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63章

初次審判結束,應允坐着的椅子被收走,手腕腳腕的鐐铐又緊了幾分。

他如一條瀕死地蛇蜷縮在囚籠裏,因暫時不知應許的判決結果而陷入無盡的恐慌,照理說這恐慌裏應該有幾分慶幸的,慶幸應許暫時還活着,可他沒有這種溫情,分明養育了應許那麽長時間,也和應許成為了口頭上的伴侶,于情于理他多一絲溫情,沒人會過多苛責他。

應允可能真是鐵石心腸吧,他只擔心他那多餘的溫情冒出頭,又會将他逼入瘋癫的煉獄,他目前還需要保持理智,為争取應許死刑保持理智。

理智告訴他這會兒最好睡覺保存體力,因為他是罪犯,又是情節極為嚴重的那種,沒人會記得給他按時送達三餐的補給。

可他沒有絲毫的睡意,就睜眼瞪着黑洞洞的牆壁,神思仿佛放到了另一個空白的維度漂游,沒有辦法停下來做更深層次的思考,他單是保持自己不發瘋,便用盡了氣力。

他要努力去想應許,想應許被蟲族附身不似以往;他又要努力不去想應許,不去想應許由他養大,滿心滿眼都是他。

就這樣苦苦熬着,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亮了白熾的燈光,應允背對着牢門,而牢門外卻傳來一個年輕女聲,這個聲音和當時宣布抓捕他們的聲音別無二致。

她這時候說:“應允先生,我們談一談。”

應允緩緩地轉過身子,一眼看到了女子的紅發,她是白家的人,此時應允沒再感覺到被監控,注視着他的視線只有牢門外的那一道。

“放心,不會有第三那個人知道我們的聊天內容。”女子看出來他的隐憂,“我叫白舸競,是應許的同學。”

應允虛弱地撐坐起來,拱一拱手:“我聽應許提起過您,他在軍校那段時間,多謝您照拂。”

“應先生客氣了,也就一個月時間而已,談不上照拂不照拂。”白舸競大咧咧地席地而坐,與應允保持平視的姿态,“而且你是長輩,也不用對我這晚輩如此客氣。”

“敢問白長官想跟應某聊些什麽?”應允也不跟她糾纏社交辭令,直接了當地問道。

白舸競開門見山:“對應許的情況,你有幾成把握他已經被蟲族附身?”

“十成。”應允平靜地看着對方的眼睛,“我親眼看到他身上發生類似蟲族的異變,如果不是我們有充足的X物質,可能我們當時還不一定能控制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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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據呢?”白舸競并不輕信。

“您可以找到方舟的負責人飛天,也就是飛天一面教主,不出意外他應該在實驗室裏安裝了監控設施。”應允徐徐道來。

白舸競說:“我們現在已經離那衛星城半個星域遠了。”

“您有機甲,且機甲性能不低,帶飛天過去一趟不算難事。”應允淡淡地露出微笑,“只要搶在我們被押送到主星之前,拿到監控錄像就行。”

“你倒是少有的說話不算難聽的長輩。”白舸競站起身。

“您也是少有會聽我一面之詞的長官。”應允波瀾不驚。

白舸競卻給了他一個古怪的笑容:“那倒不是,我這人還沒輕信到這地步,是小許同學自己說的,讓我按照你的要求殺了他。”

“不過他似乎只清醒了那一瞬,後邊就痛苦地昏厥了過去,再醒過來,他就露出在審訊室裏那副陌生又讨厭的嘴臉。”

應允心下一空,剛想開口多問白舸競兩句,燈光卻霎時熄滅,白舸競的聲音遙遠又冷漠:

“應允先生,好好保重,我不一定能在二次審判的時候保住你,但你放心,小許同學的遺願,我會盡力幫他達成的。”

應允聞言,仿佛驟然被抽去脊骨,無聲地癱倒在地,如同不成形的死水,連蜷縮的力氣都沒有了。

小許,小許他還清醒過……他知道應允殺他的理由?他知道應允殺他的理由!

有了這個認知的應允沒有感到輕松,心髒反而愈發扭曲地擠在了一處,那他該多難過啊,那他該多疼啊。

應允,應允!看你做了什麽!你對那個孩子做了什麽!

他那麽信任你,那麽喜歡你,那麽在意你,他哪怕只片刻清醒也在遵從你的意願!

你對他做了什麽?你不是向他承諾過要保護他一輩子的嗎?你為什麽要把他卷入到這場戰争裏?為什麽要把他送入如此危險的境遇?

你明明是要保護他的啊!怎麽能讓那孩子舍下性命保護你?

你在蟲巢的時候就已經因為你的懦弱拖累過他一次了,你為什麽不能再忍耐些,不能等他清醒了再做決斷?

為什麽要開槍親手殺了他?

