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喀爾刻
喀爾刻
我叫你,蘭。因為我有一只熊已經叫阿瀾了。不然我也會叫你阿蘭,好嗎?他點了頭,圍着那塊白布坐在床邊,顯得潔白而安靜。她拿給自己梳頭的梳篦碰了他的頭發,長而黑只是比她更粗糙而深沉,如同樹的年輪,歲月之見證,作為她們友情的約定。這動作讓他思索,困惑;他深色幾乎黑暗的綠眼睛望向她,被陽光所刺而回頭。她覺得他所有的動作都有趣極了,原諒了他忽然在這天早上不願說話,認為這是可愛的。極迅速的,她認為她已經喜歡上了他,像喜歡她的狗,她的熊,她的羊和她的老虎一樣。不要誤會,她只是說,她們屬于她,盡管她們并不。動物屬于她們的生命,從不歸屬她,她只是在緊緊抱着她們的時候會萌生出那錯覺,然後這個句子便迸裂而出:我的。“蘭。”她溫柔地說,由着一股龐大的愛意和同情将他摟在懷裏,将額頭抵在他的頭上,不感到像是尋常動物一樣的掙紮和喘息。他十分安靜,像睡着了,接着他會忽然深吸一口氣,被灌入某種活力,他赤裸的手臂和胸膛靠着她,然後她們擁抱在一起。她對他笑了一下;兩只狗在門口叫着。嫉妒,警惕。它們是對的,她略感驚奇,因她感覺到,她确實似乎會非常喜歡他。
“在這等我一會。”她起身,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揉着他已不再年輕卻也難以老去的皮膚,感他處在一個喪失光亮迷惘的年紀裏,生命的中端:“我很快就回來。”
她唱着不知名的歌,生起火,動作輕快,那無火之熱從她的指尖燒上來,她不知道為什麽。閃光的綠色從她眼前劃過,她去捉它們,浸入沼澤一樣的黑暗裏。
狗叫起來。
洛蘭! 一聲音道:你在這嗎?
“蘭?”她說道,回過頭,面露疑惑。汗水從她額頭上滑落——門開着。他已經不見了。
“我不應該誇你——乖的。”她有點氣惱地說,穿上鞋,走進光中。“他去哪兒了?”她對着自己的狗說,它們對着野花被踐踏的痕跡吠叫。她跑出去,‘瞞雅’的花瓣在空中飛舞。“蘭?”她喊道,長發在風中飛散,她伸手撥開它,覺得有個詞,又是個她不知道的詞,要從她喉嚨裏鑽出來。她輕輕抵住自己的喉嚨,不敢發出那個聲音,至于将墜落進無底深淵中。
拉斯提庫斯。
那是什麽?她去抓這顆綠色的星星,被它的尖刺傷得鮮血直流,但她似為此痛楚而感到留戀。她站在山坡上往下看,見那半山腰各色野花盛開處,一個黑色,白色交織的背影站在那,圍着一條白色的布。
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原先很生氣的。“蘭!”她叫他,順着藤蔓滑下去,飛快,靈活地跑到他身後。他轉過頭來,面露悵然,然後直直地跪下了,看着手下被壓塌的野花。嗚。他呻吟起來,用手捂住面頰,肩膀顫抖,那裸露的身體曲線随着起伏,她見狀,跪下來,從後面抱住他,好像想幫他取暖;陽光被‘瞞雅’南坡蓋住了。
“沒事的。”她柔聲道:“只是剛才,有些動物,躺在上面了……”
