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佩內洛佩
佩內洛佩
堡壘內外鳴響着巨風琴的音聲,曲色深邃,哀切,繁複——人一時許認為這琴聲應出自對人生之輕盈荒謬和沉重莊嚴同時有深刻卻不至于瘋狂糾葛的熟手,一個老者,另一時又并斷定這是個不通樂理的憂郁孩童,憑一腔不明所以的愚癡在命途上灑下徒有其表的眼淚——這樂曲是即興的,可能略有些歷來音樂的影響,但不使人感到敬畏,崇拜或輕蔑。它沒有其餘含義,唯有這堂皇巨響本身,存在于此,也不可解讀。
一個老人,或者一個孩子,二者擇一;人在這樂聲中忘記了文化的聯系和應有的設想,沒有對權威和大師的崇拜,亦無法察覺其中的情感。人感到這不是一個憤怒的,感傷的,歡快的,輕蔑的,玩世不恭的,勞心盡力的形象,也不盡然是權貴,指導,奴仆或逆反中的任何一環。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由此這樂曲在聽者和彈奏者心中最終竟喚起,相反而相同的感情:困惑。人不知道該如何理解它。
他坐在那:這座二十年前竣工,存在堡壘之底,以城為箱傳播福音的風琴前;夏日的風和光都暖不了這堡壘的最深處,将屋中之池籠在其極盡本質而應稱完美的黑暗裏。在如此慘淡稀缺的光照下他的頭發徹底失去了在陽光下的一抹金黃,而變得如同北方的雪或者他夢中那些被火剩下一半的無暇貝殼一樣,皤然如斯。他将手臂打開,那長而瘦弱的手指在兩派按鍵上開合移動,快慢交錯,漣漪送這音聲四去,又被四面潮濕石壁震蕩而回,環他周身而動,那排排蔓生而出遵循北地設計的長管竟使他在從上方被觀看時,如在操縱這龐然巨物,似一展開的冷峻人形,盡管在他終于停下時,那從管腔中呼嘯而出的風吹動他的衣袍,又顯出他的身體是何等瘦弱凄涼。一曲終了,他閉上眼,等待那壓抑的思緒散去,忽聞身後有聲。
掌聲零落,羞赧。
“很……很優美,克倫索恩叔叔。”來人道。克倫索恩回頭,蹙眉望着他,見他面露歉意,趕忙改口道:“殿下。”但稱謂和寒暄顯然都不是他最在乎的,這堡壘名義上的繼承人,并有生以來處在最受其重壓所迫的人見他名義上的'侄子',勞茲玟的二公子達米安費雪迫切開口,欲表達他心中所感:“但——它不只是優美——它傳達了一種晦澀複雜的感受。”他向前走一步,又擡起手,将手縮回去,面上卻始終帶那腼腆,純真的笑容。
他寒冷,悚然,悵然若失地看他微笑:“您心中有什麽難以分擔的困惑麽,大公子?”
他閉上眼。體感上,他願退後一步,然身後便是琴,他的手拂上卻不敢觸碰它,因任何無規律的音聲在這座被期待以傳播神愛之聲的琴上都是冗雜致命的。他的嘴唇抿緊,在人不能見的地方鼓足勇氣,方睜眼微笑,淡然道:“并無。”他向下走來,顯泰然自若,擡手朝來客解釋:“一時興起,以不才樂聲解憂罷了。至于叨擾衆人,是我唐突。”
“豈會!”達米安費雪顯焦急——而非惶恐:“您音樂造詣實乃上佳,最難得的是,其無賣弄技藝,唯有深邃難解的內涵。我很好奇您在思及這旋律時,心中浮現了什麽。”
他略微停頓。風從那深洞中傳來,水面步道之外,光明似誘惑的願景;風吹起二人淺色,深色的束發。他苦笑。
