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神的使命(十一)

第68章 神的使命(十一)

“你怎麽認出來是沁檸?”

南湫站得不遠,眼鏡歪了但也不至于瞎。

女孩兒的這張臉,幾乎可以用面目全非來形容,除了身材體型,哪裏看得出是沁檸?

鹿書白提醒道:“她的脖子裏挂着懷表。”

女孩兒頭發蓬亂,兩邊下垂的麻花鞭紅繩散開,那一頭漂亮的烏發像是生前被人用力拉拽過,頭皮的地方有大片拉扯後的血跡。

身上穿着紅嫁衣,衣服尺碼與女孩兒體型完全不符。袖子過長,裙擺也長過了腳踝。領口敞開着,衣服被暴力撕扯過。

這樣的畫面實在太有沖擊性,尤其是對南湫而言。

就像白熾城被所謂的鳥群瘟疫屠城那日那般血腥。瘟疫通過人們的五官,侵蝕眼睛口腔,直至五髒六腑全數摧毀。

“沁檸?”南湫嘗試着叫人。

可以他現在的情況,女孩兒大概率什麽也聽不見。

他的存在和“鬼”差不多,能穿牆穿人穿地板,就算跑人跟前撒野也只會被當成空氣。

女孩兒依舊坐着,白布往下滑落,蓋住下半截被繩子緊縛的雙腿。

一雙手血跡斑駁,指甲有好幾處斷口,在被蓋上白布前應該奮力掙紮地抓過地板或牆面。

南湫往前幾步,彎下腰湊近了瞧。

“我倒覺得,她更像火車上動不動就尖叫的那位‘女鬼’。就是年齡不太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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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脖子裏挂的懷表,确實是沁檸常戴的那塊。

他伸手過去,想把吊在脖子裏晃動的懷表打開來看。但如此一來,就不得不與女孩兒靠得再近些。

女孩兒面目全非的臉近在咫尺,眼睛空洞,眼皮凹陷,花白的嘴唇半張,還能看到內裏被切掉的舌頭。

“咯咯……”

南湫離得近,女孩兒喉嚨裏發出的氣聲聽得人頭皮發麻。

他低垂着眼翻看懷表,純金質地,上面雕刻的眼睛圖案也與印象中的沒有差距,至于表盤和調節時間的機械轉扭……

鹿書白:“南湫。”

南湫看得認真,正把打開的懷表放在手心裏翻看:“等一下,我看看能不能讓時間倒退。”

“南湫。”鹿書白再次叫他。

“怎麽……”話說一半,他忽然意識到身後的光線正在變暗。

擡眼看,正對他的女孩兒嘴巴大張,黑漆漆的口腔裏,剩餘半截舌頭吃力地扭動着。

他不是醫生,對于這種情況實在無能為力。

可就在準備再次詢問女孩兒姓名時,那張着嘴的孩子忽然發出刺耳尖叫。

南湫直起身後退,如空氣般的身體愣是和另一個人重疊在了一起。

他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那去而複返的于老爺居然靜悄悄地站在放置女孩兒的棺材板前。

南湫急忙又往後退了幾步。

只嘆這于老爺走路還真是沒個聲音!

于老爺的手裏拿着拐杖,整個人陰沉沉的,臉上和脖子裏生了不少黑色的老年斑。

南湫盯着那拐杖,這畫面他倒是熟悉!

于老爺高舉拐杖,毫不猶豫地往女孩兒頭上砸了下去。

尖叫聲戛然而止,好不容易回光返照的人這回絕對是死透了!

殺人!

光天化日在家中祠堂殺人!!!

下手幹脆利落,連眼都不眨!

南湫有些發愣,驚恐地瞪着一雙眼。

于老爺是個殺人犯,雖然這事他已經知道了,但再次親眼所見還是會生理性應激!

于老爺從懷裏拿出塊手帕,擡高了拐杖将沾染的血跡擦拭幹淨。而後面無表情地走到其他兩具屍體前,用拐杖将蓋着的白布掀開半邊。

南湫咽了口唾沫,手裏的鹿書白都快被他捏碎了!

他往那掀開的白布看。屍體同樣是個孩子,七八歲年紀,是個穿着馬褂的男孩兒。

确定屍體死亡,于老爺重新将白布蓋上,又轉身去查看另一具。

同樣是個男孩兒,年齡相仿,頭部受過重創,傷口與于老爺的拐杖吻合。

三具孩童屍體,堂而皇之地被放在于家祠堂,且都死于非命!

