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忒勒馬科斯

忒勒馬科斯

人眼喜新厭舊,追捧獵奇;凡是與時相異,與常不同之事,無關其實質,總引人注目。大抵如此,塔提亞三秒為自己作了辯護:她走過去搭話,乃是因為當日克倫索恩不循常法,穿了一身黑。她仍雙手插兜,輕跳過棧道之間的裂縫,從後逼近,開嗓道:“嗨,壽星。”

——不想這一下差将他吓進水裏。塔提亞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上去撈住這年輕人的肩膀,克倫索恩手抓草葦,眼露惶恐,手上力道用得極大,膚與葉相擦,竟一下割出了血。二人皆低頭,只見那蒼白手心中滲出道透明,雜淡紅的血水,似嬰兒牙龈之色。塔提亞見他皺眉,語氣倒是很禮貌,說:“請讓一下。”她乖乖放手,看他從胸口抽出塊潔白絲巾,如擦瓷器,輕柔流暢地将那血抹淨了,又将手收回背後,似不願使人見到,方才挺胸站直,向後退了半步,端正完好且疏離地看着她。“你……”他正準備措辭,塔提亞再難抑制,噗嗤一聲笑出來,三秒一擡手,連說:對不住。然後又笑。

他那姣好的表情破碎了,顯憔悴而不解。“為何你見我總笑?”他語氣成熟,實質卻悲憤不解:“我對你來說如此孱弱,不入眼嗎,塔提亞女士?”

“不用加女士。聽上去怪怪的。”塔提亞擡手抹去唇邊的口水,手指飛舞,表達多重含義:我沒有那個意思。不針對你。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

啊,是了。她思考道,怪可憐的,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她用餘光瞟他,意識到這公子哥自己也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否則就不會這麽愁眉苦臉了。

“額,生日快樂?”她指指兩人左前方,‘黑池堡壘’的地下入口:“我們上去?”

克倫索恩凝視她片刻,嘆息點頭,二人便結伴同行。去那入口需行經堡壘湖畔那座巨大的木蘭樹下,塔提亞早和它熟悉,且不親近,有意避開。她這麽一繞,便離克倫索恩遠了,他正沉浸自個思緒中,忽見她閃了身,面露悵然,擡頭望她。塔提亞面色一變,叫:“小心!”然為時已晚。一簇巨大的花木從枝上砸落,墜克倫索恩頭上,白花碎瓣,使他那原先沾着點淺金色的頭發近是全白的,和身上的黑袍一道,又顯得格外深刻。她的手伸出去,卡在空中,頭歪着,眯眼瞧他。克倫索恩顯極不自在,然動作柔和,撫開身上花瓣,朝她走來,嘆道:“又是怎麽了?”

她眯眼,語氣顯意外:“你長得還挺漂亮的。”他愣了一下,又聽她說:“像你母親。”

“你知道麽?”她跟他講:“我以前在這樹下找過她一次,還是我把她背回去的哩。”

他垂下頭,笑了笑。“我們上去吧。”他語氣苦澀。

兩人便又沿步道向上。和不同人一道走,心境便不一樣:塔提亞來此有近三十年,這堡壘底部通道行過不下千次。若一人走,則觀察動物,覺察湖中水鳥捕獵築巢,近岸游魚徘徊,她若有閑,還停下來手捉一兩尾。若跟維格斯坦第一道走,便天南海北地唠嗑,全不帶心思。要跟昆莉亞一起,那必然是抱怨诽謗不停,腳下的石子踢上一路。

至于跟這孩子的爹——塔提亞嘴角抽搐,那便是有一搭沒一搭的不得安寧。每至她覺得世界寧靜了,必有一道沉雷響起把她拽進個更險惡漆黑的世界裏,直到她說,好。好。好。我懂了,我真懂了,大王。再也不敢了。方才罷休。

跟這孩子,塔提亞琢磨,側頭看克倫索恩的寫影,倒是很安寧。她瞧腳下的植物,見那龍血花,龍血根從從土中蔓延,和二十年前再不相同,便知道近來湖中所滲龍血又是蔓延。她斜眼望,見堡壘左側,那深黑土地後的大洞凝視二人,顯蕭索凄涼。

那血井二十年來無人問津。對岸,‘聖母’教堂已交付私人所屬,再不公開,一路更顯荒涼。

塔提亞回頭,見克倫索恩仍低頭思索,似有心事,只覺心中難耐——大概是天道好輪回,克倫索恩的父親讓她特別不舒坦,她——相反,就有種不明所以的欲望,不見則已,一見這潔白孱弱的年輕人,就想讓他特別不舒坦。

“——怎麽,”她湊過去:“心情不好?”

