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波塞冬

波塞冬

‘輝伊文’(藤),‘桂伊文’(苔),‘落伊文’(蘿),‘笪伊雅’(葉),以及‘瞞雅’,‘花’,組成‘迷宮山’林域的五個形狀莫辨的星芒。山上無雪,空氣亦清新不薄,然連邊居民代代少登其上,蓋因植被過度茂密,而五峰各有以其名所歸的亂花奇陣,其中游玩生長野獸衆多,曾有山民與熊豺虎豹遇見,稱獸行其間竟如人一般,賞玩山中花色,只是這美景似終不屬人,而獨屬這嘴爪俱利的四足生物,衆人便也識相退卻,善用山旁開闊大道以經商樂業,只刻下‘迷宮山’這名陣,而将這五座山峰,留于上天所選之真民了。

直到——大約——十五年前。

那是一年春夜,勞茲玟內陸荒漠中可見那巨龍俯卧紅岩之上,于春風中微合雙眼,隔大裂谷,蔓河彩虹浪濤滾滾東來,納西塔尼舍原野煥發翡翠綠意,已至日熄安睡之時,衆居民卻從家中走出,望那巨龍所守山岩之空洞中,明月如宮,滿如圓盤,從那裂縫中出現,衆皆贊嘆。

勞茲玟的荒漠,以朱砂似的紅岩聞名,居民見那月亮幾貼地而行,染上層赭紅的明光。數人稱美,認為其姣潤似人之面頰,亦有人暗自心悸,回到家中,惶恐入眠。

第二日,從藤苔蘿葉花五峰方向各來了兩個旅者。五向各二人,足足十人——後日五峰居民于近衢相會,竟發現這訪客是同一日,同一時來的,體态各異,卻無不有微微隆起的腹部,如剛付生産。這十個新産的孕婦跋涉遠來,出生各異,雖然風塵仆仆,卻面無疲色,更不見新母的虛弱,問及來意,十人竟像是衆口一心,道:她們是來尋女兒的。

“我來找我的女兒。”那婦人道:“我在月宮中生下了她,像滴乳液,她落到了這山裏……”

居民驚駭,風言語論道持續了數日——豈能不驚訝!這十個婦人來自天南海北,出生顯然不凡高貴華麗的,富貴滿身而珠光寶氣的,貧寒瘦弱而衣着簡樸的,面容绮麗而氣質姣好的,粗暴兇野而強大健壯的,發白勝雪而金眼璀璨的,紅發藍眼而膚色棕黃的……無所不一,無一一樣——在同一天,同一個地皮——找同一個東西。

她們前一晚上生下的女兒:月亮是騙不了人的。所有居民都看見了那迫地的月宮,龐大清澈,沾染血色。衆婦人道:就是在這月亮中,我生下了她。我的女兒,她是世上最純潔,最溫柔的事。她沒有給我任何痛苦,唯有融為水一般的清潔舒适。我此生不曾如此歡愉。她們眼中映出那輪月亮,使親眼所見的居民膽寒。他們不敢在衆人前說出這句子,而只能對自己喃喃:

莫非這十個女人,生下的是同一個女兒?

荒唐!

但,不管是妄念癡念,還是瘋癫恣意,最關鍵的是——居民勸她們:這可不能上‘迷宮山’啊。‘輝伊文’的藤蔓讓你窒息,其中毒蛇纏繞難迷;‘桂伊文’的叢林四處相近,人進去便消失蹤影;‘落伊文’的紫花彌漫煙雲,人在其中死去也是歡欣;‘笪伊雅’的林葉藏着無數獸爪獠牙,它們吃了你,像我們吃雛雞。‘瞞雅’?噢。‘瞞雅’是一切的總和,那生果的綻放之刻。它是迷宮的精髓。你再不會回來,也難以将它忘記。

“不。”但那些婦人說:“不要勸阻我。我會找到我的女兒——向她表達我的謝意。”她們顯得很有自信:“她不會傷害我。”她們道:我們的母親,她有世上最純潔的心。

居民迷惑了:究竟是母親還是女兒?如循環之水,銜尾之蛇,這周而複始的生命輪回使他們無言反駁。最終,這十個婦人還是從五個方向,各自上了山。她們帶着禮物,像是車馬琳琅的朝聖者。貴族帶了布匹,裁縫帶着針線,戰士持着寶劍,工匠拿着錘釘,商人帶了鞋子,教士揣着紙筆,仆人端着餐具,農民背着糧食,屠戶拉着牛羊,一無所有者帶上虔誠的心——十個剛生産的婦女,成了‘迷宮山’近百年來頭一批挑戰者。

她們會死的。居民們得出結論:她們再不會回來了。經日的狂歡就此結束,居民帶着各自無從安放的心思回到家裏,将自己安置在睡眠中,囫囵願此事過去。

再怎麽說,這不是他們的錯,不是嗎?