“實不相瞞,是最近諸事纏身,不知所措罷了。并無深意。”克倫索恩同達米安費雪道,後者更顯歉意:“陛下久久不歸,您一定憂心。”二人走過那巨大的琴環,向堡壘側邊去,達米安費雪同他賠禮:“家兄今日在堂上沖撞您,實在抱歉。”他面上誠懇:“我方才其實去追了他,只是他行得太快,我失了方向,只無功而返,無法彌補您的心傷。”克倫索恩沉默片刻,柔聲道:“您太客氣了。”他上了一級臺階,感步履沉重,嘴中卻平淡道:“我兄長是您和裏德的父親。他擔心是正常,他指責我搜尋不力,也合情合理。”他偏過頭,語氣微黯:“我确實無可奈何。我既無龍身,那地方又遙遠險峻,'環月'諸将已往來一月餘,但無所獲,誠無法服衆。”達米安費雪顯詞窮,半晌道:“那也不是大哥誣告您有意害陛下的理由。”克倫索恩側目望他一眼,使他略頓,後半程聲音便小了:“此話一出,諸地居心叵測之人便可作計傷您了。”他言辭懇切,只此話說道最末,忽目光一閃,被一其餘物什吸了注意力。
“您畢竟是我們未來的國王……”
克倫索恩笑而不語,順他目光回頭,只見樓梯下方有一木制小門,做工簡陋,并無特別,唯有其上斑斑血跡,如夜深黑,使人矚目。達米安費雪面帶瑟縮,猶豫道:“可能問問這是什麽地方,大公子?”克倫索恩姿态平常,似此居确甚凡貌,道:“此乃自笞室。”他見達米安費雪面色一變,繼續補道:“是陛下前些年所建,每感行舉有錯,心思不端,便下這水牢,以龍骨鞭自罰。大哥下手不留情,久而久之,血濺木門,若入內看,其中石磚亦是被血污黑,更勝別處。”
達米安費雪神色茫然,久了,才喃喃道:“陛下有何需自罰的?”他這一聲被克倫索恩的笑聲所驚醒,擡頭一看,竟見他展顏。大公子擡手道歉:“失禮。”他續引達米安費雪向上,不着痕跡,口中道:“我兄長已君臨此座二十五年,其中紛紛諸事,我不能一一得知,唯有一事,我卻知道,”他笑道:“乃是家兄對婦人過甚親愛。他篤信女神,卻長久不能做到克己貞潔,自認因此犯下諸多過錯。自建此室,每至他心生欲念,便取鞭自痛其身而緩其妄,十五年來确實克己自制,不似往昔。”
他轉過頭,不再看達米安費雪,而目視眼前牆體,平聲道:“但往昔罪責已犯下,再不能收,多少如今的悔過,也難改其業。”克倫索恩聲音中難見波瀾:“陛下一直為此後悔。”
達米安費雪沒有回答——他為人腼腆熱忱,卻不是傻。這話中有話,他怎會聽不出? ——國王所犯之罪,其果實之一便是他。他擡眼看面前這瘦弱而尖銳的男人,猶豫再三,還是開口,道:“我知道這對您是莫大的傷害,大公子。”
他停步道:“還請您原諒我們可能給您帶來的困擾。”他看克倫索恩回頭,終見那冰封般的面孔中浮現裂痕,心下不忍,仍将其出口:“陛下同諸'龍女'生下的'龍子',雖多是兩廂情願,甚被懇求所至,諸位母親——包括我的生母,也發誓絕不以誕下的孩子為鬥争的工具,不以我們可化出之龍身威脅您的權力。”達米安費雪面露苦澀:“然這誓言終是母親所發,她雖或許願意守誓,周遭衆人卻可能千般阻撓。我母親不想,我大哥也會強迫,我大哥收斂,我的父親也會從旁施壓。我父親的屬下親信,他們的好友同僚,又催促呼籲他們所關聯之人,層層祈願如海嘯,終使我們力不從心。”
他還要說,卻見克倫索恩微笑,忽感頹唐,道:“我知道這頗厚顏無恥……”
他面前這人卻搖頭,輕聲打斷他:“費雪。”
他擡頭,見克倫索恩望他,問:“化龍究竟是如何感覺?”
