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游戲
游戲
戚桉幾乎是第一時間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
可他依然躺在床上,再次翻轉了個身,又從腦袋下将枕頭扯出來往自己頭上壓,最後将整個頭都悶在了棉花裏。
那個往下墜的身影與他沒有任何關系。
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人死亡,他見過很多死相比這個更加慘烈恐怖的屍首,這真的算不上什麽。
就在戚桉再次雙眼朦胧,正要昏睡過去,樓下的喧鬧似乎更大了,夾雜着警鈴聲和汽車鳴笛聲。
樓下還沒安靜,樓內又傳來搶救床移動的聲響,四個輪子在地上飛快的滾動摩擦,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這些聲音通通穿透牆板,整棟樓內都聽得一清二楚。其他病房的人也被驚擾,紛紛從窗口或房門探出頭來看熱鬧。
世界仿佛永遠不能再寂靜下來。
戚桉抓起腦袋上的枕頭随手重重一扔,擡手煩躁地撓了撓被睡得蓬松的頭發,最後他倏地從床上起身,陰沉着一張臉走到窗邊。
往下俯瞰,現在夜很深,街邊的路燈灑下冰冷的白光,照着同樣灰白的地面。地面是由瓷磚拼成,一個瓷磚的面積并不小。
樓下聚集着一輛警車和一輛救護車,一大群人圍成一個半圓,半圓的中心地面上已經沒有人了,可留下了一攤黑色的液體,戚桉想也不想就知道那是什麽。
鮮血侵占的面積很大,幾乎流滿了三個瓷磚,現在還在向更深更遠處蔓延。
很多人都在議論,耳邊叽叽喳喳的聲音不停。
“這是怎麽了?怎麽突然這麽吵?”有人發出疑問。
一旁有人小聲回答他:“剛剛那裏躺了個人,看樣子是從樓上摔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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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人說:“在醫院跳樓,這人到底是想死還是不想死啊?”
另一人提醒道:“別瞎說,死者為大。”
“這也太突然了,大半夜的,幸好沒有傷害到其他人。”
“這棟樓十幾層,人從哪裏掉下來的?”
“誰知道呢,估計挺高的吧,警察都來了,原本正在樓下鋪氣墊,才剛開始呢那人就跳下來了。”
“啊,誰報的警?”
“不知道啊,不過我剛剛聽說掉下去的是個女的,而且好像腦子有點問題,很像自殺……”
“……”
議論聲不斷,戚桉看着那攤血泊,知道那人怕是活不成了。
他環視一周,并沒有發現鬼差的蹤影。
不過也快了。
他在心裏想。
他毫不在意地聳聳肩,卻在這一刻突然對這棟樓的樓層有了興趣,他擡起頭向上看,心裏默默數着數,等目光停在最後一層,輕輕點了點頭。
不知道那人從哪裏往下跳的,不過從地上那攤血跡來看,估計是五層樓以上了。
戚桉微微蹙起眉,後退一步将窗戶緊緊關上,轉身想躺回床上,卻在跳上床的前一秒聽見了一個冷淡的聲音。
“作為死神,你都不去看看嗎?”
戚桉吓了一跳,他渾身打了個戰栗,猛地回頭,看見了一個身着黑色戰袍、面容英俊卻神情鐵青的高大身影。
他手中握着一根細長的鞭子,正居高臨下地望着戚桉。
被盯着的人愣了一瞬,随即平淡下來,但他也沒再一個勁兒的往床上爬,只是露出一個天真無害的微笑,右邊顯露的一個酒窩若隐若現。
戚桉一開口就在轉移話題:“顧落,是你啊,吓我一跳。這個魂靈是你來帶回去嗎?鬼府現在怎麽樣了……诶呀你這張臉長得多好看,能不能多笑笑?”
高大的身影依舊冷淡,被喊到名字只是緊了緊眉。
顧落,是鬼府中法力最強的鬼差,實力超群,甚至能和身為死神的戚桉切磋切磋。
其實他從最初戚桉剛成為死神的時候就一直忠心耿耿地扶持,可沒想到戚桉這人對練詭術沒有任何天賦與興趣,整天胡作非為還将鬼府搞得一團亂。要不是戚桉身居高位還被前任死神特意叮囑過,恐怕早就被顧落一拳打出鬼府回爐重造煉成陰氣了。
像是想起來什麽,顧落眉頭皺得更緊,語氣冷漠至極:“請你去看看那位女士。”
“?”戚桉有些莫名,随後突然明白他在說什麽,眯了眯眼,說,“我和她沒關系,她自己從樓上跳下去,又不是我強迫她……”
“你是死神,”顧落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他,提醒着,“我會來到這裏你就應該想到這個事件會很棘手。”
戚桉一下子默了聲。
顧落的法術很厲害,雖然是鬼差,但是一般都是留在鬼府當中管理更為重要的事務,很少會親臨現場帶魂靈回去。
除非有什麽其他原因。
戚桉眨了眨眼,像是想明白什麽,開了口:“你的意思是,她不該死?”