一月餘後,婦女們回來了。潔淨,平和,顯疲憊而心滿意足,唯有眼角淚痕,言說一二損傷;依依不舍之情殘留婦人臉上。

“我們看到了那孩子。”她們道。“我為她縫了衣服。”裁縫道。“我替她梳了頭發。”仆人道。“我帶了羊羔給她,但她将它們盡數放生。”屠戶說。“我給她打造了木屋,能給她遮風避雨。”工匠道。“我用藤蔓給她編織了草鞋。”商人道。“我替她穿上了衣裳。”那貴族道:“她如同夢一般美妙。”

“我寫下了月亮中的傳言。”教士說。她們個個言語澎湃,衆人無能打斷,只看她們各尋馬匹,恍惚決絕,面帶淚水而笑容滿面地離開。

“等等啊!”居民們伸手:“好歹說說,你們是怎樣穿過這‘迷宮山’的?”

他們從未知道。這些女人,許多年被認為不過是發了癔病的瘋子,從未真正進入其中過,離開時告訴他們:她們不知道來路,或者去路。她們的女兒指引着路,使她們在‘瞞雅’的山頂見到了那女人。是的,她們道——她們所生的不是一個嬰孩,而是一個柔軟的女人。一個人生出頭,一個人生出手,一個人生出腿,一個人生腹部。十母所生,終成一女。

“別去找她!”教士離開時說:“你們見不到她!”她打了個哆嗦:“她是個了不得人物的女兒——十五年後,她的父親會來尋她!”

她哭着離開了;她留下的紙上,寫着讓人看不懂的話。她哭道:“可憐的女兒!”

這些女人再也沒回來過。同年,有山民上山探路,終日不返,後被發現昏迷在出山口。同去接的人往林中看去,依稀可見一白色的影子,幽幽地望着她。膽大的,走近去看,卻被一聲咆哮驚退。“老虎呀!”衆居民扛起那昏迷的人,忙不疊地跑了;又是數年,一獵戶上山,言說見到了一年輕女人,她:帶着一只虎,一只熊,肩上飛舞只尾羽極鮮豔的極樂之鳥,顯年輕而輕盈,不似真人。那獵戶言說他隔林同這女人相望,見她微笑。

她有雙綠色的眼睛。

十年,見她的人多了。居民稱這女孩為,‘厄文’——十。又或者,‘靈’。第十靈。她從未出過這‘迷宮山’,而這林域得到‘龍牢’這稱號,又是許多年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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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月的清晨,兩只巨龍來的時候,居民說:“前夜晚上不曾感到任何事物墜落。”

暴風天,衆人都睡得很早,若曾有何物,她們道——那也是同水一般輕盈之物。那兩個巨龍,因心焦疲倦,難掩面上的鱗片,其中一個還懷了孕。“這山體之後有什麽?”她問。衆人被召集在‘輝伊文’山的北面,天空明朗,她指着這座山。她的口音和語調都顯十分古怪,似不常開口說話,後日居民得知她便是那夜晴時她們得越過荒漠所見,卧石而眠的巨龍,顯十分驚愕而不慣,因為那巨龍之影如此龐大,而這女人身材嬌小。

“沒人知道。”居民回答,對于那問題:“這是‘迷宮山’,大人。我們祖輩都沒有能穿過這山,到其中去的。”

二龍對視;那高個女人顯更氣定神閑些,然面有倦色。她們避開人群,在路邊商議了片刻。

“他若安然無恙,此時應該已出現了。”蒂沃阿皺眉:“恐是傷重不醒。您知道這是怎麽回事麽?”

