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卡呂普索
卡呂普索
她叫那只老虎,‘阿提’。她是裏邊最強壯的;那只色澤鮮豔尾羽如夢的,‘阿蒲’。他很曼妙,卻性格散漫。這只南方熊實際是常跟着她的三只野獸裏體型最小而膽怯的,她叫它‘阿瀾’。奇跡般但對她來說貌似平常,因其與生俱來,她對這三只動物各說不同的語言,而在它們看見她時,它們會明白她通曉所有的聲音。它存在于她身上。
她穿着寬松的及膝褲,露出小腿上的污泥和傷口。她的臉上也有藤蔓留下的泥印,因昨夜的雨實在太大;她從老虎的背上下來,站在一棵樹下邊,然後從口袋中取出一根細麻繩,将那深黑稠郁的頭發綁起來。之後,她站定了,撩開額前最後一絲碎發,眯起眼,瞧着沼澤中。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動物。”她自語道,這三只野獸看着她。
“去幫我看看它是不是還活着,阿蒲。”她對這只鳥說。它懶散地低頭一望,繼而扇動那彩虹般的羽翼,連續三下方才将身子升騰到空中。它飛過沼澤,似乎身帶某種光環,翩然降落到池沼中那盛開白花之處。那花瓣上沾染的是污泥麽?為何這樣黑呢?
她琢磨道。鳥停在那沼澤中動物的身上,像停在一塊堅硬的礁石上。鳥喙戳打那動物的身體,簾開那動物深黑色的毛發。
嘩——
那鳥發出陣嘹亮的尖叫,身起如雲,羽毛紛落,跌在那動物堅硬不動,卡在淤泥中的身子上,像灑了陣彩色的雪。她和其餘兩只野獸都覺得十分奇怪,因它像是受了獵食者的驚吓。它飛回來,落在她的肩上,急不可耐,頭頸速動向她說着它看見的東西。
“還活着,是嗎?”她笑起來。那鳥低下頭,希望她能安撫一下它,但她心生主意,并迅速憑着充沛的精力去将它付諸實踐,因此忽略它的感受。‘阿蒲’,這只極樂鳥覺得很受傷,郁郁不樂地有片刻飛離了她的肩膀,歇息到一棵樹上,低頭打理它被染——黑的羽毛。
她繞着樹走,尋找‘輝伊文’山那類最結實,可以把動物吊起來的藤蔓。那熊很害怕,因它曾經被捕捉其中過,幸被她所救,因此日後便就常跟在她身邊了。
“這根很好。”她低聲道,并迅速将那扣在樹幹上的藤蔓牽引在手中。“來,阿提。”她召喚那只老虎;它很聰明,站到她身邊,繞着樹走,引誘藤蔓尋動物的血香跟随向前,層層從樹幹展開。她們繞行數十圈,終使這藤蔓有近百米之長,接着她呼喚那鳥。
“阿蒲。”她道:“将這藤蔓牽到那跌在沼澤裏動物的身邊去。”那鳥沒動,但她沒有理會它沉默的抗議,而接着轉頭對老虎道:“阿提,等會你跟我一起拉。”
那只熊已縮到一旁的樹葉堆裏去了,坐在原地,像個頹唐的醉漢一般。她見了便笑了,說:“如果你害怕,就別來了罷,阿瀾,休息一會。”
“阿蒲。”她轉向那鳥,聲音嚴肅了些:“去吧。”
鳥的眼珠深深地望着它。它迅速地眨着眼,顯極不情願,但最後放棄了,從枝條上飛下來,靈巧地避開那藤蔓如血肉一般饑渴難耐的搏動,用鳥喙牽住它的細端。天不知怎麽暗了,因此她擡頭,琢磨道:“又要下雨了嗎?”之後她向那鳥揮手,笑着說:“快些,阿蒲!要下雨了!”
