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秋日狩(二)

第30章 秋日狩(二)

“別靠近她。”

離開那片樹林以後, 謝止淵牽過一匹烏骓馬,一邊挽着缰繩,一邊對雲渺說。

“可那是你母妃......”雲渺遲疑一下, “她似乎不喜歡我。”

“她誰都不喜歡。”謝止淵淡淡地說,“當時她是要給你下毒。”

雲渺微微吃了一驚,回憶起她伸手的那個動作,以及她的指尖撚着的那一瓣花。

“那種花叫情人花,制成的毒叫情人蠱。”

謝止淵随口解釋,“倘若中了毒的人動了心,心上會開出一朵花, 在極致的心悸裏緩慢死去。”

“以前她常用這種毒對付那些想要靠近父皇的妃嫔。”

踩着滿地金黃的落葉, 他懶洋洋地解釋完, 轉過頭,“手給我。”

“幹什麽?”

雲渺盯着他, “我才不會對你動心的。”

“我知道。”

面前的少年輕笑起來,“所以那種毒對你沒有用。”

“別擔心。她方才應該沒來得及種下那種毒。”

他又說, “手給我, 我教你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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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我騎馬?”雲渺愣了下。

“你不是讓姜之遠教你騎馬射箭麽?”

少年冷笑, “他可以教你, 我就不能教你麽?”

“我才沒有......”

話說到一半,雲渺擡頭瞪他,“謝止淵,你怎麽知道誰來找過我?”

她反應過來:“你派人監視我?”

“你旁邊那個倒茶的侍女是我的人。”

謝止淵也不隐瞞, 随意地承認,“你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盯着。”

“謝止淵, 你不會覺得很得意吧?”

雲渺被他的态度氣到了,甩開他的手, “我最讨厭被人監視了!”

噔噔噔大步向前走了一段,背後突然沒了動靜。

四面八方是沙沙的林葉響,頭頂的陽光一晃一晃,飛鳥的影子掠過鋪滿落葉的地面,一剎明又一剎暗。

獨自走在空無一人的深林裏......

雲渺感到有點害怕。

盡管十分不想回頭,但她還是沒辦法,猶豫着,轉過身。

......結果那個少年就站在她身後不遠處,仍然挽着缰繩,牽着那匹烏骓馬,微微歪着頭,看着她。

陽光自樹梢跌落在他的發梢上,仿佛燦金的流水一樣。

雲渺抿着唇,低着頭,一步步走了回去,站在他的面前,伸出手。

少年歪了下頭:“嗯?”

“教我騎馬。”女孩悶聲道。

“我以為你在生氣。”少年歪着頭看她。

“你閉嘴。”她低哼,“我還在生氣。”

于是謝止淵不說話了。他拉過她的手,扶着她翻身上馬,坐在她的背後,雙手環過她的腰,然後把缰繩放進她的手裏,手把手地教她騎馬。

秋日的陽光裏,少年的掌心溫熱,暖着她的手,幫着她握緊缰繩。他偶爾低頭附在她的耳邊,聲音很輕地講解,低垂的眸光極為專注。

踢踢踏踏的馬蹄聲裏,烏骓馬小跑着經過閃閃發亮的溪流、遍地金黃的落葉、錯落有致的野花叢,驚起撲飛的麻雀、兔子、山鳥與麋鹿,在碾着花的泥間留下一串長長的馬蹄印。

馬背上的少年少女坐在一起,流動的風揚起他們的發絲與衣袂,t在陽光下被暈染成漂亮的金色,仿佛展開一幅鎏金的畫卷。

“謝止淵,”

湧動的風裏,馬背上的女孩回過頭喊,“騎馬好像也沒那麽難。”

“那我松手了?”背後的少年松開手。

他松開手的一瞬間,雲渺一不小心沒拉穩缰繩,“啊”了一聲。

失去束縛的烏骓馬就像在野地裏撒歡的馬駒兒,對着天空發出一聲歡快的嘶鳴,猛地帶着馬背上的兩個人就往前俯沖。

洶湧的風從前方汩汩湧來,馬背上的少年少女都沒坐穩,在烏骓馬高高躍過一條溪流時一齊跌落下來。

謝止淵飛快地伸手接過面前的女孩,在落地的時候以手肘撐了一下地面,結果仍舊沒穩住身形。

兩個人齊齊從鋪滿野花的山坡上滾下去,滾了滿身的細碎黃色小花,停在山坡底下的時候,都是滿頭長草的狼狽樣子。

雲渺揉着頭發從謝止淵懷裏坐起來,低頭看見他頂着滿頭的小黃花,突然就撲地笑出了聲。

被壓在身下的少年歪了下頭,伸手從頭發上摸到一朵小花,愣了下,撞見她眼瞳裏倒映着的自己,突然也輕輕彎了下嘴角。

雲渺眨了下眼:“你剛剛......是不是笑了下?”