這究竟是個什麽年代?為什麽殺人犯能這麽猖獗?

回光返照的女孩兒尖叫聲洪亮,即使被放在後院也一定有人能聽見。

時間過去了十分鐘不止,可那些在前院工作的工匠,在後院灑掃的家仆,竟是沒一個過來詢問?

南湫站在祠堂裏,只覺得這一屋子血腥氣熏得他幾欲作嘔。

他惡心地離開祠堂,在空氣流通的院子裏緩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幫不上忙,面對變态兇犯什麽也做不了。最該死的是,他現在所看到的很可能只是一段過去影像,不知道在哪一年,且無力回天。

而且即使做出了改變,也可能像在白熾城時一樣,無論怎麽做都只是在重複歷史。

“你還好嗎?”鹿書白的情緒倒是穩定。

南湫坐在臺階上,松開握着的玉石吊墜,搓了把臉讓自己保持清醒:“于家的祠堂裏死了三個非本家的孩子。我剛看了下衣服,除了不确定身份的新娘沁檸,其餘兩位的穿戴不像窮人家的小孩兒。”

鹿書白貼着南湫胸口,那怦怦心跳能清楚聽見:“他們的穿衣風格,和欺負于平之的孩子們很像。死在這兒,可能是為了幫于平之報仇。”

南湫越想越離譜:“一個鎮子,三個小孩兒突然沒了,就沒家長想報警?我看那些屍體少說也躺了兩三天,就算環境惡劣沒人管,孩子失蹤了怎麽可能不找?”

話音剛落,院子的小石路上匆匆跑來個前院工匠。

工匠臉色難看,情急下還摔了一跤。

“東家,出事了!”

于老爺從祠堂出來,黑色長衫上染了點兒血跡,不緊不慢地用手帕擦拭。

“慌什麽?跑這麽急。”

工匠的腳剎不住車,在于老爺跟前又摔了個跟頭。

他吃痛地爬起來,喘着氣說:“有人報案,來了好多警察,都不是我們這兒的人!這會兒全在縣衙裏吃飯,明天就過來!”

于老爺眉頭緊鎖:“你說來的是上頭的人?”

工匠點頭:“有個專門查案的官老爺,聽說出了名的清廉。老爺,咱這回怕是不能塞錢了!”

說完,他斜目看向祠堂:“那兩個孩子裏有個在縣外的親戚,那一紙狀書直接越過了縣令!”

“啧。”于老爺頭疼地捏了捏眉心。

工匠刷白着一張臉,賊眉鼠眼地放低聲音:“要不,咱們找個林子把屍體埋了,挖得深些?”

“挖什麽挖。”于老爺加重了語氣,“都被盯上了怎麽把屍體運出去?”

工匠用袖子擦去臉上冷汗:“那不然燒了?一把火燒了幹淨!”

于老爺氣不打一處來:“你是豬腦子?把人燒了那麽大的煙,生怕警察不知道?”

工匠不敢說話。

于老爺:“去,找幾個力氣大手藝好的來。”

工匠不明白:“什麽意思啊老爺?”

于老爺陰着語氣:“明天有批貨要送去海外。”

“是,是有貨要送去海外,訂了六十單雕花擺鐘。”

工匠頓時明白了,連忙跑離後院找人幫忙。

南湫站起來,這碩大的院子裏,恍惚間似又響起了那首童謠。

“滴答——滴答——”

“變成好幾個,藏在小鳥裏……”