鳥顫抖一下。
自然,它感到有何事要來了,但不是雨。它感到一種冰涼的冷氣,興許幾萬年,從這山體造成開始就不曾在這南方降臨過的寒冷從南邊席來,仿佛那地方長着座冰山般。它牽着那條貪婪的藤蔓到池沼中間,然後忐忑不安地将那藤蔓扔下去。扔到那漆黑的白花中間。這種嗜血的植物饑餓難耐地撥開不可食用的同類去尋那滾燙的血肉。
鳥哀鳴。“阿提!”它聽見她叫道——多可憐,它人言不可知的頭腦迷蒙想到,她根本不知道何事将要發生——“就是現在,拉!”
那藤蔓纏住了沼澤中這高大動物的身體。在鳥看來,這身體的寬度确實有點瘦了;它被卡在一塊巨石中間才沒徹底沉進泥沙中,但露出的半截身子也可見站起來的時候,它會比阿提,那只老虎還高,因此,是的,整體來說,它是個大東西。
大東西。它發出聲哀鳴,飛快地從漆黑淤泥中騰起,伴随着整座山無數生靈相類的動作:從北可見,山林的陰影中浮現無數影子,呈現爆發的态度,似欲望向某個方向逃離,但降臨的動作終究比它們逃離的願望來得更快——一個大東西,冰山的影子自北面騰空而起,鳥的眼中映出那只熊狂奔入山林,虎蜷縮在地,而那藤蔓似受痛般的抽搐的景象;它希望逃走。但為時已晚,這生物太過貪婪,先前已纏住了獵物的腰,無法撤開,這般痙攣般的掙紮使藤條中爆發出絕大的力道,将那沼澤裏的動物從淤泥中拔了出來,白花四散,徹底凋零。
只有她還站在那。
“啊,”她低聲道,看着這驟然出現的影子,白得像是某些時候的月宮般:“多大的鳥。”
并且看上去很兇猛。話雖如此,她卻顯得不害怕——人不能用英勇來描述她,因為她并沒有克服恐懼的過程。她只是自然而然地,不感到害怕。“走吧,走吧。”她對那掠過她的鳥和俯卧在地的虎說:“很快就好了。風很快就停了。”溫柔而輕快。她自個,則跳到樹旁邊,扯起那藤蔓。
這巨大,潔白,冰山似的‘鳥’,一臨使五座山的樹木都在風中搖晃。風吹散了她的頭發,使她看不清面前的事物,只管用力扯着那藤蔓,看着沼澤中那具身體艱難緩慢地向岸邊移動。風中彌漫着一陣哀婉,凄涼,幾對這年年往複的自然來說顯詭異的聲音,因此前,它何曾知道悲傷呢?一切都在天理所至的循環中……她聽見群鳥哀鳴,走獸嚎叫,連她周遭這樹也裂開皮木,流下血一般的汁液,仿佛流淚。藤蔓在極度恐懼中全力掙紮,她見那身體已到了岸邊,但被一截枯木卡住了,于是放下藤蔓,飛快地跑過去,雙手扯起這動物的上肢。
“呀!”她用力。真沉呀!她心想。
這動物掙紮起來。“很好!”她鼓勵它:“你還活着!加油!”
它咳嗽起來;它有很長的黑色毛發,不像她知道的任何動物。她在滴落的汗水和發網中打量着它,見它滿面泥污,只能看出個鼻子,眼睛和嘴唇的輪廓:它的眼睛掙紮要獲得自由,鼻梁足夠高,周遭倒還有點空隙,漏出下邊的皮膚來。它的嘴唇張開,吐出腐爛的淤泥。
嘩。
它嘔出漆黑的血。那血飄散風中,滴落到藤蔓上,她仿佛能聽見植物的尖叫,接着那藤條便徹底斷了,她還沒來得及收力,迎面來的風又如此大,至于她跟這動物一齊向後跌去,手枕着手,肩靠着肩,頭暈眼花,全身酸痛,滾落山坡,直到撞到一棵樹。她感渾身疼痛,一轉頭竟發現身後還墊着個東西,不由驚叫:“你沒事吧!”