克倫索恩轉動眼珠。“你為何總是一驚一乍,塔提亞?”他嘆息,挪遠了點。“我哪有。”她笑呵呵的:“你太專注了。誰欺負你了?哪不順心?”她拍拍胸口:“姨幫你解決了。”——潛臺詞是她解決不了的就喊你維格叔和昆莉亞姨。

平心而論,她能解決的問題相當少:在孛林,塔提亞充其量是個開了後門的□□,為何能堂而皇之地跟孛林大地主的兒子在這陰暗潮濕四下無人的地下階梯上獨處也是神秘之事。樓梯! 說到這個,她抽出了一件事。

她還在這樓梯上殺過個人呢。塔提亞側眼瞄克倫索恩,意外,見他也在看她。她心下一驚:這小子莫非會讀心術麽?

我現在又不會對你怎麽樣…… 她嘟哝:殺人,不就是這樣嘛。情況變了,敵我就變了。以前我對你虎視眈眈,現在我跟你親親愛愛。一點都不沖突,真的。

“——你眼睛這兒怎麽了?”她正想,只見他伸手,碰到她眼角邊的皮膚。觸之便有酸痛,塔提亞曉得,那是龍血樹的刺紮進未退出的地方。“诶喲,疼。”她拍開他的手,伸手用力擠一下,那刺落在她手上。

他看着她的血從眼角邊落下。“——睡牆上,從上邊掉樹叢裏了。”她解釋。“你究竟是做什麽工作的?”克倫索恩顯狐疑。塔提亞逗他:“無業游民啊,老大。你爸不給我證明,我在孛林還是黑戶,怎麽找工?”她朝他肩膀上打了一下。克倫索恩面露驚愕,似乎她扒了他的白披肩。

他實際上這天沒穿他标志性的,為他贏得了‘堡壘仙女’稱號的白披肩。塔提亞認為這綽號真不能怪群衆:那絲綢白挂配上他的身段,五官,氣質和那似蹙非蹙的凝眉金眸真讓他看起來像個公主。還是衆女兒裏發育最不完好,武德最不充沛,性情最為憂郁的靠邊公主。這點也随了他媽。還有哪點随了他媽呢?

性情最不像是能玩權弄術的,當了繼承人,也很像。跟他爹一點也不像,但非常得他爹的喜愛,也像得很。塔提亞向他挑眉:“要不你跟你爸說一下,把我的身份弄好點,成不成?”塔提亞壓低聲音:“——大公子?”

他竟認真思索了番。塔提亞覺得這孩子實在太實誠了,沒想到開口時并非那件事:“我記起來了——昆莉亞同我說過,你在湖對面那所學校當教師。”他轉頭看她:“體術老師?”塔提亞顯驕傲:“嗯哼。”

克倫索恩皺眉:“你這樣多年未喝龍血,還能教學生麽?”他以孱弱之身對她滿身肌肉的體格提出質疑,把握關鍵證據:“我聽聞‘環月團’許多成員都将後代送至那所新校,裏面龍子頗多。”

塔提亞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不必多慮,大公子。”她挑眉而笑,自信非常,給了個确切數字:“我能打一百個你。”

他閉上眼。“別擔心。”塔提亞輕輕攬了攬他的肩膀,使他顯十分不自在,但終于沒用力掙開。她興致上來,便口無遮攔,道:“我對付那些小東西,就像切西瓜一樣。左一個,右一個!呼!哈!嘿!”

