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第83章

應許是被冰涼的針劑紮醒的,那微痛的冰冷來得恰到好處,将燥熱的繭溫柔破開,令他順勢睜開了眼。

他不知什麽時候滾下了床,身上的外套寬松,有毛茸茸的尾巴貼着他大腿下垂,稍一擡眼,便對上連星緯假笑的臉。

“你可真能啊。”連星緯伸出手,強硬地揉了兩把應許發頂的狼耳。

應許下意識想躲,結果腦袋就撞到了床沿,根本沒地方躲避,只能由着連星緯擰耳朵。

“我要再來晚些,你得把塔裏還活着的士兵都殺死了。”連星緯的手勁大,擰得應許頭皮痛。

“你什麽意思?”應許剛醒過來,人還迷糊着。

“自己起來看。”連星緯揪着他狼耳,将他整個拎起來,拖拽着他往角落之外走。

應許被逼得眼淚快出來了,他茫然地掃視着四周,漫長的走廊上,橫七豎八地躺着面容煞白七竅流血的死屍,空氣裏充盈着血腥的鐵鏽味。

“他們……”應許仍然不解。

連星緯直截了當:“被你暴走的精神力殺死的,我過來的時候探查了,這一層樓就沒有活人。”

應許的耳朵被松開了,他得以更加清楚地看見周遭的慘狀。

同一種死法,同一種鮮紅色的血液,和被應許斬殺掉的蟲子不一樣,這些人與應許有着相似的生理結構,應許從他們蒼白的面容上,看到了雪地裏應允的影子。

下意識地,他眼前一黑,胃絞痛得快嘔出酸水,他不得不弓身蜷縮了身子,忍耐了好一會兒,才沒把胃嘔出來。

這也是死亡,或者說這才是死亡。

“這兩個月高強度殺蟲,你快累死都面不改色,這會兒怎麽還裝起不懂事的小孩子了?”連星緯俯身,冷漠地揪了應許的頭發,強迫他擡頭與自己對視。

連星緯眼裏全無笑意,他審視地看着應許顫抖的神色,“還是說你其實并沒有絞殺同族的膽量?”

“你交給我的任務裏,沒有殺人,教授也沒跟我提起過殺人。”應許已然止不住哆嗦,故作鎮定地平穩了語氣,“蟲族不一樣,蟲族又不會說話,也沒有感情,長相也跟人類大不相同……”

連星緯沒有表情的臉上浮出一絲笑容,抓着應許頭發的手緊了緊,“我什麽時候跟你說過,任務不用殺人?”

應許剛一掙紮,連星緯的手勁更大了些,直接将他腦袋狠狠磕向地面,一邊磕一邊居高臨下地指責他:“你私自切斷通訊,不聽從我的指揮,放任蟲族融合成非常規的巨物,為了收拾它我耗費了超額的X物質儲備。”

“而後你還沒有注意自己的易感期,殺了本地的駐軍近二十人,方才他們的上級沖我要說法,害得我只能将他一槍擊斃,震懾住其他質疑我們的士兵。”

“現在你告訴我,你不想殺人?哪怕你是個傻子,上戰場了也該知道,聽從指揮,放棄不必要的心慈手軟!”

一下接一下的悶響,應許被磕得滿臉都是血,他感到自己發頂的耳朵和尾椎後的尾巴消失了,易感期堪堪停止,可他的眼淚卻因為疼痛不受控制。

“我沒想過戰場!是你們要我來掙軍功的!”應許含糊地回吼,委屈得咬到了舌頭,“我本來腦子就笨!我又沒得選擇!”

比聲音大果然有奇效,連星緯松開他,放任他趴在地上,哭得像條落水的大狗,但連星緯又狠踢了他一腳,罵他:“沒出息的蠢人!”

應許耳朵靈,聽到他緊接着小聲說了句:“誰又有得選呢?”

莫名地,應許被這句話噎了一下,他肌肉記憶在替他不好意思,很快止住了眼淚,身體還在不住地發顫,但應許不想躺着和死人面對面,一骨碌爬起來,掀起身上撐得寬松的制服,抹了一把臉上黏糊糊的血。

“我以後會聽話。”應許讷讷地說,“不會給你添麻煩了。”

連星緯冷笑戳穿他的心思:“哦?是怕我不幫你掙軍功,你就沒法見到你想見的人?”

應許使勁抹了好幾下臉,總算沒有黏糊糊的感覺,他不敢看連星緯,也不敢看走廊裏的死者,只好把臉埋在了膝蓋。

“我覺得,應允不會讓我給你添麻煩。”應許說,他也感覺,應允不會讓他殺人。

可是……他已經殺了,哪怕是在無意識裏。

連星緯說得沒錯,他沒有資格再說不想殺人。

好一陣子,應許沒再聽到連星緯的聲音,而是聽到遠去的腳步聲,軍靴踩在地面,聲響清脆。

應許提起一股勁,猛然起身也不顧頭暈,緊跑兩步跟了上去,卻聽見連星緯頭也不回地說:“我再給你講一次易感期的注意事項,還有擊殺大型蟲子的辦法,之後這幾天,你就待在我給你找好的住處,好好休息,好好複習知識要點。”

“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離開你的住處。”

應許還在跑神,一邊聽一邊瞎點頭,連星緯停住腳步,差點讓應許撞了過去,好在應許急忙穩住身形。

“聽清楚了沒?”連星緯厲聲追問。

應許傻乎乎地點頭。

“說話!大點兒聲!”