高個女人搖頭。“但情形如此,孛林恐是比我想象中更不太平了。”維斯塔利亞端詳這座山體。

“我化龍入內查看一番,你便在這等待罷,蒂沃阿。”她柔聲道:“莫傷了孩子。”

不時,龍影又騰空而起,居民贊嘆,出屋來看。這是個偏僻地兒,不管是十年前,二十年前還是幾百年前的名事都如同傳說,這恐是她們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人在眼前變成龍。有些孩子見了那模樣就哭了——他們以為那個高挑的女人死了。蒂沃阿進屋休息,感胃部惡心,她正手捂額頭思索此事,忽見一獵戶模樣的男人,臉無懼色或驚奇,只有一種感慨和恍惚,對着維斯塔利亞曾站方向出神。

“厄文?”他道。蒂沃阿起身到他身邊。“您剛剛說了什麽?”她伸手。那男人彈開了,似從夢中醒來。“我什麽也不知道。”他猛然說,重複數遍:“我不知道。”之後推搡人群離開。蒂沃阿擡腿欲追上他,然有身孕的确不便,先前化龍趕來又消耗太大,只能暫且作罷,靜坐觀察。

維斯塔利亞去了近三個小時,回來時先前所穿的長袍已遍布土黃深青的污泥,绾發俱散,神情近乎狼狽,對她來說着實不常見。蒂沃阿記得便是在二十五年前的‘燃湖’之戰,她穿着被火燒一半的白袍回到堡壘時,也是姿态優雅,顯游刃有餘。

“沼澤。” 維斯塔利亞道,順帶告訴了當地居民‘迷宮山’內的寶藏:“這五座山中間是片巨大的沼澤。”

餘下的,便是不能告訴居民的了。她迅速帶上蒂沃阿離開,對于居民的猜測和關于‘巨龍秘寶’的流言蜚語毫不在意。毋寧說,這猜測對她有利,任何瘋狂的滑稽的猜測都可以允許,只要沒人猜出掉在這裏的‘寶貝’是國王本人。

“憑我們是找不到的。”她們走到驿道上,昨夜雨過後的涼風吹開維斯塔利亞的長發,露出額間的龍鱗,她和蒂沃阿互相攙扶着,實則令人暖心:最年輕的和最年長的巨龍。蒂沃阿從來不和維斯塔利亞很親近,因為她一直記得二十幾年前那些事,以及,說來顯得渺小而尴尬的——她們之間夾雜的某個男人。讓蒂沃阿想起這份青少年時懵懂的愛慕如今變得複雜至此幾乎是殘忍的,而維斯塔利亞令她想到那個詞,‘複雜’,本身。

“此事必須上報孛林了。我們要找一個更擅于力氣的人來。”維斯塔利亞平淡道,沒人能猜到她面下的沉重:“我進了山中,尋不到地方降落。從空中只看見綿延的大沼,但無任何龍影,人影。沃試圖在沼澤上降落,這簡直不可能。一旦碰到,龍身就會沉沒,我不由想……”

“……他沉了下去?”蒂沃阿皺眉。維斯塔利亞笑笑:“自然不是不可能。他比我要重。”

她沉思。“這座山本身就很奇怪——我花了很久時間回來,不是因為我在搜索,而是因為到了山中我便失了力氣。我不懷疑方才我差點就失去了意識,若不是撐着最後一點力氣化龍了。實在驚險。”

“并且,”維斯塔利亞道:“為何居民會沒有聽到聲音?”

問題飄散風中,無法得到解答。蒂沃阿看見陽光升上勞茲玟的正空,正午逐漸熾烈的陽光滲入她不解的眉頭中,她擡頭,見維斯塔利亞溫和地望着她,手指那仍有潔白的位置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知道你很焦心。畢竟是你孩子的父親。”她柔聲說。“不是這回事……”蒂沃阿搖頭:“若他失蹤了,受害的豈是我一人,我一家?”

但維斯塔利亞是對的。蒂沃阿閉上眼,盡管國王無意征收留着他血的孩子,那兩個孩子卻需要一個父親——去鎮壓他們。她在黑暗中看見自己的家庭,領地和那曾經對她來說都大得無法想象的問題,思及這突然的後果。她的頭腦還未能清晰地接受這件事——國王——遭遇了不測。

也許那就是個錯誤。她不由頹唐想。“看上去你最近過得不是很輕松?”維斯塔利亞輕笑道。“一如往常。”蒂沃阿回答。盡管她們這天氣氛不錯,她不敢在她面前露出什麽破綻。“我會前往孛林,維斯塔利亞夫人——不用擔心我的身體。”她定了定神,道:“請您留守南部。”

“好。”維斯塔利亞對這安排沒有異議:“我會封鎖南部的消息。”她們分別時她囑咐她:“千萬不能走漏了風聲——只能告訴維裏昂和昆莉亞。少一個人知道便多一分安全。一旦知道他失蹤了,‘環月團’的那些野狼便會群起而至,恨不得将那男孩分食。”

她似乎思及了什麽,笑了笑:“不過,若真是如此,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在考慮什麽……”

她再沒多說。雙龍分別,一人向南,一人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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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陛下是在那‘迷宮山’的正上方墜落了,龍身向下,被你和維斯塔利亞夫人二人共見,對麽,蒂沃?”