她勉強爬起來,轉了個身,将它的頭放在地上。風壓着地面來,那只熊趴在她身邊,瑟瑟發抖。她回頭去看,見那巨大的鳥落到沼澤上方,它巨大閃亮的爪反射冷光,然而一碰到那泥沼的泥就顯得可憐了,幾乎使人憐惜地:它迅速,毫不留情地變得髒污不堪。
那巨大而威猛的鳥猛拍雙翼,顯然想将自己提起來,狂風驟起;她趴下身。
“可憐的家夥。”她低聲道:“有翅膀,也不能輕易進沼澤裏呀。相當危險的。”
她想再看看這只巨大但同樣無能從某些規律中脫身的鳥的情況,然而風實在太大,她無法起身,只能緊緊靠着地面;她靠着這個她剛剛從沼澤中拯救起來的動物,感到它胸腔裏跳動的那不尋常的響聲。“你原先還很健康呢。”她想到:“所以你又是為什麽到了沼澤裏呢?”
她感到它的痙攣和顫抖,認為它是受了傷,十分痛苦。一股同情和憐惜油然而生,她靠得更近了點,在風中同它緊緊相依。她将它的頭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用手抹去它臉上的泥污。它的眼皮輕輕顫抖,當風停了,那只鳥忽地消失不見,而所有動物謹慎地從藏身處探出頭時,她擡起頭,見陽光從林間灑下,萬物綠意如新。
她微笑起來,然後被深深地——永久地——難忘地觸動了,因當她從那閃亮而無害,也并無感情的綠色中低下頭時,另一陣綠色迎接了她。她的笑容從臉上寸寸消失,幾無理由,而只有深刻的迷惘同好奇驅使她側過頭,去理解,這幽暗而深沉的綠色,同樣有它的因果和美妙。美麗;她想到,這雙眼睛并不如許多動物那樣飽滿而可愛,于是這個詞——美麗,唐突地向她出現。她垂下頭,似看見了深不見底的水,要一探究竟,去見識這雙多情而愁苦的眼睛,如何與萬物相悖相離。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動物。
她想到。那手指擡起來,劃過她的臉,在她的臉頰邊留下道血與沙交雜的痕跡。
“……迦林。”他喃喃道,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渾身脫力。之後,那鳥再出現了一次,使她的三個野獸同伴躊躇不前,因此等她們真正離開的時候,已是正午了。
她的眉頭緊緊蹙着——熊,虎和鳥都發現這一點,沉默噤聲。她很少做這動作,永遠面帶笑容,忽然如此,竟讓衆獸感到害怕和憂心。她将這沼澤中的傷者扶到林虎的背上,然後領着它們向上走去。‘迷宮山’的藤蔓為她讓開道路,她也對它們回以友愛和善意,只是這日這友善未免心不在焉。
她們穿過山林,天空開闊了。她看向空中游雲,感四周開闊,風平靜涼爽,吹開她的額發。那麻繩散了,使黑發四落;她的襯衫和短外套松開被汗水浸濕的軀體,使她暫感輕松。
然而她無法真正輕松。她回過頭,神色憂愁,看那林虎馱着這黑色的影子登上山坡;雲和天空都在它們身後,使那黑色顯幾乎怪誕。不知為何,她已走在最前,又向後跑了幾步,回到那林虎的身邊去,垂頭瞧着這黑色的,沉重而虛弱的動物。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動物……
她伸出手去。
——他倒是更像……我……
