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天堂列車(九)
第55章 天堂列車(九)
“南湫,上完香再吃飯。”
鹿母端着熱騰騰的菜經過客廳,對牆角罰站的南湫還無法完全适應。
縱使身高胖瘦與兒子一樣,但終究不是一個人。
南湫神經緊繃,耳朵裏塞着棉花聽力很差。鹿母經過他只能聽個大概,多數時候得靠肢體和手裏拿着的東西來辨別要他幹什麽。但最近幾天視力也變得有些模糊,總得眯着眼才能看清。
他被過繼給了鹿家,因為一些特殊原因,不能像往常一樣去學校。
母親說他病了,要等病好了才能上學。
他想回家,但母親說他不能回去,明明回家不過幾步之遙。
鹿書白的家裏有很多禁忌,尤其在鹿書白死後,卧室、書房、兒童游樂區都成了禁止觸碰的地方。如果不小心踏足,就會迎來毆打謾罵,或是像現在一樣罰站。
他看了眼鹿母手裏端着的菜,大概猜測是喊他吃飯。
南湫:“好的……媽媽。”
他還不怎麽習慣用這個稱呼喊別人媽媽,說話時特別生硬,音調也有些別扭。
鹿母沒有回應,再看時南湫已經跟了過來,小心謹慎地坐在餐桌對面。
她微微蹙眉,回頭看向兒子的靈堂,發現那香爐裏并未有新的燃香。頓時擰起一張臉,眼神兇狠地瞪着南湫。
“滾過去跪着!”
突然地大聲斥責,把聽力不好的南湫吓了一跳。整個人變得緊繃,一雙放在膝蓋上的手下意識拽緊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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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書白的父親頹喪着臉從樓上下來。
不過三十歲出頭的年紀,一夜間白了頭。見南湫被訓斥也沒什麽反應,就好像屋子裏根本沒這個人。
他走到兒子的靈堂前上香,随後便一直盯着那黑白照片,像往常一樣發愣。
青煙繞着彎兒在屋子裏消散,南湫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什麽錯誤。
他匆匆跳下餐椅小跑向靈堂,跟鹿父一樣拿過香點燃了放入香爐,然後回到剛才罰站的落地窗前安靜的跪着。
鹿家的窗面對着院子裏的花壇,往常有園丁照顧,花開得既鮮豔又茂盛。但如今園丁被鹿家請辭,半個月沒打理,花葉都枯死了。
有一只瓢蟲從枯葉裏飛出來,繞了兩圈,停在玻璃外側。
南湫貼近落地窗,一雙手搭在玻璃上,五指撐開,摁在了瓢蟲停下的地方。
他睜大了眼,看蟲子緩慢爬出他的手掌範圍。
肚子好餓,饑一頓飽一頓,以致胃部總是隐隐泛酸。
他想,也許瓢蟲和他一樣,沒了鮮花葉片的喂養,也覺得肚子疼。
手指微微收攏,瓢蟲像是受了刺激,分開翅膀振動着飛離玻璃。
南湫盯着那紅色小點,視線越拉越遠,直至落到別墅花園外偷偷來看望他的母親。
“媽媽!”
