眼眸,片刻,挽起大袖,在白色的宣紙上又落下一筆。

-

那幾日在京城裏,世家女茶話會上都在傳,三皇子與三皇子妃的關系似乎不大好。

傳聞裏說,他們在大婚當日沒有行房事,之後甚至不住同一間房,分別選了宅邸裏的一處廂房,各自吃住,據說連見了面都不大說話。

也有人說,既沒有母族支持、也不受天子寵愛的三殿下,娶了世家大族殷川雲氏的女兒是高攀,借着大婚的契機出去立府卻連個親王的封號都沒有,雲氏千金瞧不起他,所以不愛搭理他。

置身于這些傳聞之中的兩個主角似乎都不在意,聽到了也當沒聽到一樣,該做什麽還是做什麽,全然沒有打消傳聞的意思。

雲渺每天早上去找師父學習醫術和毒術,午膳過後在府邸裏處理日常事務,晚間去百鬼坊聽董管事彙報賭場的生意。

謝止淵則從早到晚都不在府裏,只在夜深的時候才會回來,在西邊的廂房裏囫囵睡一覺,清晨時分就又不見了。

只有在深夜裏聽見很輕的咳嗽聲時,雲渺才知道是謝止淵回來了。

那時候,她就閉着眼,在床上翻個身,把腦袋埋進被子裏,假裝聽不見他的聲音。

就像當初第一次求婚時所約定的那樣,兩個人各自住各自的房,各自忙各自的事,不會相互打擾,更不必朝夕相對。

只不過......似乎連好朋友都不是了。

不久後的清晨,秋日清淺的陽光下,馬車在府邸外候着,等待府裏的這對小夫妻出發去秋狩。

落滿陽光的房間裏,雲渺正坐在銅鏡前梳妝。

她換上一件及踝間色襦裙,學着世家貴女們出游的樣子,以一根極寬的帛帶紮在腰間,襯出纖細的腰肢和漂亮的身段,然後把烏濃如雲的滿頭青絲高高束起,挽成一個輕快利落的發辮,像是在秋日裏騎馬打獵的貴族少女。

接着,她盤膝坐在鋪着絨毯的地板上,把床底下木匣子裏的瓶瓶罐罐一件一件取出來,整理着出行要攜帶的各式物品。

剛把東西一樣樣收進小荷包,房間裏的窗“嗒”一聲打開了。

一襲緋衣的少年翻窗進來,忽地在她面前彎下身,輕輕一提就把她的荷包拿走了。

“謝止淵你幹什麽!”雲渺惱火,“還給我!”

兩個人都好幾天不說話了,一見面他就搶她東西,不愧是可惡的黑蓮花。

面前的少年也不看她,撐着一只手坐在窗邊,掂了一下她的荷包,掃一眼,随口問:“你帶跌打損傷的藥做什麽?”

“以備不時之需。”她答道。

“還有麝香、龍腦、黃柏......”

謝止淵低着頭邊看邊念,“帶這些做什麽?”

“野外有蚊子。”

雲渺小聲,“那是花露水,你根本不懂。”

他又掃了眼:“還帶了幹糧?”

“你管我。”她氣憤。

面前的少年輕笑起來:“阿渺,我們是去秋狩,不是去打仗。”

雲渺氣壞了。這麽多天不見了,一見面他就先搶劫再嘲諷,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要打架的意思。