*

于老爺的鐘表生意很好,工匠們夜裏趕工都是常态。只是這一次,放在前院的燈卻在後院亮了一宿。

一批急匆匆改出來的落地擺鐘,還未來得及上漆就被運去了碼頭。

時間倉促,總算趕在警察來之前送離了于宅。

祠堂,幹活的後院,那些肮髒的地方被沖洗幹淨,就連惡心的血腥氣也被香水和炭煙熏得不留痕跡。

警察來了,但很快又走了。

雖說是上頭來人,雖說是傳言清廉,但其實同樣給了一天的時間讓于老爺準備。

有錢能使鬼推磨,南湫算是親眼見證什麽叫鬼推磨了。

不過于老爺的賄賂與其他兩名男童倒是沒什麽關系,縣老爺知道的,僅是嫁雞新娘死于非命。兒童連環兇殺案,只有于宅裏的人清楚。

于老爺為了擺平關系,私底下塞了不少賄款。

本以為這事到此為止,不想隔了幾日,那在海邊欺負過于平之的小孩們竟也接連被擡了進來。

手法如出一轍,最終将屍體藏在鐘表裏,紛紛運去海外。

沒人查得到,以至這于老爺越發的瘋魔癫狂。

一個不算大的鎮子,孩子接連失蹤卻查不到結果,時間一長人心惶惶,甚至還請來了道士開壇做法。

時隔七日,鎮子裏的人陸續搬走,人少了,整座海邊小鎮空蕩蕩的像座鬼城。

于老爺的生意也随之變得糟糕。

海外訂單在接到貨單後紛紛退約,說是這于家的鐘表雖漂亮精致,可放在家裏總有股難聞氣味。

失去最大的經濟來源,光吃老本根本撐不了多久。家裏的工匠都是些知道底細的,光是一年到頭的工資就是筆不小數目。

該說報應嗎?似乎還是應驗得少了些。

南湫在于宅待了近兩周,把周邊地區全都逛了個遍,可始終找不到真正離開的方法。

直到第十五天的夜裏,他照常回到于宅,還沒進後院,就聽到于平之的哀嚎。

于老爺怎麽也沒想到,一直保護的傻兒子,竟偷偷拿走了給沁檸的懷表和一根手指。

于平之雖是個傻子,但做鐘表的手藝倒是不輸工匠。

他把沁檸的手指藏在一口名為白熾的擺鐘裏,用精致的雕花遮掩,還把擺鐘藏在了卧室床底。

這事被于老爺知道了,瘋魔的父親關上門用皮鞭抽了于平之快半個鐘頭。

“你想幹什麽?嗯?想把證據藏起來,好有一天讓警察把我帶走?”

于平之縮在房間角落,兩手捂着耳朵,不停地“啊啊”尖叫。

于老爺怒火中燒,他幾步上前拎起兒子衣領:“平之,爸爸只有你了,你能不能好起來?爸爸真的累了!”

于老爺甩手推開兒子,矮身扛起白熾擺鐘,只想找個地方一把火燒個幹淨。

于平之面露驚恐,他終于停止尖叫,猛地撲向父親背起的擺鐘。

“不,不,不可以!”

于老爺轉身往兒子身上踹,于平之一個踉跄摔在地上,情急下叫了死去女孩兒的名字。

“沁,沁檸!是我,妻,妻子!你不能,能,帶,帶她走!”

于老爺目露陰狠,他懊惱地扔掉擺鐘,伸手掐住兒子的脖子。力道之大,不過片刻就讓于平之的臉漲得通紅。

“孽子!”

“那是适之的妻子,是你哥哥的!”

于平之被掐得喘不過氣:“我,是,是适之……”

于老爺的眼睛布着血絲,那一聲是适之,陡然讓他失去了氣力。

他慌亂地松手,後退幾步撞上倒在地上的擺鐘,踉跄着靠在牆邊。

他的長子太過優秀,無論是鐘表手藝、學識還是人品,優秀得近乎讓所有人嫉妒。

可偏偏,次子卻是個傻子!

戰争帶走了适之,白發人送黑發,他甚至連兒子的屍骸都見不到,只有輕飄飄的一句通知,适之犧牲了。

于老爺擡手捂眼,哭聲壓抑滄桑。一步錯,步步錯。

于平之捂着脖子咳嗽,無力地爬到白熾鐘旁,攬臂抱住擺鐘。

“對不起,不,不是故意的……我是,于,于适之,我已經殺,殺,殺了弟弟。”

于老爺抹了把淚,心痛地看着兒子。

家道中落,那些工匠一旦拿不到錢,他做的這些事遲早會被捅出去。橫豎都是死,總好過讓別人槍斃!

他從櫃子裏拿出殺人用的拐杖,疲憊地走到兒子面前。

擡手揚了揚,力道正好,能保證平之離開時感覺不到痛苦。

拐杖帶着勁風呼嘯而去。

于平之低着頭,說話時努力不像以往那麽結巴:“我會,努力變成,你們喜歡的,于适之……”

他握着送給沁檸的懷表:“在另一個,世界……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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