她在空中揮了一拳,引克倫索恩側目。塔提亞顯很潇灑:“我今下午還收拾了一個呢。”她擡擡手:“那個誰……昆莉亞經常跟我說他很臭屁……啊,對。”她回憶:“別耶茨的兒子。打得夠嗆,估計我要被開除了。所以我真挺指望你的,大公……”

“——你打了別耶茨的兒子。”他忽然打斷他。塔提亞低頭看克倫索恩,點頭。兩人四目相對,空氣顯詭秘。她思索片刻,還是坦誠,道:“嗯。”

他笑起來。這下午她第一回見他确實笑了,眉目中的憂慮消失,令他似孩童般純潔。不知為何,她心中忽生愧疚,盡管他擋住了喉嚨。她似能看到其中刀傷。四周水聲潺潺,有如幻覺,塔提亞如聽淚流。

“你真的幫我解決了一個‘問題’,塔提亞。”他笑道:“雖然可能是個麻煩。但我确實很想笑。別耶茨的兒子一定同他很像。”她歪頭看他:“你讨厭別耶茨啊?”

他笑而不語,天要暗了。二人上行,克倫索恩未就此回答,只道:“我們快些。昆莉亞姨和維格要等急了。”

----------------------------------------------------

“怎麽還未到?”維格斯坦第坐書桌邊閱覽文件。他正覺得眼酸,閉目養神,聽妻子的聲音沉靜響起。他擡眼,便見昆莉亞站在窗邊,黑袍委地,朝底下看。

“我派侍從去看過了,維裏昂。”她道:“克倫索恩不在房間裏。不是遇事了罷?”

維格斯坦第笑笑。他取下眼鏡,手捏鼻梁,道:“我瞧見他下樓去了,在湖岸散心而已。我同你打賭,夫人,她倆現在一定手挽着手上樓來,話多得說不完。”

昆莉亞未回話。丈夫知道她肯定是有困難對這畫面進行想象——昆莉亞一向不怎明晰克倫索恩确切的人際關系。這孩子信任她,但維格斯坦第更了解他。

“我确實不知道塔提亞和克倫索恩的關系幾時變得……親密的。”

窗邊人轉過頭來,露出張深色,柔和,頗肅穆的臉。昆莉亞眉間有皺紋,因顧慮頗多而心思溫柔。“噢,不是親密。”維格斯坦第笑而解釋,合衣服起身:“——就是年齡相仿而已。”

精神年齡相仿:孩子。大門應聲而開,總理大臣面露慈愛,瞧着那高個兒但體格柔弱的年輕男人沖進來,面有憤懑,腳步踏在地毯上。他感非常慶幸:這屋內的石地板原先太寒涼了,對孩子身體不好。這深色,産自勞茲玟牧區的羊毛毯很好地承受了這孩子賭氣的腳步,那柔軟似回返其身,使憤怒提神而不至于傷身。

“噢,得了吧。”後面那人慢悠悠地跟上來,露出松散綁着的紅發,面上有點成熟的氣韻,姿态卻顯其實質。維格斯坦第微笑:孩子。他手扶椅背,顯心滿意足:“現在到齊了。我們可以開宴了吧,諸位?”

他很早之前就意識到:他的屋子裏養了兩個孩子。一個比他小二十來歲,一個比他小兩三歲。克倫索恩背對來人,昆莉亞從窗邊移來,面容關切:怎麽啦?

“前邊都好好的。提了下他爸其餘的孩子,就不高興了……”罪魁禍首為自己辯護,維格斯坦第同法官般聽着,公正無私。一旁,昆莉亞正安慰克倫索恩。“塔提亞肯定不是故意的,好嗎?”她聲音柔和。

“為什麽老惹他不高興呢?”她擡頭對自己的老朋友說道,比起譴責,更有無奈。“我沒有。”塔提亞舉手自證。

“我讨厭你!”克倫索恩猛地轉頭。他今日身着的那件黑禮服使他顯得高貴而端莊,然而這許是連日來他最顯童稚的一刻了。

塔提亞面露驚悚,似在思慮這話的效力。“……他認真的嗎?”她側頭向維格斯坦第道。總理大臣笑而不語。他輕輕搖頭,拉開手下的木椅,道:“用餐罷,這樣晚了。”他側頭招呼克倫索恩:“來,大公子。到我身邊來。”