他一愣,手指擡起,在胸前摸索,眼神四望,一時如同癡了,半晌,才喃喃道:“化龍?”達米安費雪猛地擡頭,如夢初醒,聲音忽高忽低:“噢……我不怎麽化龍……那感覺,實際上,很奇怪……”他瑟縮地解釋:“我喜歡繪畫和詩歌,大公子。每次化龍……我都要回去,用畫,用詩,将它記下來,那很奇怪,我卻忘不了它……只能,疏散它……”
克倫索恩笑笑。 “我知道你的畫很好,費雪。”他目光平靜,只略有空虛,道:“我有一事想問你。”達米安費雪回神,眼神仍躲閃,道:“大公子請說。”克倫索恩柔聲,但不免幹澀道:“若我要表達一種感受,似我必然是愛着某人,又已知道,我只能不愛她,步步去怨恨她,你會怎麽描繪?”達米安費雪微怔,道:“您是有心上人了麽?”克倫索恩笑而搖頭:“你知道我不可能有心上人。 ”達米安費雪嘴唇微動,猶豫片刻,最後道:“我恐描繪不出來,殿下。我喜歡色彩斑斓的美景,您所說的心緒,實在太過暗淡。”
克倫索恩點頭。二人許久無言,直到頂上已到,應當分別。克倫索恩目視前方,開口道:“您不需要跟我道歉,費雪。”他加快腳步,讓解釋留在身後:“我不會有後代,這王座之争,最終還是會留給龍子龍女。”他在迎光處對他回頭一笑:“你大哥想必告訴過你,我身體的狀況?”達米安費雪不答,克倫索恩略點頭離去:“不必在意。我忽然想念母親了,如此而已。”
——克倫索恩。他輕聲呢喃:我的寶貝。
他上了樓,窗戶對南而開,天空雲層重疊,蒼藍無盡。他的腦海中回想這聲音,忽地心生悲怆。他擡頭看自己的手,光滑潔白,別無一物,卻在下一個眨眼,布滿那細密,緊致的白鱗。
——“你散布了這詛咒!你毀了這一切! ”眼淚滾落,他吼道:“為什麽你不…… ”
——“為什麽我不讓他——傷害你?”他錯愕而吃驚地看着他:“你是我的兒子,克倫索恩。我怎能這麽做?”
——他對他怒目而視,但淚水不停。 “兒子!”他笑起來:“我不是你的兒子——你應該記住這點,大哥! ”他瞧見他眼神變了,顯出某種應受譴責的兇惡來。 “他們才是你的兒子,你的女兒!你有多愛我的母親。你害死了她,然後有了四十多個孩子!”
他沒有回答。他記得他久久坐在那張黑椅子上不動,似乎用盡了力氣,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我們回來再談,好嗎?”最後他示弱,認輸了,對他祈求道:“我會回來陪你過生日。”他從椅上起身,向他走來,但他後退,似害怕他。 “你在害怕什麽,孩子?”他放低了聲音:“相信我……”
他捂住自己的嘴唇,聲音嗚咽——無盡,龐大,似某種不可抗拒的真理回蕩在他腦海中。他勉力克制自己痛苦的哭聲。
“我不想犯罪。”他哭泣道。拉斯提庫斯——他的父親,沒能說出一句話。他當晚走了,如今,已近兩個月,他再沒回來。克倫索恩倒在自己的床榻上,看着浮起的白紗,回憶起多年前那平靜,他從湖上漂流而來的午後,他的父親将他抱在懷裏,柔聲哄他入睡,在那安寧祥和中,他面前也有這麽一片純白的幽影,似某人關切的手指,道:我的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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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提亞回學校複班,已是半月之後,在中日複一日就業訓童,又是一月有餘,別耶茨那文雅頑劣的兒子始終未現,校董召各級教師開會,囑咐千萬莫在孩童前提國王失蹤之事。除一二全然無知大吃一驚的愣頭青以外,餘人皆是面色寒冷,臉無波瀾,塔提亞玩手上草葉,方才知道她這些閑散無争的同僚大抵多與權貴有關系,身後多少張如她一般的後門開着,甚不可數:奇怪她這人雖常對自然街道環境敏感,談及人際往來則頗遲鈍了,思來想去,蓋因她沉溺手頭玩樂,少與人交談,而天下之人,總歸浸沒在張悲喜交織的言語之網中。她散了會,因不想由柳徹尼一事被捉住,趕忙豹步走了,從三樓一躍而下,正巧砸在一于草坪裏鍛煉的身影旁。塔提亞滾地起身,略甩紅發,見正是那前些日同柳徹尼争吵的羅什雲溫。這年輕女孩立在草坪中,正對陽光而大汗淋漓,紮着馬步作舉重訓練,整張臉因發力而猙獰。塔提亞走上去,眼神詢問,那女孩也如此回答,她方伸出手給她糾正了下動作。
“……老師你曾經是'鬣犬'吧?”羅什雲溫掙紮開口,汗水滾落眼角。塔提亞哼了一聲,不可置否,她又道,更顯吃力:“上次回家,我問了母親。您是個戰争英傑,很年輕便立了大功……”塔提亞冷笑,手壓着她的肩膀:“你既然都問了,還說什麽?想坐大牢?”