顧落罕見地垂了下頭,然後沉默地點了點:“她不能死。”
“這樣啊。”戚桉點了點頭,眯着眼望向他,最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問道:“給我一個理由。”
顧落似是驚訝,瞪着眼睛看向他。
說話的人依然笑着,眼神玩味:“給我一個她必須要活下去的理由。是你在人間的情人?還是你的誰?你為什麽要幫她?”
顧落臉色變得陰沉,沒有回話。
“不說?”
等了不知幾分鐘,戚桉挑挑眉聳聳肩,打了個響指,手中出現了兩張卡牌。他背對着顧落舉起來,說出了一句話:“那就只能玩游戲了,選一張吧。”
顧落神情嚴峻,狠狠盯着那兩張卡牌,眼神犀利。
他非常不喜歡,也最看不上戚桉的就是這一點。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孟婆湯的影響太深,戚桉辦事情從來不會看到深層,只會停留在表面,像個小孩一樣,幼稚無理。
“生死卡牌”是戚桉之前最愛的游戲,兩張卡牌一黑一白,代表生死。抽中後才會顯露出其的顏色,這是一場生命的博弈。
顧落從一開始就覺得這個游戲荒唐至極無聊透頂,偏偏戚桉最喜歡。只是戚桉念在顧落對他有恩,從來沒有為難過他,而顧落也确實沒有想過戚桉會對自己使用這卑鄙的招術。
“好玩嗎?”顧落冷聲道。
戚桉挑了挑眉,微微笑起來,說:“不好玩我會讓你玩嗎?”
顧落知道如果自己不抽卡牌,戚桉真的會和他犟到天昏地暗,墜樓的那個人的生命或許就真的要結束了。
那個女生還躺在急救室,魂靈還未全部出來,還有的救,可是一旦魂靈出竅,就算是死神也無力回天。
顧落壓下心底的怒氣,閉上眼拿鞭子随手打掉一張。
戚桉看着手上遺留的卡牌,眉眼都笑起來,看上去純真無害。
“诶呀,”他将卡牌面向顧落,似是惋惜地輕聲說,“是死亡牌啊。”
顧落瞬時擡手按壓眉心:“能不能別鬧了?!”
戚桉擡頭朝他笑:“我沒鬧着玩,你自己選的。”
“我不能為別人做選擇,你應該直接去找她!”顧落耐着性子講道理。
“可你已經替她選完了,沒有機會了。”戚桉嘆息着。
顧落深吸一口氣,幸好自己已經死了,不然不知道已經被戚桉氣死多少回了。
他将掉落在地上的卡牌收回自己手裏,質問道:“兩張死亡牌,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能不能有點當死神的樣子?”
戚桉瞪了瞪眼,癟癟嘴,有些遺憾道:“真可惜,被發現了,一點都沒意思。”
“戚桉!”顧落終于忍無可忍,直接喊了他的名字。
戚桉愣了下,随即眨了眨眼,回答他:“你也說過了,你沒辦法決定她的生死,我也沒辦法決定她的生死。她自己從樓上跳下來,她想死,為什麽不成全她?”
這是實話,以戚桉的思維來看,成全也是對的。
他是有能力将魂靈抑制在身體裏,有權力讓一個人從生死簿上除名,可是這人不想活了,那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勞。
他才不幹虧本買賣。
顧落再次沉默。
戚桉嘴角勾了勾,問:“怎麽,是不是覺得我說的話特別有哲理,對我刮目相看?”
顧落瞅了他一眼,最後下定決心:“你是想黏着那個裴歲聿是吧?”
戚桉頓時虎軀一震,他瞪大了眼睛,還沒說話,顧落又開了口:“我知道他在哪。”
戚桉不可思議:“你他媽跟蹤我?”
顧落總算展露出今天見面以來的第一個笑容:“我現在去找他。”
“!”戚桉一個機靈,跳起來撲向顧落,大喊道:“你他媽玩陰的?!他不會失憶,你把他帶回鬼府也沒屁用!啊啊啊你不準把他帶走!”
顧落冷漠地看着他撒潑打滾,說:“帶不去鬼府,讓你餓幾天,也是一樣的,怎麽會沒用呢?”
“……”戚桉登時翻了個白眼,猛地從顧落身上下來,表情憤怒又郁郁:“我去!我會把那個女生救回來!你他媽敢動裴歲聿一根手指試試?!他是老子看上的人!”