謝止淵歪着頭看她一會兒,似是在辨認她的神情。

下一刻,雲渺突然被他打橫抱起來,起落的裙擺如同白玉蘭般打開又合攏。

面前的少年随手把飛舞的裙擺往下壓,收攏一朵花似的撈進自己的懷裏,然後帶着她打了個旋翻窗出去,連同那個沉甸甸的小荷包。

“你放開我!”雲渺掙紮。

風在耳邊呼呼地湧動,幾瓣落花墜進她的發間,被他随意地撚走了。

眼前的光影忽地一亂,少年帶着她落進一個房間,輕輕地将她放在地板上,雙手扶着她的腰在搖曳的燭光裏站穩。

看見面前的景象,雲渺愣了一下。

她從來不知道宅邸裏還有這樣一間房。

滿目都是玉石翡翠、金銀珠寶、琳琅滿目的珍寶,成串的瑪瑙和珍珠在木地板上堆積如一座座小山,金銀器和珠玉盤在晃動的燭火裏閃閃發光,幾乎能晃到人的眼睛。

......簡直像一個堆滿珍寶的小山洞。

雲渺歪過頭,看見身邊的少年靠着窗,懶洋洋的樣子,突然覺得他就像傳奇故事裏那種喜歡收集珍寶的小龍,把各種各樣值錢的東西都搬進自己的窩裏。

“都是你的。”他漫不經心地說。

遲鈍地反應了一會兒以後,雲渺忽然意識到......

他好像是要和好的意思。

“你是......”

她遲疑着,“在向我賠禮道歉?”

靠着窗的少年不答話,仿佛沒聽見她的問題。

“你絕對是!”

穿襦裙的女孩背着手走到他面前,仰起臉看了他一會兒,彎了彎眉眼,“其實你不用準備這麽多賠禮的......”

“走了。”

少年忽而轉過身,“要遲到了。”

那一日去秋狩的路上陽光遍地,三皇子與三皇子妃共乘一輛馬車,又在群臣百官面前同時出現。

一襲襕袍玉帶的少年自馬車上下來,微微彎身執住面前的女孩的手,領着她走過飄揚的旌旗與盛大的隊列,在一片漫天飛舞的碎金裏,與皇兄皇嫂們微笑見禮。

于是三皇子與三皇子妃不睦的傳聞不攻自破。

-

皇家禦獵場在禁苑以北的群山之間。t

流動的雲岚在山間洶湧盤旋,下方是無數明鏡般的湖泊與金紅燦爛的杉樹林,而公卿貴族們的營帳就搭建在廣闊的山坡之上。

禦帳前,一隊侍衛往返禀報秋狩所得,兩名小官正在疾筆速記。

“岐王府,白兔五,麋鹿八。”

“溫親王府,鹞一,白鹘二。”

“将軍府,兕與雉各六。”

“東宮,麋鹿十六。”

禦帳旁邊的帷幄裏,雲渺坐在堆滿香茶的案幾前,雙手托着腮,一邊聽着小官們的播報,一邊百無聊賴地發着呆。

謝止淵那個壞家夥把她扔在這裏然後自己走了。

走之前兩個人又吵了一架,好不容易和緩了的關系再次冰封。

雲渺知道謝止淵是要去搞事情,試着讓他帶上自己以設法阻止他。

結果這個少年直接把她扔在營帳裏,冷冷地向她指出反正她不會騎馬也不會射箭,幹脆連秋狩都不用參與了。

雲渺氣得當時就想刀了他。

可是沒辦法。她确實不會騎馬也不會射箭,只好一個人守着營帳,一邊捧着他沏的花茶小口喝,一邊在心裏小聲罵他。

在小官們長長一串的記錄裏,無論是岐王、皇太子還是皇長女都在秋狩上收獲了不少獵物,可是唯獨三皇子的名下空空如也。在外人看來,這位小殿下的狩獵水平實在糟糕。

可是只有雲渺知道,那個少年的心思根本不在秋狩上,絕對是在忙着幹別的事。

這時,“嘩啦”一聲,帷幄的門簾晃動,一名侍女進來禀報:“夫人,将軍府的姜小将軍求見。”

雲渺歪了下頭,捧着茶走出去。

一騎紅馬的白袍小将策馬穿過飄飛的旌旗,停在她的面前幾步開外,翻身下馬抱拳行了個禮。

“白陵姜氏将軍府,姜原,叫我的表字之遠就可以了。”

小将軍大喇喇地說,“我妹妹臨走前特意叮囑我,說看見皇弟妹一個人待在營帳裏,讓我過來帶一帶你。”

“我們以前見過的。”

看見她茫然的神情,小将軍爽朗地笑起來,“從前尚書夫人還打算給我們兩個安排一場相看呢......”