她猛施力,羅什雲溫雙腿顫抖,堅持近十秒,終于垮了,半跪在地上,大喘氣。塔提亞不說話,過會,女孩擡起頭,問她:“老師您看,我這樣,放在從前,能選上'鬣犬' 嗎?”塔提亞聳聳肩,不熱情,道:“能。”羅什雲溫面露驚喜,幾擡手撐起來,只是前時用力太久,軟了腿,摔在地上,臉上仍是很熱情快樂地看着她:“真的麽?”她眼有閃光,塔提亞不由一怔。 “我看我是差您太多了。”羅什雲溫慚愧地說。
塔提亞動動嘴唇,半晌不言,片刻後撲哧聲笑了,使羅什雲溫不解。 “啊!”只她還未反應過來,便遭到塔提亞從腋下一撈,接着整個身體騰空,已不矮的身材被架住動彈不得,接着被塔提亞扛着跑跳上學校的圍牆,快似走獸狂奔,驚得話也不會說,面前只剩下那遼闊黑湖,對面山崖上,堡壘将群界俯視。
“喏。”塔提亞将她放下,自己則一屁股坐在牆上,耷拉腿,手指湖對面那黑色洞窟,道:“你喝了那個,就不差了。”她抹了抹嘴角,似給自己畫上一筆微笑似地,道:“喝龍血,人也給灌成龍。”
那女孩半晌沒說話;塔提亞暗笑。羅什雲溫自在坪上見過她收拾柳徹尼,就對她生出了幾分特別的敬意。但塔提亞怎會不知道呢?人對人的敬意,來得永遠沒有那力量源泉得多。她們回被那源泉吸進去,眼不能離,放在其餘人身上的魂魄被收回了,投進去,願望這魂魄是烏鴉口中的石頭,能使血出那秘密之瓶。
一如她們曾經。
“我不明白——老師。”她聽羅什雲溫喃喃道:“為什麽——力量,不給更公正的人?為什麽讓正義之人遭受無法聲張怒火的痛苦,而使殘暴鄙陋之人沾沾自喜?”塔提亞不回答,只搖晃雙腿,悠然問:“這就是你攢勁訓練的理由嗎,孩子?想伸張正義?”那女孩猶豫片刻,終點頭道:“是。”她向她開口,滿懷期待,道:“您上次不也提及了,正義?您冒着風險懲罰柳徹尼,難道不是為了相同的理由?”
塔提亞閉上眼。 “為力者,其為力所毀。 ”她輕快念道:“飲血者,終為血所滅。”羅什雲溫皺眉:“什麽?”塔提亞呵呵笑,伸手彈了她個栗骨,說:“你不行啊,孩子。古梅伊森語還沒我利索——《奉經》第三節,幾段我忘了。”她給她解釋了一遍,羅什雲溫皺緊眉頭,似不很認同,塔提亞不管,仍火上澆油:“你這般不重神學,以後到宮廷裏,國王面前,肯定是吃不開的。他不罰你就是好運了。”此話一出,羅什雲溫徹底不高興,火氣猛沖,便反駁道:“我們飲不了血,加入不了'環月團',不就是因為國王不開血井麽?”
