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逃生

第4章 逃生

曲冬青凝然不動,逃生的機會只有一次,或許,一次都沒有。

他是怎麽做到一點聲音都沒有的?僅憑腳下的軟底靴?還是微不能察的呼吸?曲冬青深悔自己大意,望着弩上發着幽光的尖銳。

漸漸的,又有幾人出現在那男人的身後,也都蹑手蹑腳的,除一人華服束冠外,其他人穿着相似,極為普通。

華服男子輕聲對那舉弩的男子說:“果然好輕功,我們差點趕不上。”

“噓,別驚了它。”男子嗓音低沉輕緩,甚是悅耳。

透過弓弩,曲冬青可以看到男子的眼睛,漆黑明亮,雖然此時凝聚着冷漠的殺氣,卻依然難掩其熠熠之感,宛若落入星光。迄今為止,這是見到過的最不同尋常的一雙人的眼睛,與之對視,深不可測,即便相視無語,也可默默傾訴。

冰涼的蛇眼漸漸流露出哀切之意,男子舉着弩遲遲沒有發射,對峙的雙方都沒有采取下一步的行動。

“公子。”一個随從輕喚一聲,似乎察覺自家少爺的遲疑,有些谄媚地說:“不如您歇歇,我們用捕蛇網逮它,再殺它取膽。”

白蛇雖小卻晶瑩如雪,一雙蛇眼頗具靈性,聽及此語,居然驚怒地看了那随從一眼,露出憤恨之意。

男子微微一愣,那白蛇宛若能懂人語,舉弩的手不易覺察地低了半寸。

曲冬青緊緊凝視着那雙燦若明星的眼睛,望穿彼此,似乎都忘卻了當下的僵持,弓弩漸漸垂下來,露出一張與那雙美目極其相稱的臉,這是曲冬青迄今為止見到過長得最好看的,一張人的臉。

華服男子怕蛇跑了,也不禁催促道:“公子瑾,莫再遲疑,白蛇罕見,千載難逢,取它蛇膽入藥,必能比普通蛇對老夫人的病大有益處。”

弓弩再次舉起,果斷決絕,曲冬青大驚,剎那間倒忘記先前如何計劃趁那人松懈之時遁地而逃了,愣在那裏,只覺悲涼。

一個巨大的黑影帶着呼嘯之聲憑空而降,曲冬青還沒反應過來,背上一痛,似被什麽牢牢鉗住,瞬間騰空而起,身下一片驚呼之聲,忽聽有人大喊:“公子瑾,住手。”

曲冬青匆忙間低頭看去,那張好看的臉驚怒地仰着,沒了從容,一隊人馬正向他趕來,當先一人,一邊喊住手,一邊彎弓搭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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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瑾忽然發狠,舉着弓弩毫不遲疑地向天空射去,一道銳利的寒光追逐着曲冬青,那張好看的臉越來越小了,變成了一個永不磨滅的印跡。

利箭沒有射中曲冬青,等他反應過來,如墜冰窖。

他還不太會飛,之所以現在翺翔空中,是有人帶着他在飛,不,準确的說,是一只鷹,一只巨大如鵬的山鷹,利爪如鋼,鷹嘴如鈎,曲冬青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那抹熟悉的危機感遍布全身,這些日子以來,揮之不去的陰影,今日終于露出真容,原來是這只山鷹不肯放過我。

完了,這下真的完了,曲冬青徒然地在鷹爪中掙紮,無奈七寸被抓得牢牢的,連呼吸都開始困難了。

天地倒置,萬物亂晃,曲冬青幾欲作嘔,山鷹似乎不堪重負,盤旋而落,眼看着向山谷深處墜去。

啊——空中回蕩着曲冬青破了嗓的喊聲,最終與山鷹一同重重摔在一片密林中,鷹爪随即一松,曲冬青自由了。

身上剛一解放,曲冬青迅速游蹿到草叢深處,頭也不回地逃走,跑出幾米後,又停住了,向後望去,山鷹倒卧在地,并沒有襲來。

一抹沒來由的好奇心…回去看看……

這一看不要緊,曲冬青倒抽一口冷氣,那枚利箭斜射進山鷹的腹部,血流不止,山鷹負傷也不肯松開爪下的曲冬青,帶着他飛了很久,終于支持不住摔了下來,原來,那男人最後射的不是自己,而是這只山鷹…曲冬青不禁有些百感交集。