面前的少年怔了一下:“嗯?”

“我第一次看見你這樣笑......”

女孩歪着頭看他,“以前你笑的時候,從來都不是因為高興......”

記憶裏的少年總是在笑,殺人的時候笑,威脅的時候笑,下命令的時候也笑,可是那樣的笑容就像戴上一張假面具,就像沒有靈魂的一層表皮,或者頭頂長角的小惡魔對人類的拙劣模仿。

可是剛剛他笑一下的時候,看起來是真的很高興。

陽光落在他的眼睛裏,猶如一閃一閃的星子。他這樣笑起來的時候,才像是一個意氣風發的、閃閃發光的、十七八歲的少年。

仿佛清風朗月、草長莺飛,都在他的眼睛裏。

這時,烏骓馬已經撒完歡回來了,抖落了鬃毛上沾着的水花,在主人的身邊刨着蹄子,呼嚕嚕地噴着鼻息。

“走吧。”

謝止淵抓了抓頭發,起身,牽過缰繩,轉過頭,“日落之前要趕去一個地方。”

“我以為你不想帶我。”

雲渺仰起臉看他。

“我是不想帶你。”

他點一下頭,也不否認,直白地指出,“以前帶你的時候,就覺得很麻煩。”

“那你現在把我帶在身邊,”

她頓了下,“是因為......你母妃想殺我?”

“嗯。”他答,“我讨厭別人動我的人。”

“我才不是你的人。”雲渺小聲反駁。

又指出,“其實你母妃只是不想看見我們太過親密,下那種毒也只是确認我沒有動心,只要我們距離遠一些就可以了......”

“不用。”面前的少年懶洋洋道,“我會護好你的。”

停頓一下,他輕描淡寫地說:“凡傷害你的人,都該去死。”

說話間,烏骓馬已經載着兩個人越過廣闊的原野,追着日落之前最後一縷陽光,進入了一片幽暗寂靜的杉木林。

刀劍般的光束刺入密林,伴着一聲嘹亮的馬嘶。

一襲緋衣的少年翻身下馬,單手挽着缰繩,牽着馬背上的女孩,往林深處走。

一束又一束光從樹梢墜落在林間,形成一柱又一柱飛舞着塵埃的光柱。少年牽着馬背上的女孩,停在無數光柱之間,微微地仰頭,從眉骨到鼻梁勾出一道清晰的線。

随後,他微微欠身,摘走一片葉子,折疊成葉笛,輕輕地吹起來。

女孩坐在馬背上,靜靜地聽着他吹笛。悠揚的葉笛聲伴着嘩嘩的樹葉響動,在潺潺的流水聲和清脆的鳥雀聲裏傳出去很遠。

“嗒”一聲,一道黑色的影子停在少年的面前。

“三殿下。”刀手洛小九從樹上落下來,抱刀半跪于地,“溫親王和皇太子的行蹤都已經找到了。”

樹下的少年微微點頭,遞出幾封密信與一塊令牌,低聲說了幾句話之後,就讓洛小九離開了。

聽完他們的對話,一旁的雲渺低着頭,緊緊抿了下唇。

果然和她猜測的一樣......

他要殺自己的皇叔和皇兄。

這大約是他和餘照恩的共同計劃。根據原書劇情,與餘照恩領導的北司宦官一黨針鋒相對的南衙一黨,以皇太子謝康和溫親王謝珩為領袖。若是能在秋狩上同時刺殺這兩個人,南衙一黨将一蹶不振。

敢在這樣的場合做出如此危險大膽又手段激烈的暗殺行動,謝止淵必定已經策劃了很久,做了相當充足的準備。

而雲渺暗自在袖子底下攥了攥拳:她不能讓謝止淵做成這件事。

“有一件東西要給你。”

這時,樹下的少年再次翻身上馬,從袖子底下取出一件他剛才從洛小九那裏拿來的武器,“這是袖裏箭。”

“因為到時候我未必時刻在你身邊......”