奇怪——固然是有的。她看見約莫七個相同的痕跡,曾躺在這野花叢上,如同野獸成群睡在上面。他擡起帶着淚痕而傷感的臉看着她,于是她便跟他解釋:“你不能一個人亂跑:,‘瞞雅’的花散發迷人的香氣。你會迷路的。”他怔怔地看着她,許久,似沒有聽懂一樣,但最終開了口,極沙啞而低沉,說:“但我已經迷路了。”我已經迷路了。他喃喃,又将臉放進手心裏。她将他抱得更緊了些,想:他有顆憂郁而脆弱的心。
“沒事的。”她保證,在他耳邊說:“我會帶你回去的。你不會再迷路了。”
這話讓他平靜下來,于是被她牽着,一路上行又下降,回到了南部半邊的小屋。邊走,她邊回頭看他,對着他笑,似乎讓他很不解,但一路上,他只對她說了一句話:“你在陽光下真美。”她眨着眼睛,對他說:“你怎麽總是這麽突然,這麽——好笑呢!”她看了他,就忍不住笑。後來,她站到他身邊,牽着他的手,說:“像動物有皮毛一樣,也許我們——沒有皮毛的動物要穿衣服。”她咯咯笑:“看着你披着這麽一件——白布,走在這,還真不像話!”她拾起他的一縷黑頭發,愛憐道:“你的衣服馬上就會幹了。”
他見她笑,盡管可能是嗤笑她,也對她微笑,霎那,人就分不出,誰在同情誰,誰在悲憫誰了。看着他的眼神,她忽然收了聲音,看向前方。她仍然牽着他的手。
‘很快就會好’——指的是約莫下午的時候,一直到中午她們吃飯時,她才将那件衣服取回來。不知為何,她忽然覺得——盡管昨日堂皇光明地替他擦了全身,洗了澡,她應該避開他換衣服的場面。也許是因為他的眼睛生出了神采而那動作不再像木頭一樣僵硬了。不管怎樣——她胡思亂想了一陣,然後打開了門,他已經坐在桌邊等她了,手放在桌上,面帶微笑。
她歪着他看着他,極輕,似乎怕打擾了什麽事一樣走進來。“我在哪兒見過你嗎?”她問道,然後雙手捂住嘴,想把這話收回去。他笑了一聲,對她伸出手,渾身漆黑,像一種動物傳奇,華美,深邃的皮毛,舉世無雙。
“沒有。”他柔聲說:“你沒有見過我。”
她做到他對面;風從窗外湧進來。她分了一半餐具給他,然後開始喝自己的粥。她低下頭,他卻沒有動,餘光中她見他看着她。
她放下碗,鼓着腮幫子。“為什麽你要看着我?”她氣呼呼地說:“你不餓嗎?”他微笑:“我在祈禱。”她眨眼:“什麽是祈禱?”她思索:“你有什麽願望嗎?”他搖了搖頭,扣着手,說:“祈禱就是思念你。”
她臉紅了;仍不知為什麽。“你說謊。”她琢磨道:“我從沒見過你。”她理解了思念的意思,但沒有明白,只感到這個詞像冰一樣劃過她的皮膚。他顯得很耐心,望着她,說:“你沒有見過我——但我已經見過了你。”
這不可能。她想說——但是那些鳥,兇狠,巨大,頻繁,造訪的鳥的影子從高窗裏映出來,她們一起回頭,就看見數以十計的巨大的影子盤旋在山中,那光影之欄刻在她們面孔上。
“……那是什麽?”他眯起眼,問她。“一種鳥。”她說:“很大。在沼澤中會沉下去。”她承認說她也從來沒見過,是這兩天來的。
“要是它們每天來,日子真是不平靜啦。”她嘆息道。他沉默了一會。
“一種鳥,是嗎?”他低聲說。一定是種很邪惡,預兆極壞的鳥。他說。
“噢,也不一定罷。”她輕快地回道:“它一定是有它的理由的……”
他笑了一下。大約是第一次,他顯得不太贊同她。他低下頭,開始喝她做的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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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