他瞧克倫索恩依依不舍地看了昆莉亞一眼,仍向他來了。昆莉亞微笑鼓勵他,然她身邊的座位已粗野狂放地被塔提亞拉開,使克倫索恩只能回以暗怨。“來。”維格斯坦第插進話去,将這水火之勢隔開:“這是廚師新設計的菜。素食,但有點肉的香味,味道很好。”

“全是素?”塔提亞悲絕道。“我給你準備了肉,但最後上來。讓大公子先吃完。”昆莉亞低聲道。

“一輩子尊敬你,老妹兒。”塔提亞顯感動。維格斯坦第側頭看克倫索恩的表情,見他越過桌上的餐盤,實則在暗中瞥塔提亞的位置,面色仍是低壓沉重的,嘴角卻隐有揚起,不禁笑而搖頭:孩子啊。

“取你想要的。”維格斯坦第結了話:“我不一直叨擾你了,大公子。”

他應了一聲,收回目光。“這個很好吃。”昆莉亞見他準備用餐,取了果籃裏的青果給他。她面帶微笑,克倫索恩表情終于松動。

“謝謝,”他道:“昆莉亞姨。”

這倒應該是奇怪的:這孩子叫昆莉亞,姨母,算是恰如其分。克倫索恩自幼喪母,對成年女性多有依賴時,只有昆莉亞在身邊。他恐對昆莉亞有些母親的感情,總顯溫和禮貌。然塔提亞和昆莉亞年紀相仿,他對她則全然是很稚氣而不加控制的了。

他将那青果摩挲于手中。那果實淺綠,一半隐于黑暗中。克倫索恩凝視其許久,恍如從中看出何物來,而終于似只在望着它凝固的顏色。他擡頭,正是窗外風起,夕陽墜落時。他面對大廳前側,身處圓桌主座,然而這偌大桌邊終于只坐了寥寥四人,幾至怪誕,而餘下三人随他一并擡頭,便見那置于壁龛中的無面女神像,雙手交疊,以無目之眼凝望四人。

克倫索恩微張嘴唇。他将那果實放下,手指張開;他的手指蒼白而生蒼青血管,維格斯坦第看着,回憶襲上。

“——如果你們不介意,維格,昆莉亞姨,”他低聲道:“能和我一起祈禱一番麽?”

他頓了頓。為我的母親。

“當然。”總理大臣悠然開口,亦張開手指,其上龍鱗若花綻放,布滿指尖。他似久待這瞬間:“‘迦林’女王的隕落是一場我們所有人為之落淚的悲劇。”

他将手放在這孩子的手背上,語氣低沉:“很抱歉您的生日沾染這般悲傷,大公子。”

“無需請求,克倫索恩。”昆莉亞語氣擔憂:“能紀念厄德裏俄斯陛下是我的安慰。”

“……我不要嗎?”塔提亞咽下一口食物,指着自己。“塔提亞!”昆莉亞剜了她一眼。“放下餐具。”她低聲說:“祈禱。今天是女王的忌日……”

妻子和丈夫對望。她們落下的衣袖裏展露黑色,白色的鱗片。在彼此的眼中,她們看見旋轉的龍紋。維格斯坦第可見她眼中真切的悲哀——二十五年已過,昆莉亞仍為那一夜感到自責。有時她從夜夢中醒來,憶起那雪夜中的月亮,常起身望夜空,直至天明。兩人同時開口,念誦《奉經》的最末:“生苦愛憐別生怨,善魂常享永寧安。”維格斯坦第微笑,昆莉亞面露愁苦。兩人道:“神授慈威。母親,佑護所有的靈魂。”

“神授慈威。”一聲音從前座傳來,克倫索恩顯吃驚,見塔提亞也籠統背了半篇。那紅發女人笑笑:“你知道在孛林不背經會被你爸抽死嗎,大公子?”

他面色又暗下去。“喏,我跟你講了,不是跟我生氣。”塔提亞戳昆莉亞的肩膀:“是我提到的什麽內容,讓他生氣。”她點到即止,昆莉亞不答。

維格斯坦第擡頭,見妻子向他無聲詢問:他們吵架了?