雖然他是死神,就算被餓死了,大不了就是回到鬼府,可是現在鬼府不讓他進門,他就只能鬼火自焚再回到人間,這樣一來二去,反複地承受痛苦,甚至不知道何時是個頭,戚桉才不樂意。
是個腦子正常的都不樂意!
戚桉咬牙切齒,沒再看顧落,直接變成死神形态穿梭進一樓的急診室。
房間裏機器聲響此起彼伏,心電監護儀的屏幕上突兀地出現了一根橫線,刺耳的警報聲響起來。一個年輕女生渾身是血,醫生們急急忙忙為她做着心肺複蘇,手術緊張地進行着。
戚桉到的時候,女生的魂靈已經出來三分之二了,他皺起了眉,拿起自己的鐮刀向魂靈傳輸法力,順手将顧落遞來的生死簿上的名字擦了一個。
醫治是死神獨有的必學詭術,這十五年來戚桉什麽都沒學精,唯獨這個被顧落監督着不厭其煩地練習了一遍又一遍。
對于恢複一個女孩子的生命力,不需要失去多少法力,戚桉輕而易舉完成了起死回生的詭術,女生心跳恢複正常,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戚桉眯着眼,瞄了眼身邊的顧落,挑了挑眉。
顧落将視線移開,又被戚桉揪了下衣服。
“幹什麽?”他問。
戚桉眨着眼,灰色的眸子明亮透徹,帶着毫不掩飾的期待,說:“剛剛忘記問,我這樣,算是為鬼府做貢獻嗎?我現在能回到鬼府了嗎?”
顧落靜了下,思考了一番,最後只是說:“不行。”
“……”戚桉摔門就走。
他不管顧落有沒有跟上,也完全忘記了自己是死神形态,根本不需要走正門。他暢通無阻地穿過手術門,正要找電梯返回自己的病房,卻突然在手術室外看見了裴歲聿。
這人正背對着手術室的大門,和跪坐在地上的一個同樣穿着病號服的婦人說着話,一只手輕輕地拍着她因為抽泣而抽搐的肩膀。
婦人身上披着一件男士西裝外套,一看就是裴歲聿的。
戚桉停下腳步。
姓裴的怎麽會在這?
這老男人怎麽陰魂不散?
那個婦人又是誰?
心裏疑問一大堆,戚桉蹙了蹙眉,裴歲聿卻像是有所感應,忽然轉頭看過來。
他直直地盯着戚桉所在的方向,把戚桉吓了一跳。
戚桉愣了一瞬,正在猶豫是直接走還是打個招呼,身後的門突然被打開,一瞬間那個婦人也擡起了頭,然後她猛地站起來,朝戚桉跌跌撞撞地跑來。
戚桉汗毛都吓得立了起來,眼見着女人要撞向自己,他完全來不及躲,竟然傻傻地緊閉上眼等着被撞飛。
可等了好一會兒也沒感覺到沖擊力,身後傳來婦人喜極而泣的祈禱與感激,他疑惑地睜開眼,才猛地意識到自己還是死神形态。
婦人直接穿過了他的身體撲向了剛從急診室裏出來的女生的病床。
戚桉抿了抿唇,自覺尴尬,所幸這裏沒人看得見他,顧落此刻也不見蹤影。
他松了一口氣,正要飛回自己的病房,動作間卻瞥見了裴歲聿。
裴歲聿一直盯着他的方向,嘴角挂着淺淡的笑。
戚桉霎時僵住,如果他會出冷汗的話,他此刻肯定冷汗直流。
他愣了一瞬,随後頓頓地回了頭,婦人還在身後。
戚桉再次松了一口氣。
最近在人間經歷太多事,他都變得敏感起來。
這樣可不好。
戚桉撓了撓腦袋,忽略掉裴歲聿直勾勾的目光,飛回了自己的床上。
他又變回了人類,身體溫度卻還沒升上來。他感到冷,縮進被子裏,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
可是上天不讓他如意。
他輾轉反側,不知道轉了多少個身,終于不得不接受一個殘酷的事實。
他真的出冷汗了,而且滿身都是。
在人間,死神形态經歷的情緒起伏也會反映在人類的身體上。
真麻煩。
戚桉“啧”了聲,煩躁地抓了把頭發,翻身下床去找沐浴露、洗發水和換洗衣物。
不知道現在裴歲聿在不在病房,不過之前在急診室才遇見過,應該不會很快回來。
他做足了心理準備,不斷勸慰自己,最後停在裴歲聿的病房門口,正要直接推門而入,卻停了下。
猶豫片刻,他還是在門上扣了兩下。
門內靜悄悄,戚桉将耳朵貼上去,沒有任何聲響。
他神經瞬間放松,毫不猶豫推開了門,正要直奔浴室,病床上突然傳來聲音。
“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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