她想到。木屋出現在她們跟前,破舊而寧谧。幾只羊在周圍吃草,狗見了,對她叫了一聲,搖起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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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樣做是不對的。”午飯過後,她批評她的狗,對方的态度顯然是不端正的,只是用水靈的眼睛動人而冥頑不化地看着她,搖動棕色的尾巴。可愛的生物。誰能批評它呢?故她最終笑了,揉了揉她的腦袋——批準,或者默許了她的态度:這個新來的黑色的渾身都是泥的大東西不能進她們的屋子。
阿提——她的老虎離開前,将這個黑色的大東西背進了牛棚裏。她的奶牛們對此沒什麽意見,并分給了它一塊散發松香的幹草堆,使它同石頭一樣沉了進去,五根沾滿了淤泥的手指漏在外面。看着這場景,屋主不由低頭看自個的腳:她已經換上了她最寶貴的財産,一雙皮面鑲底的鞋。
“它還穿了只很好的鞋呢……”她思索道。兩只狗——那只公狗,也來到牛棚前觀看這場景。他顯得更溫和随意些,完全聽從主人和他伴侶的安排。
那只雌性牧羊犬威嚴而精力充沛地盯着這個入侵者——和它的一只光腳。一只靴子。另一只已經不見了。這是很可惜的。
屋主進屋子拿來水盆和毛巾,然後在剩下的一個小時內如同給牛擠奶一樣坐在這個不速之客身邊,給它擦拭身上的淤泥。
——大概十分鐘後,她閃電般地起身,竄到屋子裏那只正在打盹的公狗面前,在他不解的注視中将他提起來。屋主——這個有年輕女子樣貌的神秘山民仔細端詳這只公狗的下腹,在妥善的考慮中給出了自己的結論:
“這是只雄性。”她觀察道,那個她從沒用過的詞恰如其分地出現在她腦海中,正如她知道世上所有可用來交流的聲音一般。她宣布道:“這是個男人。”
如此,這個不速之客,一個未知的——它,總算有了個恰如其分的稱呼:他。他是這只公狗的某種同類,盡管兩物之間似有千差萬別:她在解開他的褲子時很驚奇了一會。但,再怎麽說,這些器官的功能應是差不多的。屋主花了寶貴的一個小時替他沖洗鼻腔內的淤泥,擦幹身上的污漬,直到這張臉和身體同嬰兒一樣潔白無暇,其中換了不知多少次水。她最末已氣喘籲籲,萌生出不能直接将他搬運到水潭跟沖洗衣服似地浸泡幾遍的遺憾。但他太重了,而阿提,她的老虎,畢竟需要捕獵和進食。這是生命所不能避免的。不過結局是好的,當天色将暗的時候,她直起身注視這具煥然一新的幹淨身體,心裏充盈着安然的滿足感。
兩只狗在門口等着她。她放下手臂。
“但他為什麽不醒呢?”她很不解。她走過去,将手放在這個男人的額頭上,感他體溫如常。他的呼吸平穩,心跳有力,并不像有什麽病痛一樣,盡管先前他嘔了血。
她用手輕輕撫平他蹙起的眉頭:唯一的異常之處只在此。他始終皺着眉頭,眉間也浮現淡淡的皺紋。“噩夢。”她輕聲道:“做噩夢了。”
再沒時間給她探究了——她需要做晚飯,還要給菜地再澆一下水。夏天要來了,今日下午陽光很烈,植物恐會失水。“靠着他睡,好不好?”她臨走時對她的奶牛說:“我沒有衣服給他換了,別讓他着涼!謝謝你啦!”