他搖搖頭:不算。

不算——便是算,克倫索恩從來不和父親生氣太久。維格斯坦第擡頭看那女神像,內心不免嘆息:克倫索恩的生日是他母親的忌日,因此無論他身邊有多少代行者照看他,他仍只剩下了父親。他垂目,見克倫索恩已安靜進餐,再無餘言;無一句關于他父親去向的詢問。他吃得很文雅幹淨,如他所受的教育一般。克倫索恩是個真正的貴族,無論他身邊是否有像塔提亞這樣的野獸出沒。

但,更勝于此——克倫索恩是個脆弱的孩子。他已是男人的年紀,卻在孩童中都顯脆弱。

維格斯坦第環視四周;他的金眼照映四周,二十五年來,這便是他的任務,事無巨細地考察周遭的一切。這誕辰宴怎不像這孩子生命如今的寫照?黑暗,簡陋,被很少的梁柱支撐,其中甚有那已更遭懷疑的野獸。他的眼輕輕掃過塔提亞,不太重,不至于使她懷疑。

盡管他确定,即使她懷疑了,也會裝作不知情。二十五年讓她收斂了許多,這是她存在于孛林的基礎。她改變得如此恰到好處,至于克倫索恩在她身邊時,會像對玩伴般對她發脾氣,也不會意識到二十五年前,這女人曾割破他的喉嚨,将他丢到火中。殺死他母親的命令,正由這紅發女人執行。過去像某種文字裏的事實存在,而不在現實的表面上。

何其脆弱。總理大臣感慨,扶着眼鏡。像是搭搖搖欲墜的積木。

“跟你說個好笑的……”塔提亞擡手道,食物碎裂在口中。

“你打了別耶茨的兒子?”她說完後,昆莉亞大驚失色。“還把肋骨踢斷了,我估計。”她聳聳肩:“但這有什麽事?他有龍血。”

“維裏昂。”昆莉亞朝他道:“将那孩子接到堡壘來。他需要治療。”維格斯坦第笑了笑,嘗了口盤中的菜——他實際不是很有胃口。當他過度工作的時候,他通常食之無味:“我相信以塔提亞的實力,那男孩可能已經死了。但他如果沒有,他就不會有什麽大事。塔提亞是對的,親愛的。龍血會治愈他,并且塔提亞一定知道輕重,對嗎?”

塔提亞吹了聲口哨。維格斯坦第擡起餐具,汁水從上邊滴下:“而且,很不幸,無論塔提亞是否知道,別耶茨會知道一個最嚴重的版本。他遲早會來興師問罪,所以我沒必要再為既定事件煩惱了,你說呢?”

昆莉亞面露無奈。“吃點青菜,塔提亞。”維格斯坦第說:“盡吃水果是為何?”

“我一不便秘二不是牛,幹嗎吃草?”她理直氣壯。克倫索恩正埋頭進食,聞言渾身一震。塔提亞大笑:“是個粗人真是失禮了,大公子。”

晚飯很難延長太久:塔提亞進食快,昆莉亞和他都吃得少。桌上顯得如雪地裏的莊園一般幹淨。飯後,一如孩童的奇跡,那兩人,色彩迥異,隔着代際的差異,已和好如初。克倫索恩同塔提亞在客廳的另一角下棋;塔提亞一竅不通,但她很狂野。她通過反複死亡來記憶,直到她勝了一局。

“耶!”她鼓掌。克倫索恩捂住耳朵,但暗地裏他微笑。他們玩的是暗棋,讓新手也有機會勝利,并且可将更多交給運氣,而非計算。

“……陛下緣何不歸,維裏昂?”

維格斯坦第站在窗邊,見窗戶上浮現妻子的影子,二人看向窗外,湖面深黑,更勝夜色。維格斯坦第搖頭:“不清楚。他應該已回來了,不知為何耽誤。”

“難道維斯塔利亞夫人病得很重麽?”昆莉亞猜測,顯擔憂。維格斯坦第搖頭:“去探病只是個幌子。若真病重,實在太巧。”他低聲向她解釋:“阿奈爾雷什文發現了大批叛黨——連年巡回都因維斯塔利亞坐鎮繞過此處,此番非是他親自出馬不可了。”維格斯坦第笑笑:“還不知維斯塔利亞在其中作用幾何,處何位置。”

