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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應允并不意外自己等來了死刑,二次審判的結果只是将槍決改為了絞刑,據說絞刑會更痛苦一點,适合他這種罪大惡極的人。
他被收押在位于主星的第一監獄,但并未被告知自己死刑的日期,也無從知道外界的消息:方舟等人的安危,還有應許的安危……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應許”很可能會全身而退。
牢房是一個黑洞洞的屋子,伸手不見五指,應允經過電刑尚未恢複的身體,五感依舊遲鈍,這屋子裏只有鎖鏈的聲響,都能讓他好一會兒才能感知到,到固定時間發放營養液時,那從牢房外打開的小門透出的光亮,刺得他眼睛流淚不止。
他依靠送餐時間推算時間的流逝,為不浪費體力在那硬質的地板上攤成死水,大腦卻前所未有的清晰:如果“應許”活了下來,那麽就證明高層已經信任了他那番說辭,去尋找監控錄像的白舸競很可能被此事拖累,不過她是白家的孩子,總能夠自保,倒是跟随她一同前往的飛天,情況多半不妙。
這一番思索下來,應允只感覺到了深深的無力和疲倦,十八年前他失去精神力、沒辦法親上戰場,他都沒有放棄過為結束戰争貢獻自己的力量;十三年前利刃艦隊全軍覆沒,使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理想。
和軍方合作,和政府合作,再到和所謂的非法組織合作,應允一步步地往前走,一點點撥開其中的盤根錯節,再一次次為可悲的現實感到失望。
只是失望而已,應允從未感覺到無力,也沒有感覺到疲憊。
雖然發現軍政大權都有那一幫貪婪的“老爺”們把控,出身一般的能力者得不到戰場上的指揮權,主張開發機甲以外武器的研究者得不到實驗的進行權,但應允總還是能在其中找到無法被磨滅的希望,因為總有人在抗争強權、總有人在保護聯邦。
背叛聯邦的從來不是他,而是那些為了私欲傾軋異己、肆意弄權的“老爺”們。
可是這次,應允感覺到了深深的無力和疲憊。
如果“應許”所言被高層如數聽從,那麽軍隊整體的戰略都會發生偏移,以至于達到無法逆轉的慘烈後果。
而應允如今身家全無、性命垂危,如何拯救同伴于水火,如何與權勢再掰手腕?
他連應許都沒有護住。
事已至此,他竟然還有一絲不應當的慶幸,應許可能還活着,只是意識在身體裏沉眠。
在應允的理想之外,他剩下的只有應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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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許覺得自己大抵是死了,不然怎麽能于周圍的一切都無知無覺,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隔絕。
他看得見周遭的一切,只不過眼前糊了一層白光;他聽得見周遭的一切,只不過那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他無法觸碰,無法發聲,被困在了名為“身體”的罐子裏,看着外界如走馬燈般在眼前展演。
先是監禁的囚籠,“他”在此喚醒了沉睡的狻猊,狻猊表面流轉了淺金色的光華;後是聯邦主星的審判庭,“他”在庭上慨然陳詞,口才利落到讓應許都有些不适,至于“他”說的內容,應許對此并沒有太深的印象,只是隐隐覺得“他”說得并不對;再後來應許聽到法槌落下,“他”被判無罪釋放,待身體康複後歸隊抓捕叛徒。
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呢?應許苦苦思索着,全神貫注用退化的視覺和聽覺,觀察着眼前走馬燈的景象。
“他”從審判庭被專人簇擁到主星最好的醫院,做了一次全方位的身體檢查,檢查結束天都黑了,“他”又被人馬不停蹄地簇擁到了一個舞會。
AAOO,男男女女,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這處本就富麗堂皇的大廳裏,顯得格外晃眼睛,特別晃應許這雙半瞎的眼。
“他”如一尾游魚穿梭于人群,那些護衛“他”的人幫他開道,直到“他”登上雲臺,被送到二樓包廂門前,“他”身側空無一人,那包廂門口的紅外線将“他”通體掃描,而後門開,“他”被一收斂了甲殼翅膀的機器人迎進蒼翠欲滴的包廂內,見到了坐在落地窗前遠遠欣賞舞會景象的包廂主人。
“你特意來找我,所謂何事?”主人開口。
那機器人早早地合上門,并給“他”搬來了軟凳子,“他”沒有落座,只是在房間裏踱步,于一面鑲嵌着綠寶石的鏡子前站定,端詳着自己在鏡中的姿态。
“他”吹了口哨,吊兒郎當:“我想從你手下要個人。”
“應允?”那背對着“他”的包廂主人毫不驚訝地開口。
應許只覺得有根弦蕩了蕩,這名字好熟悉……
“他”開了口,對着鏡子展現出了一個微笑:“你倒是什麽都算到了。”
“他是死刑犯,理論上是不能被準許的,但如果是主上的意思,我可以多留他兩個月。”包廂主人沉聲道,“只能兩個星期,時間不能再長了。”