他輕聲說,“倘若有人靠近你,就用這個保護自己。”

“我教你用法。”他從她的身後伸出手,把那座裝置精巧的袖裏箭扣在她的右手手腕上,再從下面握住她的手腕擡起,教她在馬背上瞄準和射擊的辦法。

“這是弦槽,”

他輕輕執着她的手,去觸碰那些複雜的機關,“然後是扳機。”

“咔噠”一聲,扳機扣動,一支箭嗖一聲破空而出,将一片飄飛的落葉釘在了前方的樹上,撲簌簌驚飛幾只樹上的鳥雀。

接着,謝止淵松開手,讓雲渺自己練習了兩次。

第一次時袖箭擦過了樹梢,第二次就能精準地命中目标了。連雲渺自己都有些驚訝,這件小小的兵刃用起來意外順手,而且她似乎在瞄準上格外有天賦。

“學會了麽?”謝止淵轉過臉問。

“學會了。”雲渺點點頭。

謝止淵帶着雲渺縱馬而出,停在前方的樹下。他微微探身過去,取下射出去的箭,重新扣進了弦槽裏。

“只有三支箭。”

他說,“但是不必節省,遇到危險就直接用。”

“要是用完了怎麽辦?”雲渺回過頭問。

“別擔心。”

謝止淵輕輕笑了一下,“用完了我就回來了。”

“等到那時候,”

他歪頭看過來,認真地說,“我會護住你的。”

大約是因為他的語氣太過認真,雲渺忽然低垂了頭,避開他的眸光,很輕地咬了下嘴唇。

“謝止淵,”她又問,切換了話題,“你可以跟我講講你母妃的事嗎?”

“她麽?”

謝止淵想了會兒,這時兩個人已經騎着馬在往外走,“她逢人就說她出身江南吧?”

“但其實她從來不敢跟人說的是,”

頓了下,“她是個江南瘦馬。”

“瘦馬?”雲渺問。

“就是那種憑借身體供人取樂的女人。她是最低賤的那種。沒人知道她是怎麽以這種身份認識了父皇,最後還能成為後宮四妃之一的。”

“在我很小的時候,很多人經常對我說......”

騎着馬的少年漫不經心地回憶着。

“我的母親是個下賤的女人,而我是她的下賤的孩子。縱然她已經貴為後妃,也掩蓋不住她下賤的出身。”

他語氣平靜地說,一字一句,只是在複述別人的話,絲毫不帶感情,“下賤的人骨子裏永遠都是下賤的。”

身後的少年随意地說着,明明是在說自己的事,卻像在談論一個不相關的人。雲渺突然覺得有點難過,低了頭,垂着眼眸,變得異常沉默。

風輕輕地拂過女孩的發絲,吹起一片柔軟的白色衣領,露出一截霜雪般的脖頸。

在拉動缰繩的時候,身後的少年微微垂眸,目光無意間掃過她的後頸。

他的眸光忽地動了一下,有些詫異。

……她的衣領下面,浮現一瓣很小很小的、明豔殷紅的花苞。

“阿渺。”

他在她耳邊低聲喚,不動聲色,“低着頭。”

“怎麽了?”雲渺愣了下。

“別動。”謝止淵輕聲說。

大袖底下的刀無聲地滑出,身後的少年以刃鋒刺破自己的指尖,把帶着血的傷口抹過她後頸上的那朵小花。

片刻後,那朵小花的圖案從她的肌膚上消失了,就像是被什麽東西吸走了一樣。

“沒事。”謝止淵輕聲說,“只是你的頭發上落了一朵花。”

“嗯?”雲渺伸手去摸,只覺得後頸有一點微微的異樣。

“我已經摘走了。”身後的少年說完,拉動了缰繩。

烏骓馬長嘶一聲,載着馬背上的少年少女奔跑起來,趕t往前方正在沉落的夕陽的光輝裏。

而他們身後的深林裏,一道陰翳的目光在暗處悄然隐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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