他激動地站起來,急匆匆地推開門跑了出去。
南湫飛奔着撲進母親懷裏,連日來憋受的委屈,在抱住母親的那一刻再也控制不住。
哭聲悶在母親懷裏,他難受極了,像一只被丢棄的小狗。眼睛紅了半圈,一雙小手拽緊母親衣服不住地發抖。
母親蹲下來抱他,安撫地往他背上輕輕拍打。
她早就想來了,可礙于與鹿家的關系,硬是拖了半個月沒敢來看。今天路過,實在沒忍住往鹿家看了眼,卻正好看到南湫被趕下餐桌跪在落地窗前。
南湫難得地撒起了嬌,帶着哭腔,一抽一抽地說話:“媽媽,我想回家……我們回去吧……”
母親心疼地搓着他的頭發,眼含淚水,咬着牙不敢回答。
過繼是他們提議的,現在又想把孩子帶回去,哪有這樣的道理。
她輕柔地擦掉兒子眼淚,覺得委屈,可又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方法。
鹿書白出事的河邊正好在監控死角,所有人堅定的認為是她兒子把鹿書白推下去的。沒有證據,只有她堅信南湫是不小心的又有什麽用。何況确實也脫不了關系,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
鹿家的孩子沒了,南湫被冠上殺人罪名。同學排斥,學校勸退,将來要做什麽都不容易。留在鹿家,至少還能得兩句贖罪的好話。時間久了,等再提起來也只會說,當年孩子太小,男孩子打鬧才發生的意外。也只有這樣,在鹿家夫婦身邊長大的南湫才能因養育之情被“諒解”。
花園裏,鹿書白的母親板着臉站在門口。
看得出來她壓着火氣。
有些話不用說彼此也都清楚。
南湫被母親強行拉開,萬般不舍但還是得舍。
母親叮囑了他幾句,怕孩子肚子餓,把一包剛買的餅幹塞南湫懷裏。
“聽‘爸爸媽媽’的話,你忍一忍,等長大就好了。”
母親抹了把淚,站起身,把兒子往鹿家推了推。
南湫踉跄着不想進去,可等再轉身,母親已經走遠了。
他做錯了事,所以遭到了被親人抛棄的報應。這一點,是在他越來越長時間見不到父母後感悟到的。
鹿書白的母親非常嚴厲,除了家裏的禁忌外,每天會嚴格要求他完成鹿書白沒完成的學業。
鋼琴、圍棋、馬術,這些原本他碰都不願碰的培訓課,現在必須得學,還要學的和鹿書白一樣好,甚至必須更好。
他不清楚鹿書白活着的時候鹿母是不是也這般嚴厲,但至少他從沒在鹿書白的身上看到過被毆打的傷痕。
時間久了,他都快要麻木這樣的鞭策。
“彈錯了。”
鹿母手裏的戒尺毫不留情地打在南湫手背,白透的皮膚頓時紅腫一片。
南湫沒有因為疼痛而縮手,只是機械地把曲譜重彈一遍。
十七歲的年紀,換了學校和住址後再沒有人對他叫嚷殺人犯稱號。他終于有了點兒喘息餘地,但又似乎變得更為窒息。
“彈錯了,重來!”
戒尺再次落下,這回打在了他的右臉。
被養的和鹿書白一樣的膚色,很快就被打出了血印。
“對不起,媽媽。”
正處在變聲期的南湫說話時嗓音略微低沉。
他習慣地道歉,然後木讷地繼續敲擊琴鍵。
吃飯時,他一直半低着頭。坐姿端正,禮儀完美,規矩地緩慢咀嚼着嘴裏食物。
他的邊上放着一副碗筷,那是為鹿書白準備的。往常不會有,但今天不同,今天是當年發生事故的十周年紀念。
客廳的電視正放着新聞,他不能看,只能聽,必須全神貫注地記住新聞內容。等飯後鹿母會用這些內容考他,答錯了就得罰站一晚。
糟糕的生活,糟糕的管束,但他知道,這都是他應得的報應。
他必須變得和鹿書白一樣,在這個家裏,像個替身一樣代替已經離開的那個小孩兒盡孝。
“今天上午八點十五分,從A市發車通往高原地區的F1842次列車不幸發生嚴重脫軌,目前受傷人數五十人,死亡人數……”
南湫頂了頂眼鏡,他的聽力不太好,每次聽新聞播報都必須全神貫注。
“F1842次列車發生嚴重脫軌,初步判斷為軌道年久失修,可能存在人為因素,案情還在進一步調查……”
“F1842次列車……”
“F1842……”
南湫咀嚼着食物,把列車號默念了好幾遍。
*
“你們怎麽回事?走廊不打掃,卧鋪也不整理?乘務員,乘務員!”
高跟鞋踩着地板噠噠地經過車廂走廊。
南湫迷蒙着眼被吵醒,耳中充斥着叫嚷的女高喊。
他艱難地坐起身,頭疼地摁了下太陽穴,拿過小桌板上的眼鏡戴上,視野總算清晰了不少。
“醒了?”