“那麻煩你把他送到我住處,我目前暫時不用去前線,還能在主星多住一段時間。”“他”保持了微笑,似乎這個表情讓“他”很滿意,“希望這兩個星期內,你手下的人不要打草驚蛇,那群狡猾的小孩子,似乎只相信‘應許’呢。還有破空艦隊的幸存者,給他們寧桦雲的待遇吧。”
“這話不用你說,我自有安排。”包廂主人似有些不耐煩,出言趕客道,“我已經給了你出格的重視,在主星‘養傷’期間,別惹事生非。”
“啊,那應允被處刑時,我能去看嗎?”“他”又開始對着鏡子活動脖頸、肩膀和手腕,“我有一個好玩的事情要驗證。”
“這也是主上的旨意?”包廂主人冷聲問。
“不是哦。”“他”擡手敲了敲腦袋,“但這是個特別的體驗,我相信主上會喜歡的。”
應許感覺到了周身的震蕩,但比震蕩更令他不舒服的是,那個尖銳如刺的名字。
“你說的是什麽意思?”應許下意識地開口,可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但“他”聽見了,對着鏡子一字一句:“意思就是應允要死了。”
應許感受到了身體裏燃燒般的力量,那力量滾燙地托舉他在無形的屏障裏掙紮,可是他不知道應允是誰,不知道死為何物,但這句話仍然烙得他通體滾燙得難受。
“你看到了嗎?”“他”笑出了歡暢的聲音,對包廂主人說,“我每次提起這個,腦子裏那個小東西就會格外活躍,哪怕他現在還不能完全理解這話語的意思。”
“人類的意識真有意思,難怪主上樂意耗費時間精力,挑選抓捕優秀的意識吃掉。”
“我認為,我們還是不能太小看人類的意識。”包廂主人說。
“可他們大多數都是樓下那群貨色,不然怎麽會被你騙了近百年?”“他”不以為意。
包廂主人冷笑:“如果他們真的都是樓下的貨色,我也不至于籌謀近百年。”
“難道不是因為你蠢嗎?”“他”終于照夠了鏡子,伴随着樓下悠揚的舞曲,“他”有模有樣地做出華爾茲的姿勢,輕巧地搖擺旋轉到門前,“脫離主上太久,對你的智慧有所損耗。”
“管好你自己。”包廂主人說,那機器人應聲開了門。
“他”無所謂地翩翩而去,想跳個踢踏步,不小心還把自己絆了一跤。
“老實一點哦。”“他”又敲了敲腦袋,“見到應允再鬧騰也不遲。”
*
營養液已經許久沒送來了,或許是應允感官遲鈍估錯了時間,又或許是到了要将他處刑的時候。
應允掙紮着坐起來,想着上刑場前稍微體面一點,都是要死的人了,想那麽多也改變不了什麽,就這樣吧。
他不知道在這黑暗裏又坐了多久,如他所料那般,這次門口大敞,不止送營養液那點窗口的大小。
應允眯着眼适應了好一會兒這迎面而來的強光,而後那強光散去,應允看清楚了那背光的臉。
應許彎腰颔首,沖他露出一個柔軟的笑容:“小叔叔,我來接你回家了。”
應允有了一瞬間地恍惚,随即他被人從地上拉起,見他站不太穩,應許幹脆扶過了他的腰,力度和往常無二。
但是……應允擡肘反擊“應許”胸膛,趁他松手那一片刻,轉身将手腕的鎖鏈套上“應許”脖頸,使勁全身氣力狠狠一勒。
他着實沒什麽力氣了,輕易就被“應許”掙脫了鎖鏈,折了一條胳膊。
“你怎麽看出來是我的?”冒牌貨将應允押到地面,聲音毫無起伏。
“不要用他的臉對我假惺惺!”應允恨聲道,盡力掙紮着,此時憤怒湧上他的大腦,讓他忘卻了身體的無力和痛苦。
“你是不是聽不懂話?”冒牌貨捏緊了應允後脖頸,直接把他臉往地面砸,“我問你是怎麽發現的?”
應允緊咬牙關,喉間的腥甜直往外湧,但他一聲不吭。
那鐵鉗一般的手掐着他脖頸,沒有半點松動,他本就體力不支,又遭遇了一波強烈的窒息,大腦徹底缺氧,讓他完全喪失意識,昏厥了過去。
再醒過來時,應允感覺自己的內髒都擰在了一塊疼,他睜眼都費力,先還迷迷糊糊地看不清什麽,後邊視線慢慢聚焦,他才看清這是他卧房的天花板。
這是……他在主星的宅子?!
應允吓得一骨碌起身,但他沒能坐起,他的手腕腳腕和小腹,都被鐵環緊緊束縛,猶如實驗臺上小白鼠,絲毫動彈不得。
而坐在他床頭的正是那頂了應許模樣的冒牌貨,見他醒來,冒牌貨把手上的小玩意兒遞過來,好奇如稚子般發問:“小叔叔,這是什麽?”
那是應許送給他的柿子盆栽積木擺件,原本被他藏到了床底,怕再見到勾出那不愉快的往事。
但現在想想,當時那點兒事又算得了什麽呢,他卻避如洪水猛獸,平白惹得小朋友難過。
早知如此,不如趁早答應了應許,讓他開心些也好,本來讓這孩子開心的事情也少。
見應允避而不答,冒牌貨發狠了,撂下擺件就又掐了應允脖頸,“問你話呢,你現在的命在我手裏。”冒牌貨冷聲威脅。
一點情緒波動都沒有,還問他是怎麽發現不對的,應允冷笑着閉上眼:“悉聽尊便。”
反正他本來就活不成,死誰手裏不是死呢。
但冒牌貨卻立馬松開了手:“別想激怒我,我沒有你們人類那些無所謂的情緒。”
“好好待着,我去給你打水洗漱。”
應允睜開眼,發現冒牌貨已經走到了卧室門口,目光一滑,他便看見摔在自己床頭的擺件。
好在擺件拼接得結實,沒有因為摔兩下而散架。
“柿柿”如意,事事如意,在古地球的文化裏,這是一種好兆頭的象征。
應許送他這個,似乎希望他無事煩憂,雖然這是試圖修複關系的禮物,但也是應許對他由衷的祝福。
走之前和那孩子再多說兩句軟話就好了,興許就哄住他、讓他不為自己擔心,這樣應許也不會考入軍校,踏上這條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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