“安伊南!”昆莉亞醒時,渾身冰冷,感身下草野刺入喉頭。她翻身而起,警戒僵硬,只在向崖壁上看第一眼時松了氣勢——她有種詭異的感覺,似自二十六年前的一夜來,這明亮潔白的天體便對她有了種不可言說的隐喻,将喚醒她心中願被隐藏之物。“安伊南。”她後退,眼望天空,見那月宮明亮垂地,似某種溫和卻任性為之的脅迫。
她望進月亮的石心中;夜晚寂靜,唯有花香在空中綻開迷網,連蚊蟲聲音都罕聞,便如這花是自散自發,無需飛行之媒介而無垠擴張一般。昆莉亞身後傳來聲呻吟,她回頭,見安伊南與衆士兵溺于花網中,她壓定心緒,快步跑去,用佩刀割開藤蔓。安伊南咳嗽,從他的鼻腔和喉嚨中湧出花瓣的碎屑。
“醒來!”昆莉亞催促衆人。她向‘瞞雅’的北部望去,見山中不見亮光,心中焦急,不知其餘分隊其餘如何。“昆莉亞?”安伊南勉強轉醒,語氣迷蒙。她低頭對他投去安撫性的微笑。
“我們得快點離開這。”她道。
但這很難——遠比做起來難。她不久便發現氣力和心血的流轉遠比其餘時候慢,而其餘人狀況只是更糟。“你先走罷。”安伊南提議:“一會回來找我們。”她搖了頭:“這山情況太詭異了,不應讓任何人落單。”
她囑咐衆人恢複體力。昆莉亞在一處無花的草地中盤腿坐下,勉力使自己專心,然而這花香沁人心脾,奇怪在如此性命攸關的環境中,她面前人臉來去紛紛,無不适讓她憂心而喜愛的。她苦笑一下,汗水滑落唇邊,夜風似憐惜她一般吹涼花而過;待到衆人勉強化龍騰起,已近乎黎明了。
她們疲倦地從南坡下到山腳,一路走走停停。昆莉亞本願再沿南部搜索一番,但見衆人面色不佳,只能帶隊下行。‘瞞雅’南面的地形只是險峻,卻不複雜,她們恢複體力後集中爬下,到山谷時,已是翌日傍晚。
恍如隔世。昆莉亞回頭,見鳥群從山中起飛,嘆息搖頭:‘迷宮山’。
她面色嚴峻:若有龍心者入內都是如此模樣——難道國王——也遭了她們的境況?
衆多不解。她擡頭,卻見別耶茨站在出山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她皺起眉:此人在這件事中,究竟是何種角色?
她越發擔憂,既不放心孛林狀況,也意願獨自上去尋找一次,進退兩難,卻看別耶茨走來,對她道:“情況如何?”昆莉亞搖頭:“一無所獲,你那邊怎樣?”別耶茨呵呵笑:“除有個蠢貨差點溺死在沼內,一切平安。”衆軍官朝城鎮走去,天已将明,只見道路兩旁已有行人側目,昆莉亞沉默片刻,皺眉道:“我不覺得将陛下失蹤之消息散播出去是件好事,別耶茨。”
他聳聳肩,撥弄自己半邊辮子,顯不以為意:“也不是壞事,軍大臣。”他悠然道:“昨日我們在山上時,達米安裏德在山下大鬧了一陣。你知道那孩子,對自己的血統很驕傲,四處宣稱,他是拉斯提庫斯的兒子,要居民助尋他的父王——險些還鬧出人命來。”
他側目望她:“不過卻得了件趣事。”昆莉亞嘆息:“為何?可于情況有用?”別耶茨笑笑:“看你想法了。”
他忽靠近她,低聲道:“居民說這山裏住了個人。”他吐氣:“一個女人。”
昆莉亞哭笑不得:“現在不是說民俗傳說的時候,別耶茨。就你看,這山裏可能住人嗎?”