*

應允再次被兜頭的冷水潑醒,他身體承受了過量的電流,四肢不聽使喚地發抖,五感也有些不太靈敏。

燈似乎又被打開了,應允的視線模模糊糊地聚焦,定格在欄杆外邊修長的身影,他遲鈍地發覺此人的熟悉,耳邊傳來鎖鏈的聲響,那人停住腳步站定,應允條件反射般撲了過去,再次被欄杆上的電流席卷全身,他無力地再次癱成死水,但他死死地瞪大眼睛,仰頭盯着那張他熟悉的臉龐。

應許目前也是罪犯,手腕腳腕扣着鎖鏈,他垂眸對上應允狠戾的視線,嘴角平靜地勾起一抹笑。

似乎為了照顧此時爬都爬不起來的應允,應許半蹲下.身,歪着腦袋打量他,那雙銀灰色的眼眸沒有半點人類的情緒,與蟲巢裏的“寧松雪”如出一轍。

“小叔叔,見了我你不高興嗎?”應許無辜地發問,對應允的怨恨視若無睹,“我見到小叔叔可是很高興的,雖然你不遺餘力想要我的命,但我總歸是喜歡小叔叔的,所以我求了好久的情,才讓看守放我過來。”

“你這是怎麽了呀?為什麽要在臨死前折磨自己呢?得知你要死了,我可是認真地掉了眼淚,看到你這樣折磨自己,我又得認真一回了。”

他似乎是由衷地煩惱着,可頂着應許的面皮,表情僵化呆滞,因苦惱而皺起的眉頭都有幾分滑稽。

應允咬牙,逼出了一些氣力:“閉嘴!你這個冒牌貨!”

“我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應許眨眨眼,眼淚機械般往下落,可應允還是一下子被魇住了,應許是個堅強的孩子,不會輕易掉眼淚,掉眼淚便是真的難過了。

應允心一軟,剛凝集起來的力量又散了,只得眼睜睜地看着這冒牌貨颠倒黑白。

“小叔叔,你為了殺我,編了好爛的借口。”

“我确實對你有過好感,也因情況危急差點和你發生關系,但那時候你默認了我的行為,為什麽後邊就翻臉不認賬了?”

“我聽看守長官說,你還因為我父親的事情記恨聯邦,是不是我堅持站在聯邦這一邊,讓你惱羞成怒了?”

“可是小叔叔,我們都作為聯邦的公民,為聯邦付出是應該的,怎麽能為一些私人恩怨背叛聯邦呢?”

應允死死地盯着他,一遍遍嘗試着坐起來,又一遍遍被電流擊倒,他嘔出一口血,笑自己又在某個瞬間被冒牌貨魇住心神。

“不要用他的臉跟我說話。”應允氣若游絲,一字一頓。

應許不解,那打量的視線沒有收斂:“可是你明明很在意我,為什麽不願意承認呢?”

“我在意你是否被千刀萬剮!”應允低吼,甚至再次不惜命地去撞擊欄杆,他要冒牌貨死,他要冒牌貨死!

“哪怕我是你親手養大的孩子?”應許反問,“你真的舍得我?”

“你好好看一看哦,我,”應許還怕他看不清,特地湊近了些,似乎要把面部的所有細節的展示,“我是應許啊,我死了應許也沒有了。”

是,他是應許,用着應許獨一無二的身體,那些長相的小細節,應允知道得一清二楚。

冒牌貨在得意洋洋地炫耀,在有恃無恐地拿捏,但他對應允的一系列反應不解又好奇。

“小叔叔,還沒有人用這樣充滿恨意的目光看過‘我’呢。你為什麽呀,你明明應該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

“我好難過啊,小叔叔。”

應許剛止住的眼淚再次簌簌落下,這回他學會擡手擦拭,應允被他這眼淚逼得再次嘔出一口鮮血。

應允比誰都清楚,眼前的人不可能是應許,可應允又比誰都熟悉,應許落淚時的表情。

他幾乎要遵從本能,上手給應許擦眼淚了,這孩子哭起來也不大方:或是憋着,眼睛裏蓄滿水不掉下來,或是躲着,淚流滿面也不讓人看見。

這個冒牌貨學會了應許瑟縮擋臉的小動作,他似乎繼承了應許的某些記憶,半真半假的記憶。

或者說,真正的應許還在這個身體裏面?應允被電糊塗的腦子瞬間清醒,是了,按照白舸競說的,應許曾有過清醒過來的一瞬。

“小許……”應允下意識呼喊,模糊的視線再次聚焦。

“別喊得那樣親昵嘛,小叔叔,我們現在可不是一路人。”冒牌貨停止了假哭,不悅地警告應允。

應允怎麽會聽他的?應允此時猶如溺水的人抓緊唯一的稻草:“小許,是我,你能聽到嗎?你醒過來好不好……醒過來……你醒過來我什麽都答應你!”

“你愛我也好,恨我也好,你要我的愛都好!”

“我什麽都會給你的,小許,你醒一醒,你看一看我!”

而回應他的只有冒牌貨冷漠到不耐煩的表情:“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麽呢,應允?”

“你怎麽可能愛‘我’呢?這世界上最愛‘我’的你,最不可能愛的就是‘我’啊。”

應允停住了呼喊,一下子發了愣。

應許沒耐心再聽他說話,自顧自起身,鎖鏈晃得叮當響。

“真奇怪,什麽有用的東西都沒問出來。”應許自言自語,随機對着那監控探頭敬了個歪歪扭扭的軍禮,“報告長官,我申請給應允進行一些必要的心理幹預,他精神方面似乎有很大問題。”

自然沒有人回應他,但他也不在意,“我走咯,小叔叔,好好保重,別再自殘了。”

随着白熾光再次熄滅,應允無力地閉上了眼,他以為自己墜入了夢境。

而夢境裏應許還是個無法追回的陌生背影。

你其實是恨我的吧,小許,恨我自作主張,恨我一廂情願。

不然為何不回頭,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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