“他還尤其禁止女性飲這血——”她高聲道。塔提亞猛起身,伸手,握住她的口,勁道不小,臉上仍雲淡風輕,仿佛只從她臉上拂過片樹葉,然她向前一步,逼羅什雲溫搖搖欲墜,藍眼中終顯那久遠,真實的殘虐。
“這血屬于他,”她笑道:“他又怎麽不能選他願給誰了?他愛怎麽選怎麽選。”
——“你永遠不能飲下龍血,擁有龍心,塔提亞。”她聽那男人說:“這是為了你好。”
塔提亞沒有看錯,也沒有說錯:羅什雲溫若早出生四十年,定是'鬣犬'中的一把好手,便是二人體力相差如此懸殊,她仍在片刻錯愕後面露兇惡,拼死反擊。她纏住塔提亞的手,指甲扣進她的肉裏,牙齒來咬她的手心。塔提亞笑了一聲,手指發力,将她下颔撬開,力道之大幾使她脫臼,又将這女孩擡起來,作勢要往地上砸——羅什雲溫已咬牙閉了眼為備那疼痛,不想落地時那手臂竟生生以蠻力頓住,使她輕落牆上,而待她睜眼,便見紅發似火飄落。
石榴吐焰,木蘭花謝了。她面上這女人逆光笑了笑,汗水滑下刀刻般的下颔,一時竟辨不出年齡:恍然,她面前似有個極年輕的女孩,神态張揚,心靈卻空洞。
塔提亞退開一步,又蹲下,雙手放在腿上,打量羅什雲溫;那女孩半撐着坐起來,仍在恍惚。
“我以前認識的最善良的人——”她抹了抹鼻梁,眼神偏向那湖面,似心不在焉道:“大約是善良的罷——人很柔弱。死得很慘。”她回憶道,語氣平淡:“四肢和舌頭都被切掉,生生過了兩三月才徹底斷氣,其間還在給嬰兒喂奶。”她對那堡壘擡擡下巴:“她就被埋在裏邊。”
羅什雲溫眨眼。塔提亞捂着額頭:“我一直覺得他是誤會了。他只是因為自己最愛的人恰好是個女人,就對女人愛屋及烏。”她頗譏諷地笑了笑,自言自語,也不管這話該不該說,羅什雲溫聽不聽得懂:“我以前問過,他為何不想給女人龍心。你曉得他怎麽說?”
她轉過頭,藍眼對着羅什雲溫,笑:“他講,'因為我敬愛你們。我不願毀了你們。'”塔提亞說着,也忍不住大笑,拍手:“是不是特滑稽?”
羅什雲溫,出她意料,也是個少年立志的主,對這陳年舊事,個人誤解全不感興趣,只攥着她認定的一點不放,喃喃道:“但善良和正義,不是一回事罷?”她擡起手,同塔提亞敘:“'迦林'女王是個善良之人,她的政績卻極平庸,人民生活不穩,教育不得普及,賢能不能任用,官場極腐敗,末了,還因後嗣培養不當,爆發這空前大戰,受波及家庭無數。”羅什雲溫皺眉:“她雖'善良',卻不'正義'。”
她斷言:“正義之人,不可能是軟弱之輩。”羅什雲溫忙補充:“譬如軍務大臣閣下,她便善良,又正義……”
此話一出,塔提亞徹底憋不住笑——她空了兩秒,接着哈哈大笑,震起樹上的鳥。羅什雲溫以為她三十秒足停了,結果她足足笑了一分鐘,直在地上打滾,說:“笑死我了。笑死我了!”她舉起手,指羅什雲溫,笑出眼淚。
“我打賭她以前是你特別不喜歡的人,”塔提亞捂着肚子:“又軟弱,又沒本事!”
這話給羅什雲溫聽則是全不信的了;全孛林的孩子都聽着,看着她那老友的傳奇故事,敬仰着她溫厚偉岸的身軀長大。楛珠啊!歲月是何等幽默。她笑完了,算時間,起身擦淚,輕快道:“這話,我們之間說說,便算了,你可別随便亂說,輕則受罰,重則殺頭。”她極随意地将這話丢出來:“我便實話告訴你:在國王面前,最好是保持軟弱無力,他便當你是需要保護的對象,寬和待你。”她站起身,舒展身體:“倘若你有了點力氣!哈!”
塔提亞笑:“他毀滅你,慈悲并下,那自是毫不留情!”
“這世上又不只有國王一人……”羅什雲溫隐有憤怒,塔提亞對她微笑,面色扭曲,幾近恐怖。這夏日陽光璀璨,她語氣卻森寒:“但這普天之下最要緊的,可就是他的血和他的心。何事不在他的影響和張羅下?”羅什雲溫不說話了:懂得越多,人就越不能将其反駁。塔提亞正要走,忽聽羅什雲溫嘟囔:“又不只他那一顆心……屬于我們的那顆心……”
塔提亞已從牆體上躍下,聞言頭也不回,只揮手。 “收起你這傻想法罷!”她哈哈笑:“別管我沒提醒你,珍惜你寶貴的小命!”