山鷹倒在那裏,身體瑟瑟發抖,已經奄奄一息了,兩只黑豆子似的鷹眼散發着黯淡的光芒,瞅着漸漸爬過來的曲冬青,緊緊盯着,一動不動。

曲冬青剛剛轉危為安,見山鷹已成彌留之态,也有些恻然,不管怎麽說,若不是這鷹突然出現,說不定自己也難逃那公子瑾的弓弩之災,誰是誰非,實難說清。

“我會記得你的。”不知為何,曲冬青很想對山鷹說一句話。

漸漸的,山鷹眼裏的光芒徹底消失,淩亂的羽毛在風中輕輕舞動,仿佛還在和曲冬青訴說着什麽,曲冬青圍着它逐漸冷卻的屍身游弋許久,直到夜色降臨,回頭看了幾眼山鷹,方才游走了。

自此後,曲冬青去了很多地方,也見了很多人,拜過師,學過藝,上過當,也騙過人,大江南北,年複一年,只是,總重複着同樣的夢境,如同那日親臨一般,射弩的男人,死去的山鷹,沒個了結,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菩薩……

“什麽?!你說什麽?”一直安安靜靜聽曲冬青講故事的老鐘,聽到菩薩兩字,向來穩重的聲音忽然走了調:“你,你說你遇到了誰?”

曲冬青笑了下:“別激動,只是一個夢而已。”

老鐘內心澎湃,想不到自己修煉千年,一心禮佛,卻還沒一只蛇妖更有佛緣,實在意難平,不禁醋溜溜地問:“我做了那麽多年夢,怎麽不見一次菩薩?那究竟是怎樣一個情景?”

曲冬青嘆道:“只說我塵緣未了,修煉終不能得正果,恩怨是非要到凡塵俗世中做一個了結,方能圓滿,列位仙班。”

“茫茫人海,幾度輪回,你該如何了結塵緣呢?菩薩有沒有具體指引?”

“這倒沒說。”

“啊?這也太…”老鐘急忙勒住舌頭,背後非議上級,罪過罪過。

曲冬青不以為然地:“菩薩只說我有心去尋,自然會尋到,時機到了,便都明了。”

“你找了?”

“找了。”

“找到了?”

“沒有,好幾次以為找到了,結果都不是。”

“呃,那該如何是好?”

曲冬青聲音黯然:“本想繼續找的,不過,人心太難測,我還參悟不透。”

老鐘想起上次曲冬青受傷而歸,必定和報恩一事有關。

瞟了眼老鐘,曲冬青點了點頭:“沒錯,上次以為救我之人轉世為女身,便刻意接近以圖報恩,此女貌美如花,心思巧謀,看出我厚待之意,便步步為營,不斷索取,我已助她很多,她卻貪得無厭,禍及他人,很快我就知道,她并非我要尋找之人,準備離開,誰知她早已料到我的意圖,請了法師設局捉我,我使出渾身解數方得以脫身,卻被那法師的烏金缽盂所傷。”

曲冬青此時說得一臉平靜,老鐘卻暗自嘆息,那些日子裏,他定是經歷了各種人心複雜,也不禁感慨:“可見識人識貌不識心啊,轉世之人容貌只是相似,并非一模一樣,更何況這世人雷同之處多不勝舉,你以夢中記憶去尋找此人,當真是難了。”

曲冬青的臉上一絲厭惡:“女人壞起來尤為可憎,虧她長着一張像他的臉,玷污了。”

老鐘看了曲冬青一眼,難怪他見了上香的女娃子神情古怪,想必是對容貌姣好的女人有了厭惡之心,不禁輕咳兩聲:“凡所有相,皆為虛妄,你又如何知曉她不是你所尋之人?”

曲冬青冷哼:“她的眼裏沒有星光!”