兩只狗随着她走了;奶牛叫了一聲,很好脾氣地移動到那幹草堆邊,跪在那赤裸的人體邊,閉上了眼。
晚飯比平時更遲一些。飯後,她點着火,端着數量很稀缺的兩個瓷盆去牛棚裏,看見母牛對她親切地叫了一聲,在這漆黑暗夜中顯得溫暖。她對她笑了一下,将火把插在木架上,重新靠近那個渾身赤裸沾着幹草的身影。她在這人身邊蹲下來,打量他的臉。
“噩夢……”她觀察道。睡着;但這睡夢一點也不香甜。母牛別過頭,起酣然入睡之對比是顯著的。她伸出手,抹去他臉頰上的一滴淚水。悲怆之情油然而生,尤其是當看見一個沒有毛發的生物在夜色中裸着脆弱的身體時,她下定決心要改善這一狀況。
“我明天就幫你把衣服清理了。”她向他保證道——并且做了個相當下血本的事:将她出生時一個母親送給她那卷她從未舍得使用的白布裁了,送到牛棚裏來,給這個外來者蓋上。她将他的手臂擡起來,好将這匹布扣在那兒不至于被風吹走了,這個過程中她不免注意到他身上——如她今天下午所看見的一樣,留着很奇怪的傷痕。手上是尤其多的,在他的手心裏,像是魚的鱗片曾刻在那地方,但已消失了。
然後她擡起頭,沉重地看着她的母牛。“千萬不要将這布弄髒了,好嗎?”她懇求她:“我只有這麽一匹。”她對她點了點頭,于是她便再道謝,然後舉着火把,帶着剩下的飯菜回去了。這外來者沒有醒,吃不了,兩只狗加了餐。一會,母牛起身,去菜地裏排便——屋主沒有對比,不知道她的牛棚跟普遍的牛棚相比有陣清新的味道,因為她所有的動物都頗善解人意。
或者,起碼,善解她意。她不能意識到,也很難知道是為什麽。
第二天清洗這外來者衣服時那布匹滑過手指時神妙的體驗使她大為吃驚——她從未摸過這樣柔軟又質地堅硬的布,水流浸過它登時排開所有污漬,清水頓轉為漆黑,有如某種不解之言。她在屋外的石板上清洗衣服,天氣晴朗,氣息宜人,四周只有風聲,她卻忽生微妙感受,乃至回頭四望,期許某人能以言語分擔她內心忽生的悵然。這太難,因她從不曾有伴兒,也不知道這感情的名目為何。她将手沒入水中,看自己的手指同水中銀魚浮現,指尖摩挲這黑色衣袍的紋理,感其孔隙頗多因此透氣,又在出現的下一刻迅速合攏,密不透風如能防猛獸爪牙。她搖了搖頭,眉頭微蹙:這很神奇,但并非她所在意的。她滑過它,如在撫摸一個人的頭發,一寸可感的肌膚。她的嘴唇微微顫抖,不知為何。
她将這衣服晾在屋前:這個動作都頗費力。所有者身量太高,究其根本,他跟她的差別并沒那麽多(她的公狗是比母狗大一點。公虎也比雄虎大一點,但,再怎麽說,遠看就像是一樣的),但在不可言說之處,比如她們的填充物,似乎讓他看上去比她大了不少。她判斷這可能是因為這個男人的年紀也比她年長一些。她想起他的皺紋。
這是件純黑的袍子。搖曳風中,如同一面黑旗,蒙蔽了她的視線。她回過頭:那不速之客仍睡着。
裏衣更平常些,同她的襯衣很像,但做工也顯著更好。她對這兩件衣服,一條褲子的做工大為吃驚——那一套內衣都是以她完全沒法做到的精細工藝制成的。在很多方面,她都能自給自足,甚至更多時候她是為了照顧這些同她一起前來,沒辦法在林間獨自生活的動物才忙上忙下,只有紡織這件事,她至今沒有頭緒,因此她穿得十分節儉,昨日那般大手筆可是十幾年不見。
“我明白了。”她恍然大悟:“他一定是和我的母親們,來自同一個地方……”
那黑色的袍子如此說着。屋主倒掉了木桶裏的水,想起了十幾年前的那一天——她的母親們來找她,給了她許多東西。她們都很高興,歡談許久,母親們道:“你真的是個神女,女兒!你會說這樣多的語言。”她說這是很正常的。她很高興見到她們。
她們相聚了很多天,最末的那一天,衆婦人顯憂心。“她應該和誰回去呢?”“看看她的樣子。這會是災難性的。”“我不覺得她應該再出現了……對我們,對她,都不是好事……”
有人哭泣。“庸人自擾!”她的一個母親說:“她的去向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于是她們問:“你想待在哪兒呢?你想跟我們一起出去嗎?”