他不以為意;既不在乎它是真的,也不在乎它是否是假的。她能看出他自有盤算,內心肅然。
“可以住死人。”他意味深長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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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一連來了數十日,中途有間斷,後來,她帶着他,下池沼洞穴處去取硫磺時,已能從震動辨認它們是從哪個方向而來。“身體這樣大,定然要吃許多罷?”她琢磨道。他沒有說話,而擡頭出神地望那方向。她看出他很是不喜愛這鳥,邊寬慰他道:“也許是候鳥,明天就不來了呢。”她們沿‘瞞雅’的林間道路一直向下,到半途的時候,老虎阿提也共行。他走得離老虎有些遠,因看出這老虎對他很忌憚,但過一會,她便從老虎身上下來,又走到他身邊去了。
“我喜歡跟你在一起。”她很坦率地說。他笑了,道:“我也喜歡跟你在一起。”這不像謊言,因她原先準備獨自去取上回為将他從沼澤中搬出來而忘撿的碎硫磺,勸他既無鞋可穿,還是待在家中為好,沒想到他穿着半只靴子就跟着來了,未說原因。這是數日來她第一回帶他進叢林,出‘遠門’,好生替他打理了下頭發,将那垂到腰間的長發結實地捆了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給別人綁頭發呢!”她很有成就感地說,喜愛這感覺,決心下次要給她的狗也綁幾個辮子,使它們不情願地躲到了床下。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她們向下走。大體上,她發現他是個少有波動的人,在她身邊,只那吃飽後呆滞的山羊有這種平靜無感了,然而他的體格遠要威嚴和聳立些——最威猛的野獸,諸如阿提,玩鬧時也天真可愛,但他就不會如此了,那如石的巍然只在他微笑時才顯得可愛。“多笑笑嘛!”三天之後,她就會在睡前揉着他的臉,跟他開玩笑了。她非常愛和他玩——她教他玩拍手,編花繩和各類用手,木棍就能玩的游戲,發覺他為人笨拙——但力氣出奇地大。阿提不愛靠近他,恐是因為一次見他扛了滿杠水,從懸崖邊舉若無物地走上來——但他不是個肉食動物!她觀察,并揉了揉他的頭鼓勵他:自然的。自然的。草食動物,許多時候都不如食肉者機靈,蓋因它們無需竭盡全力地設計和捕食。但它們可以很溫良,她感到他是那類連用角去撞別人都不願意的山羊——或者,根本就不是什麽山羊。他唱歌比夜莺還動聽,走動時似林豹樣悄無聲息,影子印在牆上,像雄鹿之角印在叢林中的奇魅之影。當燈火熄滅的時候,她會靠到他懷裏,聽他講他知道,而她沒聽過的故事。一個可憐的女王;一個殘暴的領袖,一條聰明的蛇。故事還在繼續,她覺得很滿足,卻,在夢的最深處,隐隐有些迷茫……像是……為什麽呢……
“這裏。”他忽然說,閃到一棵樹後邊,将她拉到懷來。一刻之後,風從天空降落,阿提俯在地上。鳥來了;他将手輕輕按在她的口鼻上,她能聞到他手心裏汗水的味道。他顯得緊張——他的确是非常不喜愛這種鳥,認為它們危險,仿佛他和它們熟識一般,那顆在胸膛裏的心跳得極快,然而她卻在想些別的事……有些奇怪,但又很自然……她還從來沒聞過其餘人的汗水味……她的母親們都很在意幹淨和清爽……她聞過很多味道……‘瞞雅’清新的花香,動物淤積蒸騰的排洩味,沼澤的腐爛。但他的味道很特別——但他是幹淨的時候,那像是種活的花,或者變成樹的動物——現在他出汗了,像是那變成了樹,長滿藤蔓的巨大動物身上流下濃郁粘稠的血。從沒有這樣接近清涼而極度糜爛的氣味,像是人不斷在個香氣迷人的沼澤中沉沉浮浮。
她推開他的手。他對她搖頭;她也同樣做這個動作,兩人互相看着。她笑了,那鳥在沼澤對面的林地中徘徊,帶來片不休止的樹木倒傾的聲音。那确實是極具破壞力的,她理解了他的忌憚,用衣服擦着自己的臉。他低頭看了眼手上的污漬,面露歉意,又将她拉過來,用自己那件黑色的衣服給她擦臉。
她蹭着他的手指。“你這件衣服的做工真好。”她小聲說:“很舒服,而且不容易髒。”但她沒能全将這句話說出來,至于在他的手指離開她的時候,她竟生出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自己也不明白是為什麽。
“在這等我們罷,阿提。”到了洞窟口,她回頭對老虎說——大約是生平頭一次——用了,‘我們’。她轉頭,看見她的同伴在沼澤邊的一節枯木旁,撿起一只靴子。
“啊,原來掉在這兒了!”她高興地跑過去:“這可是很好的事,蘭!”