雲渺眨眨眼睛,回想起來了。

這個白袍小将是原書女主角最小的哥哥。

曾經在上巳日曲江上,慕夫人問雲渺有沒有中意的小郎君時,還特意指過這個在馬球賽上贏了金菊花的小将軍。

“我不會騎馬也不會射箭。”雲渺小聲說,“我夫君不讓我參加秋狩。”

“沒事,我的武術也差得離譜。”

姜原也小聲說,“我妹妹經常嘲笑我連她那個病弱夫君都打不過......”

他又笑起來:“不若我教教你騎馬和射箭吧?這樣待到下回秋狩時,你就可以和三殿下一道了。”

雖然雲渺知道不會有下回秋狩了,但一想到學會騎馬就能壓一壓謝止淵,還是點了一點頭。

剛把手裏的茶盞放下,牽起裙角起身,背後突然傳來幾聲泠泠的鈴铛響。

當啷的銀鈴聲裏,一架玉辂停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兩名宮女攜手掀開流蘇裝飾的門簾,四角綴着的玉珂在風裏叮鈴作響。

一襲華服的美麗女人微微笑着,提一盞蓮燈,娓娓的裙擺鋪過沙沙草木。

她挽着裙擺走過來,溫柔地喚:“雲小娘子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母妃。”雲渺斂袖行禮。

“淑妃娘娘。”姜小将軍趕忙抱拳一拜。

“阿淵那個不聽話的孩子又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淑妃仿佛無奈地嘆氣,彎下身來,挽住雲渺的手,“過來,陪母妃走一走吧?”

“姜小将軍不介意吧?”

女人轉眸微笑,“我方才在席間見着了貴妃娘娘,她托我來遞個話,說是請姜小将軍過去一趟。”

貴妃出身白陵姜氏,是姜原的小姑。聽見淑妃這樣說,姜原立即又行了個禮,翻身上馬離開了。

于是此地就只剩下雲渺一個人。

淑妃微笑着拉過她的手,遣退了旁人,領着她往一方僻靜的樹林裏走。

嘩嘩的林葉響聲裏,女人的聲音輕柔而低緩,絮絮地講着些家長裏短的話,最後停在了一棵飄着香的木樨樹邊。

四面寂靜無人,只有簌簌的花在落。

金燦燦的花落了滿頭,像是下了一場赤金的雨。

紛紛的花雨裏,淑妃擡手理了下發髻,似是随意地一撥,接着微微一笑,仿佛是要撚去雲渺發間的落花,輕輕地伸手去碰她的頰邊。

那個動作輕柔得好似愛撫,雲渺卻下意識地偏過頭想躲開。

“躲什麽?”

女人溫柔地笑,“頭發上落了花呢......”

然而雲渺已經從那個動作裏讀出了某種微妙的殺機。

她猛地向後退試圖躲開女人伸過來的手,幾瓣金黃的落花随着風如刀般擦過她的頰邊。

下一刻,一枚鋒利的箭簇驟然破空而來!

女人倏地一驚,收回手指,冷冷擡頭。

箭簇穿透一瓣落花劃過女人的鬓邊,将那一片金黃的花釘死在她背後的樹幹上。

雲渺在這一刻回過頭。

對面的樹下站着一個挽弓的少年,緋衣玉帶,深紅的大袖如同紛飛的紙鳶,在風中作響。

他淡淡地開口:“母妃要殺母妃的人,兒臣自不關心。”

“不過要動兒臣的人......”

手指輕輕一撥,樹下的少年拈弓搭箭,箭鋒直指對面的女人。

他歪着頭,微微笑:

“......兒臣卻絕不輕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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