老鐘長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你不放下,亦不自在。”

曲冬青卻笑了:“誰說我放不下?我早就不在乎了,恩不報也罷。”

老鐘微微搖頭,曲冬青這些年是否真的自在,肉眼可見。

沉吟良久,老鐘又道:“其實報恩說難也不難,也許有個法子最簡單,白娘子當初沒準也是這麽想的。”

“哦?怎麽說?”曲冬青游動過來,望着老鐘一張憨厚的臉。

看着近在咫尺的蛇妖,老鐘舔了舔微幹的嘴唇:“最簡單不過的就,就大不了…以身相許,一了百了,只要不貪戀,自不會禍及旁人。”

曲冬青:……

啪——蛇尾快如閃電。

老鐘捂着兀自發熱的腦門,看着剛剛收起抽打他的那條大尾巴,義憤填膺:“難道不是麽?報恩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菩薩點化你的一番苦心。”

“成不成仙的原本也不在于我,想必是時機未到,我何必自尋煩惱?啧,虧你還是修佛之人,居然也勘不破,還勸我以色報恩,真該打。”

“你可真…反複無常。”老鐘都不知該說什麽好了,這就是菩薩青睐有加的選拔型人才嗎?

自此後,曲冬青果然很少出山,也不再提報恩一事,老鐘替他慨嘆蹉跎了歲月,曲冬青倒是樂得自在山中。

只有一事,老鐘心癢難耐,很想看看曲冬青修煉成人的模樣,懇求了多次,曲冬青于是一本正經地問:“你現在能幻成人形了嗎?”

老鐘微慚:“還不行,估計還得再修煉個幾百年。”

曲冬青啧啧地:“資質真夠一般的,那我憑啥變給你看?”

老鐘:嗡——

雖然老鐘總被曲冬青噎個半死,卻從不真惱他,先不說揣在懷裏那顆自命不凡的佛心,單是上千年來的山中寂寥,自打曲冬青出現後,這幾百年的光陰歲月倒比從前好過了許多。

山中方一日,世上幾千年,懷恩寺冬來暑往,主人換了一茬又一茬,老鐘的修為也日有長進,雖還不能幻化成人,卻憑着靈心慧眼能看出許多世間之事,這點,連曲冬青都越來越佩服了。

聽着老鐘煞有介事地點評過往香客,這個男人運勢極旺,前途不可限量,這個女人克夫克子,卻享盡榮華富貴,這個人命帶反骨,卻一事無成……吧啦吧啦的,曲冬青有時候感興趣聽一耳朵,有時就會不耐煩地大叫:“有完沒完啊,你是修佛之士,不是算命先生。”

老鐘也很無奈,寺中無聊嘛,閑着也是閑着。

又是一日明媚春光,曲冬青還在酣睡,老鐘也有點困乏,伴着曲冬青的節奏,呼嚕——呼嚕——嚒呃——

老鐘嘆了口氣,瞥了眼頂上的橫梁沒吱聲,叫醒一個沉睡中的,不管是誰,都有點不厚道,誰睡覺時還沒個打呼嚕放屁吧唧嘴呢?本着一顆慈心,忍了吧。

吧嗒,吧嗒,再吧嗒……

老鐘的慈心被憑空而落的口水漸漸澆沒了,終于咳了一聲,嗡——一聲鐘鳴,似風吹過,悠遠清揚……

梁上那位的身形動了動,曲冬青懶洋洋睜開了眼,向下一瞟,帶着起床氣:“又怎麽了?”

老鐘甕聲甕氣的,卻還保持着良好的修養,溫和地說:“您,又流口水了。”

曲冬青吐出信子唇邊一轉,果然,濕噠噠的,撇撇嘴,索性不再睡,微揚起頭嘟囔着:“你看,就為這麽一點小事把我弄醒,這都多少年了,還沒習慣?可見你一千五百年的修行也不過如此。”

老鐘運了運氣:“習慣不了,您都快把我這邊肩膀頭子弄鏽了。”

曲冬青輕笑:“瞧你說的,哪至于啊,和尚們隔三差五的給你擦身,擦得你锃淨挂亮,就差鍍金身了,一口鐘而已,快趕上佛祖的待遇,還不知足嗎?老鐘啊,要戒貪!”

“你——”老鐘剛要說話,忽然閉了嘴,不遠的山道上,傳來幾聲人語,一行人不疾不徐向這邊走來,夾雜着小孩子的叫嚷:“媽媽,快點,那邊有個好大的鐘”。

“不要跑那麽急,是有口鐘啦。”

曲冬青頓時也不再動,靜悄悄伏在那裏,宛若一根頂上的橫梁,與其他木色,差別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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