他說是的。“穿一只靴子走路并不容易,我現在明白靴子的好處了。”他擡頭對她說:“以前我一直很不喜歡它。”她垂下頭——那鳥,再一次,神秘消失——她道:“你經常穿這種鞋嗎?它看起來也做工很好,但恐怕太厚實了,不很易走動罷?”他說是的。“太厚了。但是我時常在戰場上,不得不穿。”她眨了眨眼:“什麽是戰場?”
他清理完裏邊的淤泥,穿上鞋,說:“邪惡的地方。”他指着山的對面:“有很多這樣的鳥。”
于是剩下的路,由于那些已看不見的鳥,他牽着她的手,将她的身影擋住。兩人進入洞窟,不一會撿了火石——她又發現了另一個帶着他的好處:他跟她很像,所以她們能做一樣的事,許多工作都輕松了許多。他甚至可以——像阿提一樣,将她背起來,盡管坐在他肩膀上有點太高了,會碰到樹枝。她不停地笑,認為一切新奇又舒适。
她們将火石放回屋內後,那鳥又出現了,她正要出去,他叫住了她,但她要他一起來。
“撿硫磺就是這樣,”她解釋:“你總要出去洗個澡。”
穿過‘瞞雅’的花田,到一處小樹林後,就是她夏日沐浴的水塘。“那邊有條小溪可以洗衣服。”她指出,然後将汗津津的衣服脫下來,邊脫邊道:“你可以将你的靴子也洗一洗——”
他不說話了。她捧着衣服,見他轉過身,坐到溪水邊,心不在焉地對她點了點頭。她感到奇怪,對他說:“你坐在那兒幹什麽呢?”她走到他身後,輕輕扣着他的肩膀,摸到他背上的汗:“你不熱嗎?”他張開嘴唇,微微偏過頭,兩人互相看着,她連他的睫毛都看的清。“來吧。”她感到有些奇怪,但不是很強烈,因為她有個更強烈的願望:“幫我搓搓背吧。”她請求道,伸手見他往清澈的淺水中拉;水溫很舒服,這碎沙面也足夠柔軟,他怔怔地向前走了步,又被她推上岸去。
“脫了衣服!”她笑道:“你會把水弄髒的。”
其實這倒沒什麽太大的差別。她轉過身去,往自己身上淋水,為這個想法激動不已:“阿瀾的爪子可沒辦法幫我清理背上。你有手真是太好了!”她向後伸手,征求他的手,感到他猶豫不決地握住,順着水不可捉摸的痕跡被她一路拉到身前來,幾乎像将她輕柔地摟在懷裏一樣。
“我一會也幫你……”
她沒說完這話;她哆嗦一下,感他站在她身後,像是有條溫熱的蛇爬上她的身體,極不自然而深刻的感觸。他嘆了口氣,開始幫她清理背部,從肩膀直到水面和腰線的交界處,但再沒往水下去了;像她預期的一樣——因為他的手比她更粗糙,她估計就像熊喜歡在樹上蹭着玩樂一樣,清理的感覺會相當舒适。一個念頭,由此,劃過她的腦海,從未出現過:人也許不應該太貪圖安樂。
沉重而柔和。她的胸口起伏;他的手碰到她的頸部讓她輕輕側過身。他将她的發帶散開,往那四周澆水,柔和地抓揉她的頭發。
“雖然你好像不太會玩游戲,”她嘟哝道:“但你好像挺擅長做這些的……”
他笑了笑,比先前放松了。“你總是這麽說。你喜歡這樣嗎?”這服務讓她也輕松,不如先前緊繃,放下了肩膀,應道:“喜歡。”他的手更溫柔了。“那就好。”他道。
水流從她臉上澆淋下來;他撥開她眼前的頭發,卻小心不碰到她的皮膚,将頭發蓋到她身上。這池水有絲天的藍色,她睜眼時不敢向下看,而看着池邊淡紫色的花。先前原來已經好了,轉身後,她的臉徹底紅了。
“你也轉過去吧。”她擡起手,像個圓形的指揮動作,令他轉過身。“要不我自己來罷。”他提議;她其實也是這麽覺得的,但又想畢竟是她提出這件事,現在讓他留下來太不公平,于是盡量耐心地,照着他的做法,幫他清理了一番。再也沒有最初的自然了,她緊張非常,最後弄得馬馬虎虎的。水有點冷了,她的皮膚卻發燙,頭腦中泛着暈眩的熱氣。
“以後還是不一起洗了。”回去的時候她說,甚至不願意跟他挨在一起,一直抱着手臂。他點頭答應。之後整個夜晚,她都跟他保持點距離,他并沒抗議,只是顯得有些落寞。那兩只狗倒是沒待在一起,各坐一邊看着她們。吃完晚飯,他去洗了碗,她裝作在玩棋子的樣子,偷偷打量他。
“嗯,今天晚上,你要給我講什麽故事呢?”他回來後她問他,手撐着下巴:“那個可憐的女王最後怎麽樣了呢?”