維格斯坦第聽完了敘述,端給蒂沃阿一杯茶。先前昆莉亞已為她去取了換洗衣服——三人都決定應讓全堡壘的人都少見蒂沃阿,使盡量少的人能做猜測。“抱歉,我考慮不周,還是讓哨兵發現了。應在郊外便去了龍身來的。”蒂沃阿道歉,維格斯坦第揮了揮手:“你懷着孕,豈能再受涼?正好道你是受陛下之托,來為大公子祝賀生辰的。這不要緊。”

“當地居民未聽到任何響聲?”昆莉亞已坐到維裏昂身邊,關切望蒂沃阿。她點頭:“我也覺得甚是奇怪。”

維格斯坦第沉思片刻。他轉頭問妻子:“夫人化龍更多。依你的經驗,此事該是如何?”

昆莉亞面露難色;另一角度來說,應是苦澀。她沒有任何樂觀的猜測:“一可能是暴雨太大,掩蓋了聲音,但此委實不太可能。龍身迫近孛林,整個城市都能聽到那響聲,如昨日蒂沃來時,何況是墜落谷底?二來……”

她搖頭:“二來便是墜落時褪了龍身,人身墜地了。”

維格斯坦第面露沉思,蒂沃阿則面色慘白。她方才洗了頭發,發間水濕淋淋,更顯面色蒼白。“這樣高的位置墜落,饒是我們也必然粉身碎骨。豈能……”她不說了。昆莉亞伸手握住她的手。

“我立馬随你出發搜尋。”她安慰她:“不要擔心。”她丈夫正低頭,忽插入話來:“維斯塔利亞夫人入山搜索了一陣,不曾見任何痕跡?”蒂沃阿點頭:“是。”

她又原本地将維斯塔利亞入內後的樣貌和遭遇講了一遭。維格斯坦第點頭,放低聲音,同她們二人說:“我建議二位先不要離開搜尋。”昆莉亞面露困惑:“為何,維裏昂?”

他苦笑:“我雖也心急如焚,不過依維斯塔利亞夫人的經驗來看,何人去情況不至于有太大不同。若不是她是此案共犯,故意欺騙,那這山體必然是有蹊跷之處。倘若陛下安然無恙,他不日自會返程。‘迷宮山’對常人來說或有困難,陛下是水原的真龍,便是把這山翻過來,也能尋條道出現。”他頓了頓。

蒂沃阿眨眼,昆莉亞也面露異色。“——毒?”她低聲道:“你這麽一說,我倒記起來前些年有一例相似的,在蓋特伊雷什文叛亂時。”維格斯坦第點頭:“正是。那龍飛到一半墜落了,因中了對龍來說也難耐的劇毒。”二人對視,維格斯坦第道:“米涅斯蒙的毒牙。”

“但若如此,能有機會下毒的豈非只有維斯塔利亞一人?”蒂沃阿失聲道。“确有可能。”維格斯坦第不否認這想法:“然而為什麽?”蒂沃阿喃喃,不久後她又自我否定:“不……上一回她就是最後一刻倒戈的。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

“維斯塔利亞的龍身是和米涅斯蒙的龍身有幾分相似。”昆莉亞敘道:“但她的特性,鱗片和龍牙的狀态從未被交付研究院。陛下同意了她的要求。”維格斯坦第笑:“他确實向來對她有幾分優待,這就是為什麽我認為她作亂的理由不大。這對她來說沒有好處——上一次,是因為她看出了陛下會贏。她是個很聰明的女人。”

“米涅斯蒙的龍骨龍牙都封鎖在研究院保管,除陛下本人親授特權無人可取,但這并不絕對。”昆莉亞交疊雙手:“……你覺得外人取到它的可能性有多大?”