這話是決定性的,但她沒有意識到。她整天在山林裏散步,跟新認識的動物交朋友,所以當她們問起這件事,她就笑着回答了:“我想先留在這一會。”
衆婦人面面相觑。“好吧。”她們說:“她應該會沒事的。”她們欲言又止,給她留下了許多東西,她的一個母親将自己的首飾留下了,全部給了她,雖然她至今不知道該怎麽使用。“我們該走了。”她們道,她也有點舍不得,問:“你們什麽時候回來呢?”
語焉不詳,支支吾吾的。果然:她們再也沒回來。“有一天,”她們說:“你的親人會來找你的。”她們低下了頭:“你的父親。”
父親。她擡起頭;屋內狗忽然叫起來,這座朝南的木屋感到陰影北來。狂風驟起,那件名貴的黑色袍子被從衣架上吹下來,她心疼不已地去抓它,在擡頭時見到那些天空中閃亮的鱗片。
“鳥?”她自語:“怎麽這麽頻繁地來捕食呢?”太大了。她将衣服取下來,跑進牛棚裏,那只雌性牧羊犬縮在一旁,她們一動不動,看着天上巨大的影子,紛紛降落在北面山坡上,不一會,那鳥的影子又消失了,像是前日一樣。
“多奇怪。”她說道,轉身摸了摸狗的頭發,但不想竟摸到了另一顆頭顱。那男人靠了過來,也蜷縮起身體,上半身露在外邊。“噢。”她見了他這樣子,俯身給他蓋上了被子,又揉了揉他的頭發,柔聲對他說:“你也害怕嗎?”
他的嘴角抽搐着。“迦林。”他喃喃。一遍又一遍。她知道很多詞的意思,但唯獨對這詞語一無所知。她朝他俯下身,像抱着她的小羊,小狗一樣,将他抱在懷裏,輕輕撫摸他的頭。但不像小羊和小狗,這男人抱住了她,緊緊摟着她。
“搜!将這山全搜一遍!”聲音從風裏隐隐傳來。
——她眨了眨眼,低頭看她懷裏這個男人。許多年,她的母親再也沒回來過,她雖然感到遺憾,但不覺得孤獨,但忽然,她生出種酸澀的感覺,覺得若是她們回來了,她也能這樣抱着,摟着,再靠近她們一次,該多麽好。滿懷溫暖的愛意,她将頭靠在他的頭發上,閉上眼。
“好髒啊。”她不由笑了:“我還得給你洗個澡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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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當他醒來的時候,那只母牛清澈而巨大的眼望着他。他同她對視良久,看見自己赤裸的上身。他垂下頭,緩緩擡起手,翻來覆去地查看它,感覺似乎少了什麽,又不敢确認。
一切都像是場夢。他起身,那匹白布滑落下來,露出光潔無鱗的身體,渾身亦是無力,他走了一步,竟踉跄跌倒在地,激起巨大聲響。屋內傳來狗叫——“有狼麽?”
她在裏邊說。他捂住自己的喉嚨,發出極痛苦的聲音,在黑暗中渾身顫抖,直到火光一亮,兩只狗撲上來,對着他狂吠。他吓得收了聲,舉起雙手,示意自己并無傷害的意願,混沌醞釀在他腦海中,他能感到那顆心重迸活血,他的手背生出隐痛。
“啊,你醒了。”她說:“別叫了。別叫了,請你們。你們吓到他啦。”
他擡起頭,淚眼朦胧地看着她;在火焰裏。淚水從他眼角邊淌下,她見了,俯下身,用手背給他擦眼淚,輕聲說:“對不起。你怎麽啦?你餓了嗎?”
他朝她伸出手,像碰一團溫柔,幻覺似的火焰。
“——迦林。”他啞聲道,碰到她的臉,如此光滑,年輕而細膩讓那團火燒了起來。他無法控制,低頭嘔出一口血,那黑暗如鏡面,點亮他的眼睛。這是哪兒?這是地獄嗎?這是怎樣的懲罰?