他沉默一會,去熄滅了門口的火。室內只剩下一簇火,懸在他們中間。“——邪惡的……”他斟酌開口。“邪惡的?”她眨眼,感她今日似聽過這詞。“邪惡的國王。”他說。
他轉過身;不知怎麽,她忽然想拉住他,盡管這一個晚上她都勉力不靠近他。
“你還沒有給我講過邪惡的故事呢。”她問:“什麽是邪惡?”
她舉着火臺靠近。她們走到床邊,他坐下,解開衣領,望着她,面露微笑,但顯苦澀:“我不擅長定義,但我想不能拒絕誘惑,是一種邪惡。浮于表面,追捧名利,也是種邪惡,同樣還有恃強淩弱。”她若有所思:“這就是邪惡嗎?”她同樣坐到他身邊,只是仍然沒有碰他——她們的思緒四散,他,他去了她不知道的地方。她在想,她也許沒有理解他究竟在說什麽。她只是喜歡聽他說話而已。他的面上浮現寒傷,似他去了很遠的地方,讓她忽生心悸;那火焰搖曳,她擡起手,低聲說:“——你不會離開這吧?”
“……離開?”他回過神,皺着眉,輕輕搖頭:“永遠不會。我做不到。”她笑起來,終于不再抵制那種誘惑,向前傾身,撲到他懷裏。他猛然意識到什麽,眨眼,才笑起來,低下頭望着她,至于那說道一半的話,就這麽消散在了夜裏:“那些鳥永遠不會離開……”
“我喜歡你。”她紅着臉說,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沒有參照可以給她,她只是唐突,猛烈地就将這句話說出來,而它回蕩越久越不像荒誕,而給人以真實的恐怖。毫無依據卻足夠深邃,盡管這周遭的一切都簡陋淳樸,似是無害的。
“女王死去了……”他們并排靠在木床上,他恍惚地說:“但她又回來了。”他笑起來,但一滴眼淚劃過他的唇角。睡前,依她的請求,他給她唱了一支歌:
所有的事物都是新的
在夢中之夢裏
為何悲傷之霧徘徊不去
盡管我的摯愛就在身邊?
“這首歌很好聽啊。”她咯咯笑道,抱着他的手臂;她不知道什麽是悲傷。之後,她稍微停了一會,用她知道的,最接近悲傷的期待,對他說:“我喜歡你——你呢?”
他的綠眼睛深深地望着她;夢在因果之前給她留下了爪牙之痕,很多年的夜裏,她都想起這雙眼睛,有時為了憤恨,有時為了悲傷,更多的時候是因為凄涼和寂寞。但是最終,它都是因為那唯一一件事。
“我愛你。”他開口道,靠近她,像風撥動花瓣一樣,輕柔地吻了吻她的嘴唇。他沒有再動作,但她登時淚出眼眶。“我不知道這是怎麽了……”她之後說,哭着入睡了,夢裏都在說這件事:她不知道這是怎麽了。她夢到同樣是在一座山的頂峰,她牽着他的手,她同樣吻了他,如此,在循環的水流中,這蒼天之眼,兩度見到了最溫柔的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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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了,昆莉亞。”
她回去時,見丈夫在門口迎接她,面露疲态,昆莉亞不由關切他的狀況。“我沒事。”維格斯坦第道,輕柔地揮了揮手。二人沿這宅邸的花園步道向內走去。
“她睡了麽?”她小聲道;維格斯坦第擡眼,聲音也輕盈,道:“剛睡下。”兩人說完,不由相視而笑:夜間孛林已寂靜了。
像是養了個孩子一樣。屋裏沒有點火,昆莉亞只能切了塊面包吃。她從勞茲玟一路北還,幾沒時間吃飯,邊吃,邊同維格斯坦第言說‘迷宮山’情況。
“非常不樂觀。”她皺眉,坐姿仍端正:“那山極奇怪,便是我們進去也頗有驚險,不曾有任何人的蹤跡,陛下也始終未出現。”維格斯坦第沉思,她便又問:“孛林如何?居民還安穩麽?”