昆莉亞神色凝重。“夫人有何擔憂?”總理大臣柔聲問。

“我懷疑此事同‘環月團’有關,維裏昂。”她沉默片刻方道:“北部軍團始終顯眼,南部軍團卻始終低調。別耶茨多次強調他們絕不碰南部政務,交留蒂沃阿和維斯塔利亞處理,然而南部軍團剛駐紮一年便出這般事,豈不蹊跷?”昆莉亞閉上雙目:“況先日陛下剛單獨召見過別耶茨,第二日便出發南巡。我那日見了別耶茨,看他面色不善。”

維格斯坦第沉默不言。昆莉亞掙紮半晌,終将此話出口:“陛下獨自出行,将我們二人都留在孛林,恐便是為了防別耶茨。”

他笑笑。“昆莉亞。”維格斯坦第輕聲道。兩人交疊雙手,雙鱗交握,如不言盟約。

“不必擔心。若別耶茨敢發難,便是将‘環月團’連根拔起,對陛下來說又有何難?”他聲音低沉:“只是念及舊功,又不願傷民根本罷了。好容易從那十年災害中回緩,何人願見戰争?”

他同妻子對視。“況且我不便出行——你若出行,我一人在孛林,實在不安定。”他自侃道:“我可不如夫人孔武有力,一旦遇事,這無翼龍身實不便利。”他輕拍她的手背:“你我二人共鎮孛林,方是最佳之選。”

他說罷眼望山遠處,面露笑容,正在塔提亞語露懊惱之時:“又輸了!”

維格斯坦第看見遠山處黑色的雲影。他想到一事,悠然開口:“許只是天氣之故,昆莉亞。五月是阿奈爾雷什文的暴風季,若遇了海濱飓風,實不易返。”昆莉亞點頭:“可能。”

“——啊!”

兩人同時回頭,瞳露暗光,因聽客廳遠處傳來聲痛呼。“塔提亞!”昆莉亞呵斥道。

“不是我!”塔提亞申冤。維格斯坦第低頭,只見克倫索恩緊握右手,透明血水從掌心滑落。

“怎麽了?”他上前查看,欠身向克倫索恩,見他神色複雜,隐有痛色。“沒事。”克倫索恩嗫喏道:“被劃到了。”他微動眼神:“棋盤。”

維格斯坦第皺眉。這察覺到有何種無法解釋之物存在這個觀點裏:棋盤劃傷了他。但先前他看見的那團黑雲已在膨脹,空中傳來聲雷鳴似的爆破聲,而他的目光劃過棋盤尖銳的四角。

一聲龍吟。他讓這論點成立了。堡壘鳴響號角:龍至。

克倫索恩的眼睛看向地面。“一道劃傷而已。”塔提亞撓頭:“放輕松就不痛了。你怎麽劃到的啊?”

昆莉亞到窗邊看,她面色沉重。

“不是陛下。”維格斯坦第聽她道:“維裏昂,是蒂沃。”

總理大臣微微皺起眉。“她還懷着身孕,如何化龍而至?”二人擡頭,只見那龍影似海中巨鯨,盤旋在堡壘周遭,吼聲凄厲,面色俱是凝重。

“哪來的水——哇!別開窗!”塔提亞叫道:“下雨了!”

下雨了。維格斯坦第睜開金眼,只見窗臺上風雨交雜,雨幕中,一女人的身型緩緩升起,身材矮小,曲線明顯:她帶有身孕。

“蒂沃?”昆莉亞道。他心中警鐘大作,竟生出幾分祈願來,但那願望的成型比破碎要慢。他未能抓住。

“昆莉亞。”來人道,又轉頭:“維裏昂。”她面色疲倦,可見風雨兼程。

蒂沃阿,勞茲玟的巨龍道:“陛下失蹤了。”

塔提亞的聲音戛然而止。失蹤?她道。“你不如說他死了呢,失蹤……”

“這是真的。”蒂沃阿嚴峻道:“我親眼見他飛至阿奈爾雷什文和勞茲玟邊境的‘迷宮山’處從空中哀鳴墜落,跌入山谷。維斯塔利亞也可證明,我們已組織當地居民尋了一日,渺無音訓。”

“‘迷宮山’?”維格斯坦第蹙眉思索:“我聽聞那處山脈地勢險峻,層次複雜。只尋了一日無果恐不能下定論……”

“維裏昂。”他的妻子打斷他,面色蒼白:“關鍵是——陛下為何會從空中墜落?”