“聽清楚了!”

*

連星緯離開前,給了應許效果更好的療傷藥,他為應許安排的住處,門窗完好、水電齊備,不存在搖搖欲墜的風險。

應許心裏不是滋味,養傷的這兩天一直縮在床鋪的角落睡覺,翻來覆去地做着噩夢。

他以為他會夢見那些白塔裏死狀凄慘的人,但是并沒有,這可能與他并沒有親眼見到他們是怎麽死的有關,他看到了應允,應允腦後開出一片血花。

那片血花彌漫開來,生長出猩紅的藤蔓和倒刺,将那張溫柔如皎月般的臉龐捆綁覆蓋,應許忍不住伸手拔去那猙獰的藤蔓,但藤蔓越長越多,越長越瘋,它們覆蓋了應允的臉,吞噬掉了應允的身體。

冷白蒼茫的雪地瞬時染上血紅。

應許驚叫一聲,從夢境裏翻身而起,他下意識一拳擂上自己的太陽穴,但眼前腦海都是一片肅殺的血地,他找不到應允的痕跡。

“狻猊,狻猊!”

“你快跟我說說,說說應允的事情!”

“狻猊……怎麽辦?狻猊……我忘記了應允的樣子……”

“我不能忘記應允的樣子!”

沒有回應,與他腦波相通的機甲并沒有回應。

應許坐在球狀的黑暗裏,周遭只有無邊寂靜與他作伴,他環抱過自己,狠狠地掐過手臂上的肌肉,試圖用疼痛讓失控的心跳平複下來。

他意識到發瘋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而尋求別人的幫助,也邁不過眼前的難關。

心跳一點點變緩,意識一點點下沉,他重新凝神回憶應允的樣子——白茫茫的好一場大雪。

*

應許睡了幾天沒出門,醒過來時從狻猊那兒收到了連星緯的命令,讓他到白塔頂樓集合。

這期間他也沒有問狻猊有關應允的事情,因為他堅信自己沒有睡傻過去,中途有很長一段時間是醒着的,但狻猊卻咬死說他昏睡了好幾日沒有醒來,應許隐隐感覺狻猊并不是站在他這邊的。

他很快飛到了白塔,遠遠看見零散的士兵在修繕房屋和道路,他不敢在這衛星城的室外待太久,畢竟他做了錯事,按道理講要受懲罰。

連星緯在頂層的辦公室裏等待他,這裏的環境沒有鎖龍臺那麽好,屋頂都被掀開了,大片大片的風刮進來,裏頭所有擺設和地板都蒙上了沙塵。

“新的物資,拿好。”連星緯丢給他嶄新的儲物袋,“這幾天你還算聽話,沒有出門亂跑。”

應許悶悶地接過,也沒做什麽檢查,只道了聲感謝,他等待着連星緯下一步指令,可連星緯偏要跟他聊些有的沒的。

“不問問我為什麽讓你不出門?”連星緯抛給他個鈎子。

應許沒有接茬:“我只用聽話,沒必要問為什麽。”

“态度不錯,但我還是得給你解釋一下,避免以後你做任務帶有自己的情緒。”連星緯偏偏要講,他勾了勾手,示意應許跟他出門去。

室外與室內也沒多大分別,只不過視野好了許多,他們站在塔頂的邊緣,能夠大致在風沙裏看到衛星城的全貌。

再細一點,就得開精神力用機甲輔助了,連星緯下達指令,應許照做,将視野投向某處一摞坍塌房屋前,做搬運工的機甲兵。

“我這些天去鎖龍臺補充物資,順便将松雲塢的駐軍團團長犧牲一事告知,請他們聯系師長或者總司令,派遣新的團長就任,并适當補充此處的兵力。”

“為避免我走以後,這幫群龍無首的兵痞內亂,我特意把你的惡名放出去鎮壓,目前看來效果不錯。”

“你要不聽話出門,看清他們每個人臉上對你懼怕的神色,估計心裏會更後悔你殺了人。”

應許沒耐心看人如螞蟻一般搬運垃圾,他垂了眼,專注地盯着自己手環萦繞的金光:“你其實沒必要殺了本地的團長。”

連星緯一愣:“還不傻,我只是看不慣這種油鹽不進的蠢貨。”

“上級會派你認為的聰明人來嗎?”應許問。

“不知道,但這也不重要。”連星緯笑容深了些,“新來的人只需要不小瞧我倆就好了。”

不用扯上我應許心說,不過他這回學聰明了些,不在瘋子面前冒蠢話。

“好了,師弟,你沒有什麽需要問我的?”連星緯卻不輕易放過他。

“下個任務是什麽?”應許從善如流。

“我路上跟你講。”連星緯寬容地笑笑,“還以為你會多問問易感期的注意事項呢。”

應許幹巴巴地回答:“你之前講過,我努力記在腦子裏了。”

“成年後無外界刺激,易感期一般穩定在三個月一次,用軍隊專用抑制劑,能有效防止易感期發作幹擾神志。”

他将連星緯的原話背了下來,囫囵吞棗,不完全理解其意。

“小朋友關注的重點就是不一樣。”連星緯莫名其妙地說,他也不解釋,“你記得這些也好。”

真的嗎?總覺得不一定好。

應許沒吱聲,他習慣性地想一想應允,這次可以完全肯定,他只記得這個名字,更棘手的是,他還不會寫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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