對床的鹿書白精神奕奕,對于列車的靈異問題似乎并沒有像最開始說要換乘時那麽在意,居然還有閑情逸致倚在沙發裏看小說。
而且昨晚的荒唐事仿佛就沒發生過,與他打招呼,像和情侶一樣自然。
南湫有些呼吸不暢,每次夢見小時候的事都會讓他變得神經緊繃。睡了和沒睡一樣,醒來後異常疲倦。
小桌板上放着早餐,應該又是鹿書白幫他拿的。
兩塊面包一袋牛奶,上面還夾着張寫了字的小紙片。
他拿起來看了眼,“別餓肚子”,簡單的四個字,字體工整得簡直快趕上鋼筆字帖。
對面的鹿書白喝了口牛奶,優雅地放下,然後把書本翻頁。
南湫往臉上拍了兩巴掌,忽然想起在白熾城時鹿書白問他的那句“你是在問他,還是在問我?”。
“鹿作家,你家裏有沒有別的兄弟?或者跟你一樣名字的堂表兄弟?”
鹿書白頭也沒擡:“沒有。”
南湫點點頭,也覺得這種猜測過于荒唐了點兒。
他離開鹿家的時候養父母并沒有生二胎的打算,就算有,到了現在也得比他小上個十來歲。初中生年紀,不可能長得和面前這位一樣。
“那個,那你有沒有……”
“你是想問,我認不認識你小時候的那位玩伴?”鹿書白打斷他,直截了當地說重點。
南湫幹笑兩聲,拿過小桌板上的包子咬了一口:“應該不認識。”
那孩子死的時候才七歲,如果認識,他也該認識這位同名同姓還戴着同款平安吊墜的人。
鹿書白回答得極為随意,語氣宛如和老朋友聊天:“認識,我認識你的那位童年玩伴。”
南湫瞪直了一雙眼,手裏剛拿的包子差點兒脫手而出。
“你們認識?”
他還待要問,門外吵醒他的女高音再次響起。
“我付了兩張票的錢,你們居然一張床位都不整理?”
南湫搓了下左耳,想了套說辭準備再多問點兒信息,奈何門外的女高音實在刺耳。
“能不能解決問題?就你們這種服務态度,我肯定是要投訴的!”女人沖着走廊叫罵,可車廂裏的小醜乘務員卻遲遲沒有出現。
南湫無奈,起身推開軟卧室的門探頭出去。
叫罵的是位三十五左右的職業女性,穿着量身定做的包臀裙,披着件白色小西裝,齊肩的中長發用一根黑色皮筋整齊地紮于腦後。偶爾側頭,可以看到臉上抹着精致的妝。
作為中年人,皮膚保養得很好,是經常會光顧美容院的那種幹淨清爽。而且說話舉止,一看就是職場上雷厲風行的領導型人物。
南湫不怎麽愛湊熱鬧,剛回頭,正好撞上同出來看情況的鹿書白。
窄小的軟卧門,已經是第二次撞人身上了!
鹿書白垂目看他,而後擡手點了點自己的嘴唇:“這裏,面包屑。”
南湫邋遢慣了,想着反正一會兒要洗臉,這麽點兒無所謂形象。
鹿書白見他不擦,便擡手用拇指往他的嘴角抹了一下。
指腹劃過下唇,碰到了昨晚被咬過的地方。
南湫連忙搓了把臉後退幾步,佯裝無意地和鹿書白保持距離。
好好一張老臉,基本是丢沒了!
說實話,他現在有點兒不敢直視這個人,要不然總會想起昨晚差點兒擦槍走火的醜态。
餘光瞥見暫住隔壁的旭舟和于懷安,這兩人同樣探頭探腦,應該也是聽到了吵鬧動靜才出來。
眼看職業女性撥通投訴電話轉身,四個人默契地縮回軟卧室。
女人踩着高跟鞋從門外經過,打電話的語氣仍然帶着怒火。
“F1842次列車,對,我要投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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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