維格斯坦第苦笑:“今晨交易所已崩潰一次了,派了軍隊去維持秩序。別耶茨從中作梗,根本無法阻止這消息傳播,恐現在都能傳到諾德。”他搖頭:“達米安裏德當着母親的面在堡壘入口化龍,蒂沃傷到了肚子,已痛了幾日。”
昆莉亞大驚失色:“豈會如此?”維格斯坦第亦面色不善:“那兩個男孩,特別是大的,被界內教得太壞,日後必惹事生非。他既心高氣傲,蠻橫驕縱,又身負龍心,此番定不會安靜觀變。”他望向昆莉亞,面有懇求:“後日你大約不能離孛林了,昆莉亞。無論陛下短時間能否現身——全水原得龍子都在向孛林來。”
昆莉亞聽他搖頭嘆息:“雖是向屬母親,哪一個又能放下父親的龍心?要是他十日能現身,事态倒不嚴重,若一個月都不曾來——怕是有人會拼死一搏了。”
昆莉亞面色嚴峻。“……米涅斯蒙的龍心。”她低聲道。“正是。”維格斯坦第揉捏額頭:“諾德人想這顆龍心,已想了二十年。血龍心在洛蘭體內無法取得,白龍心卻尚有辦法,我最怕的便是趁他不在,這諸位風流人物齊聚孛林,只為奪竊這龍心。”他看向客廳內的與浴缸,內裏銀魚游動,嘴中道:“白龍心是三王心之一,為了它,出幾個死士替死,又有何難?它一旦失竊,後患無窮。”
昆莉亞不能不認同——三十年前的繼位之争,她對米涅斯蒙的詭谲記憶尤深。她內心思潮湧動,又不願提起,只被維格斯坦第明白說出來:“放心,洛蘭肯定沒事。”她擡頭,面露憂愁:“何以如此确定?”
維格斯坦第笑笑:“我們的心沒有預感。它強健得很——王心一去,其眷屬感受最深。”他微擡下颔,昆莉亞心思沉重:她知道他必然說的是塔提亞的事了。二十五年來,她那年輕時肆意張揚的朋友郁郁不得志,她怎會不介懷?然而龍心之屬确實微妙,卡涅琳恩害她兄長太多,她實在是不能為塔提亞争一點自由。
況且。她想:說不定,沒有這自由,才是更好的……
她正想,樓上傳來響聲。二人擡頭,看塔提亞穿睡衣出現在樓梯口,睡眼惺忪,流着口水道:“欸,這不是我妹子嗎?”她大剌剌走下來,口中說:“你舍得回來啦?說是一天回來,這都三天咯。”
她徑直走到昆莉亞身邊,勾上她肩膀,忽思道:“別耶茨是不是也回來了?會不會來找我麻煩?”昆莉亞苦笑:“他怕是現在沒這個心思。”她跟維裏昂道晚安,送塔提亞上樓,一路扶到卧室,給她蓋了被子,輕微斥道:“這兩天又喝酒了?我一不在,你就放縱過頭,還是不好。”
塔提亞嘿嘿笑:“因為我曉得你很快就回來嘛。”兩人握了握手。“晚安啦。”她聽她道:“楛珠。”
昆莉亞走出門。她回了自己卧房,脫下外套,靜坐床上看窗外月色。那月亮寒冷——自三十年前就是如此。她少年時所見的溫柔月色,終于是回不來了。她躺在床上,聽維格斯坦第上了三樓的房間,閉上眼,沉入睡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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