三人——三只巨龍相視無言,直到房間左側傳來那先前已有的哭叫。

“我不是故意的——”一孩子的聲音哆嗦道:“我只是伸了一下手……”

“克倫索恩!”昆莉亞趕過去。克倫索恩蜷縮在地上,徹底張開了手,衆人見他手心的深傷。“這不是你的錯!噢……”昆莉亞心急如焚,将他抱在懷裏:“沒事的。沒事的。手會好的。”“……爸爸。”他哆嗦道。

昆莉亞面露傷感——她回憶起從前。“你父親會沒事的,克倫索恩。”她安慰他,龍鱗肉眼可見地從指尖湧起。

“環月團,維裏昂……”她回頭,聲音染上憤怒,暗色從她瞳孔中升起。“還無定論,親愛的。”維格斯坦第道,然聲音也浸沒思索中。

“多謝你,蒂沃。”他轉頭對蒂沃阿道:“先去休息罷,別動了胎氣。”房中,風雨氣息穿梭,維裏昂擡頭,見那無面女神像似有神一般,衣袍如随風舞動。他凝神而視,聽那孩子的哭聲,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同類推薦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六年浴血,王者歸來,憑我七尺之軀,可拳打地痞惡霸,可護嬌妻萌娃...

凡人修仙傳

凡人修仙傳

一個普通山村小子,偶然下進入到當地江湖小門派,成了一名記名弟子。他以這樣身份,如何在門派中立足,如何以平庸的資質進入到修仙者的行列,從而笑傲三界之中!
諸位道友,忘語新書《大夢主》,經在起點中文網上傳了,歡迎大家繼續支持哦!
小說關鍵詞:凡人修仙傳無彈窗,凡人修仙傳,凡人修仙傳最新章節閱讀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月千歡難以想象月雲柔居然是這麽的惡毒殘忍!
絕望,心痛,恥辱,憤怒糾纏在心底。
這讓月千歡……[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小說關鍵詞: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無彈窗,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最新章節閱讀

醫毒雙絕:冥王的天才寵妃

醫毒雙絕:冥王的天才寵妃

拍賣盛宴上,擁有絕佳體質的少女被開出天價,人人哄搶。
陡然間,金色牢籠中的少女睜開眼,寒芒四射,懦弱不再。
她一朝穿越為神醫府人人欺淩的廢柴三小姐。
經脈俱廢,不能修煉?怕什麽,她是絕世神醫,這點傷根本不放在眼裏。
爹不疼,娘不愛,人人算計?哼,她有空間在手,靈寵無敵,小小納蘭府翻手可滅!
容顏醜陋,沒人要?眨眼恢複傾世容顏
且看她一路破除萬難,走上巅峰

軍爺,今天套路了沒

軍爺,今天套路了沒

被父母逼婚,她随便拉了一個相親對象閃婚了,然而卻沒想到弄錯人,領完證後才發現自己嫁了A市第一軍閥世家的大少爺,權傾京城、尊貴霸道的太子爺司徒昊!OMG!他到底看上了她哪點啊?現在要後悔還來得及嗎?“你覺得我們再進去換個證可能嗎?”她小心翼翼的問道。男人挑了挑眉,“你是想剛領完證就變成失婚少婦嗎?”“可是……”“一年時間!簡雲薇,我們給彼此一年時間,如果到時候還是不能接受,那麽我們就離婚!”男人認真的說道。然而,一年時間不到,她就發現了,原來他娶她,真的是別有用心……“上校大人,我們離婚吧!”她将一紙協議甩到他的桌面上。男人一怔,唇角勾起一抹邪魅,“軍婚不是你想離,想離就能離!”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上錯賊船,被坑了,面對這個徹夜索歡、毫無節制的男人,她期期艾艾,“上校大人,我錯了,今晚求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