維格斯坦第嘆了口氣。他閉上眼。

“很大。”他承認了,面帶微笑;蒂沃阿面露驚恐,他這微笑是為了安撫她:“米涅斯蒙的毒牙從最開始就未能盡數歸于管制。‘燃湖’之戰時散亂數量實在太多,而只有要龍骨将其磨成粉末,極易藏匿。這些年來‘環月’幾乎已将它用作公然的處決和暗殺手段。”維格斯坦第柔聲道來:“——然而陛下從未公開追責的原因,雖出于必然牽扯過廣,傷筋動骨,二是因為……”

“它其實傷不致命。”昆莉亞向蒂沃阿解釋:“我自己便中過。這毒極烈,仍痛,但已不似從前那般駭人。”維格斯坦第點頭:“正是。米涅斯蒙已死,白龍心無主,這毒失去了其中樞核力,對常人小龍來說有奇效,但對巨龍而言絕不難纏。這毒牙奈何不了陛下。”

蒂沃阿深吸口氣。“那麽毒發後褪去龍身——墜亡的可能性,是否存在?”

她顫聲道。昆莉亞面色不佳,維格斯坦第苦笑:“不能說完全沒有,但實在很稀薄。蒂沃,我曾親眼見過他在我面前被切成肉沫,只剩一只手,仍能化龍而出。如何生已經不是他考慮的問題,如何死才是。”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面有鼓勵:“此事詭異之處在于何以恰好在這座山附近,且墜落無影。”

昆莉亞沉默片刻。

“維裏昂,”她之後開口:“有沒有可能是陛下故意的?”

蒂沃阿轉頭。維格斯坦第面露笑容:“并非不可能。”他敲敲桌面:“在大公子生辰這一天,衆人都以為他會回來,更易起疑。”

蒂沃阿向後倒去,看着二人,語氣微弱:“原來維斯塔利亞是這樣考慮的。”二人轉頭看她,只見她面露苦笑。

“若是你或者維斯塔利亞,故意失蹤以試探‘環月’的反應,我尚且能理解。”她低聲道,聲音逐漸顫抖:“但若是……洛蘭……我實在難以相信,他會在做這件事前不曾告訴我們。”蒂沃阿低下頭:“他會用他兒子的生日來引人注目。”

她反應如此,昆莉亞難掩歉疚。“……怎麽不是呢。抱歉,蒂沃。”維格斯坦第也欠身致意。“我理解你的想法,蒂沃。他一向重感情,只是此事實在詭異。”

三人相對無言片刻,直到維格斯坦第放下書案,從桌邊起身,對桌旁二人道:“陛下的去向固然值得憂心,但對我們三人而言,更能掌握,更因把握的,還是‘環月’的反應。我建議二位先暫留孛林,查看兩日‘環月團’的動向,以探他們在其中處何狀态。若陛下無事,自然平安,也能試探團內派系立場,若陛下……”

他的話被窗外一聲音打斷。第一回,總理大臣的表情确實變了——窗外傳來兩聲號角。

龍至。

“怎麽回事?”昆莉亞起身:“陛下回來了?”

“不。”維格斯坦第搖頭,轉頭看蒂沃阿,見她也是面色蒼白。“昆莉亞,請你去找克倫索恩,一定保護他安全。”

維格斯坦第面色嚴峻,昆莉亞也反應過來發生何事。蒂沃阿手捂腹部——維格斯坦第攙扶她。“抱歉。”她喃喃道:“抱歉。”

軍務大臣飛身出門——維格斯坦第和蒂沃阿留在原處,似等何事到來,果然,不久從堡壘大廳傳來聲呼喊,道:“維裏昂!”

別耶茨。維格斯坦第認出來。那呼聲不停:維裏昂! 中部軍團長高呼道,整個堡壘都可聞這暗含險峻的聲音:“維裏昂!總理大臣何在?我有急務報告!”

他以報告秘密的語言,說出這意願全堡壘的人都能聽見的事:“陛下失蹤了!”

蒂沃阿發出幹嘔聲。“你留在這便是,蒂沃。”維格斯坦第低聲道:“我一會回來。”她搖搖頭:“這是我的問題,我要自己去解決。”

于是二人便一道下去了,沿着梅伊森-紮貢陰森的黑牆。那會客室在七樓,曾經的女王大廳,如今已收為私用。

“他們一定是看到了。”蒂沃阿低聲說。她沒有說,‘他們’,是誰,維裏昂卻已猜出來。果不其然,當他到了二層陽臺上,便看見那石柱所撐的大廳裏已站滿了人,身上都滴着水。雨從屋外飄落,仆從藏在陰影裏,不敢來這猩紅的光中——一整個大廳的龍。

總理大臣走入人的視野中,更上方,國王的繼承人已從階梯上趕來,面色虛浮,身前壓着兩個影子,防止他摔下去。

維格斯坦第看見,整個中部的‘環月’軍官盡數而至,朝他擡起被鱗的面孔,其中不少已同他有二十年交情,二十年的熟悉。我很想你,耶能。他暗笑道,對這名字的主人生出了幾分兄弟般的親切。若你還在,是否情況更好?