她抱住他。“迦林?”她說:“什麽是迦林?”他搖頭。她扶着他站起來,給他圍上那塊白布,同他解釋道:“你的衣服還沒幹喲。明天才有穿。”
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這回,換成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但她什麽也沒說,只道:“我們洗個澡好不好?”
他點了頭。不久,他就被領到一個粗糙且對他來說有點狹窄的浴盆裏,至于他只能蜷縮身體,抱着膝蓋擠在裏面。她坐在他後背,将肥皂抹在他的身體,頭發上。
他昏昏沉沉的;她顯得興致很高,讓他,擡起下巴,擡起手臂,放輕松,他全部照做了,她很高興,對着她的狗說:“你瞧,他多麽乖!”他應該笑,但不知怎麽地,他只是一個勁地掉眼淚,默默無言。
她給他擦了擦臉,然後她久久地端詳他。他們彼此看着。
“我剛在就在想……”她猶豫了一下,才開口:“你是外面來的麽?”
你跟我的母親們并不是太像。她的眼睛閃着隐晦的光,讓他很失神,很久,他只是眨了眨眼。
他搖頭,嘴唇張開,不知她說了什麽。她笑起來:“我覺得你不是!你看起來不像是外面來的。”她向他伸出手:“我們就認識啦。你願意和我交個朋友嗎?”
淚水從他已清潔的臉上滾落下來。“……朋友?”他重複這個詞。她指了指四周:“就像她們一樣……”那些羊,牛,狗和老虎。
他忽然爆發出一陣凄涼的笑聲,然後轉變成不可抑制的哭聲。她不知道他是怎麽了。“我對你來說确實與此無異。”他嘟囔道,接着緊緊皺着眉頭。他頭痛欲裂。她看出他心情不好,恐是身體所至,因此沒再提這件事——當初阿提不就是這樣的麽?後來她們還是成了好朋友。
她去倒水時,他就裹着毯子,躺在床上。夜深了,她同樣躺上床的時候,他忽然起身,還是裹着毯子——她扯住他,面露疑惑。
“你要去哪兒呀?”她對他說。他的嘴唇動了動。她指了指身邊的位置,說:“睡在這吧。再睡在牛棚裏,一會又變髒咯。”他垂下頭:“我可以睡在地上。”她笑起來:“地上不也髒嘛!快來吧。”
他們便并排躺着了。她顯得很高興,因為第一次睡前有人可以用這種特別多樣的語言跟她聊聊天,雖然她覺得,他好像說不了太多話,不像她的母親們。“這兩天真是累啊!”她感慨道,看着屋外的星星:“你是怎麽到了沼澤地裏的呢?”他沉默了一會,然後很慢地說:“對不起。謝謝你。”他又說:“我從天上摔下來了。”她側起身,驚訝地望着他:“天上!”她同他解釋:“我的母親們說,我是從月亮上下來的。你也是從月亮上下來的嗎?”他搖了搖頭,看着自己的手,很久,才道:“我是龍。”
龍?那是什麽?“我也不知道。”他誠懇道。他的手上現在是幹淨的,所以他說:“但可能現在我不是了。我不清楚。”她躺回去,考慮道:“所以你會飛咯……”他說:“也許。”“那你是準備去哪兒嗎?像候鳥一樣?”
這個問題讓他思考了很久。“我不記得了。”他只能這麽說,這是真的。他的頭腦一片混沌,她似乎很為他抱歉。“我認識一些動物,記憶力就不太好。有一天我們是朋友,第二天它們就忘了。但沒關系,再認識一次就好。”這句子使他打了個寒戰,僵硬不動,而她繼續說:“就是名字要重新取……”
她靈光一閃。“你有名字嗎?”
他轉過頭看她,見她的綠眼睛在黑夜中閃着光。他的喉頭一動,勉力道:“洛蘭。”他對她說:“我叫洛蘭。”
“洛蘭……”她琢磨道,緩慢地念了幾遍這名字,似藤蔓爬上他的脊背。之後,她笑了。
“我能叫你,‘蘭’,嗎?”她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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