不。他否認了這想法。若他還在,事情不會變得更好,因為人不勝于命運。哪怕身負龍心,也別無改變。

蒂沃阿站在他身邊,恍惚地向下望。

“母親。”一聲音道,從大廳中間傳來。‘環月團’的老兵多是銀發金眼,因來自極北地帶,然有兩人站在大廳中央,被衆軍官圍繞似其中心,卻是中部人的長相。

這是兩個年輕男人,約莫二十三四歲,模樣很像,是對雙胞胎,一個顯沉靜,腼腆些,另一個則顯著活潑張揚。

“母親。”雙胞胎中那更活躍的上前一步,對二層的蒂沃阿伸手道:“我看見父親墜落‘迷宮山’地域。你去尋了一日未果,這是真的麽?”

蒂沃阿不能回答——她的責任——作為一個母親的責任似乎對她的身軀來說太大了。她搖搖頭。

“不。”她掙紮道,勉力維持聲音:“還無定論……”

“維裏昂!”維格斯坦第轉頭,見別耶茨擡高聲音,對他叫道:“幸虧是二王子和三王子來尋我,我才知道這件事,你秘而不發,不派軍團去尋找,而靠兩個孱弱的女人,是想将陛下生生逼死在那山裏,你好控制那男孩,做攝政王麽?”

“我方才知道此事,別耶茨。”維格斯坦第冷聲道:“別讓我發笑。我對做攝政這苦差事沒有任何興趣。”他上前一步,看着底下的軍官,和那兩個年輕男人。他見到他們有父親的綠眼睛和母親的容貌;他們的身量,也顯然繼承了高大的父親。

總理大臣笑了笑:“倒是你,別耶茨——我倒是想問問,達米安裏德殿下和達米安費雪殿下到了孛林,怎麽第一個來找的是你,而不是我?”

“那要問你自己了,維裏昂。”別耶茨反唇相譏:“也許你偏袒惡毒的名聲已遠播四處?”

蒂沃阿再難支撐,向一旁倒去,維格斯坦第伸手将她扶住。“母親!”雙胞胎中第二個,那更文靜而沉默的達米安費雪跑上來,到自個母親的身邊。維格斯坦第見他抱住蒂沃阿,神情關切。

“對不起,母親。”達米安費雪低聲道:“是不是不應該這樣?我只是太着急了,便同哥哥一起來了孛林……父親有沒有事?”蒂沃阿搖搖頭。她伸手撫摸兒子的臉:“費雪。”她低聲道。

這年輕男人擡起頭。維格斯坦第感到錯愕:他看見的分明是張純潔的臉,這周遭的氣氛卻如此陰森,如同無情的浪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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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否故意?他是否是在試探?

他已計劃好。

猜測如此——任何猜測對他來說都太多。

他向天伸出手。回憶又來,似那地下河的山崖上,他的斷手沒能握住任何事物。他墜下山崖,在空中失了控制。龍懼于天,似鳥迷失在這世上最自由的囚籠中。

雷光照亮他的臉,那綠眼中盛滿悔恨歉疚,蒼天似海,将他淹沒在這邪惡的浪濤中,無窮無盡。那罪惡灌入他的四肢百骸,鱗剝翼去,惡業如石,拖着他沉沉下墜。

進入黑暗之中。

何物從空中墜落,只像雨水磅礴,無何特別。他溺進沉沼淤泥中,身骨全斷,心髒猛烈跳動以補全,那泥污進入口鼻之中,一夜之中他恐窒息十餘次,尚無休止。泥沙拖他下沉,渾身肉鱗頑固抵抗,雨開黑發,血染白花。一夜滌蕩千年的記憶,他昏沉失了意識。

雨停了。雨水在林間形成淺河。猛獸停在河邊,弓身一躍。

林虎跨過雨河,載着一個人。虎的煌煌之眼自林間浮現,身後跟着一似人的身影。尾羽絢麗之鳥停在虎的頭上,朝前扇動翅膀。她們停下,便在離這山中大沼百米之處。

“——啊。”她說道:“去那兒一趟,好不好?”

手撥開林葉似撥開帷幕,露出這年輕女人的臉。黑發如瀑傾瀉,她眨了眨那綠色的眼睛。

“我看見昨夜好像有個東西,”她道:“從天上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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