別了。塔提亞當'教師'也有近十年,然而下了課她能記住的學生,記住的面孔和名字,那是一個也沒有。她從不把工作帶回家——她的寄宿家庭。天已熱了,她從'聖母'教堂趕回特裏圖恩大街,外頭還有亮,滿身大汗,幹脆沖了個涼,在浴室裏哼歌。她沖涼可以很快,卻也能浪費,出來時往往肩上挂條毛巾,腰間一塊白布,再無更多遮掩,久而久之,這屋子的男主人——總理大臣維格斯坦第都将她這般身形習慣,見怪不怪。
只是她出來倒是就見怪了。塔提亞從浴室走出,便看見個黑色身影,身穿委地的深色朝服,斜靠在沙發上淺寐。她奇了怪:這大忙人今天回來的這早。她披着浴巾走到她身後,見陽光在她鼻梁上劃過條水昏的影子,明黃透徹。
“……楛珠?”她小聲喚她。她的睫毛動了動。 “塔提亞?”這淺睡之人朦胧沙啞道,頭顱微微一動,展開的手指上鱗似花開。 “你出來了。”她低聲道。
昆莉亞不久醒了,起身幫她打理了番頭發:塔提亞本人極不喜歡整理頭發,那紅發夾雜着早脫落的碎發,蓬松散亂成千絲萬縷,梳理時拉扯劇痛,她在那鬼哭狼嚎,昆莉亞嗔道:“你平日要是多梳頭發,也不至于如此。”塔提亞嘟哝:“咋覺得你顯得比我大許多呢?”昆莉亞哭笑不得:“那是你不願規矩。”規矩就是成熟。對頭。所以塔提亞永遠年輕:她不知道規矩是什麽。
維格斯坦第不回來吃晚飯,兩人做飯,昆莉亞主廚,塔提亞幫忙打下手,配合利落,不一會端了上桌,塔提亞連連誇她手藝,熱淚盈眶:多回來吃飯。昆莉亞搖頭,但同安多米揚不同,她從不損人,惡言惡語,向來溫和寧靜,也許是腦子慢半拍。據說當年蓋特伊雷什文叛亂,她就是這麽處變不驚地壓了半個月,獲得了個沉穩擅武的名聲,臨危不亂,說明這個性在某些情況下還有奇效,不限于戰場,官場,人情,社交。有诨語道:任何勾心鬥角,碰上了納希塔尼舍的昆莉亞,那都是碰上了一堵牆,以贊美她亂中取勝,不動如山的本事,加上她那不可小觑的龍身,半個孛林的求穩派貴族都願和她站邊,給她捧場,久了,昆莉亞在拉斯提庫斯的衆功臣中也是勢力不俗。
塔提亞聽這些傳聞都聽得很樂;回了家相處,除了昆莉亞出門時間太多,回家晚,回家少,兩人但凡見面了,都還是和十四歲前在納希塔尼舍時一樣,一塊吃飯,一起搓背,出門散步——仿佛那中間數年的插曲都是個無關緊要的意外。
“明天堡壘有宴會,我和維裏昂都不回來——你去不去?”昆莉亞将吃完了,忽擡起頭,小心問她:“那宴會還很正式,應有很多可吃的。 ”塔提亞大口猛嚼,道:“可以啊。”她咽了口食物:“不過黑老大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什麽事兒這麽喜慶,要辦大宴啊?”
昆莉亞面露尴尬,低聲說:“克倫索恩的攝政典禮。”
塔提亞的下颔來回切動,頭向一邊歪,最後說:“——他爸真死了?”昆莉亞嘆息:“我不認為這可能,但實在是接連一個月的地毯式搜索,都毫無收獲,不得不暫代攝政了。”塔提亞又放了口魚進嘴裏,大嚼特嚼,道:“其實也沒那麽驚訝,別說你每天黑臉,維裏昂那鬼都憋不住了,壓力大得要出毛病似的。”
這話說到了昆莉亞致命的心坎中,塔提亞誇張嘆氣,拍拍她的肩,說:“你最近心裏有什麽咯噔一下,頗為不快,如墜冰窖的感覺麽?”昆莉亞回頭看她,似困得已神游天外了,塔提亞一拍胸脯,保證道:“沒有,就啥事沒有。”她将自個的獨家經驗款款道來:“當初卡涅琳恩死時,我整顆心都是冰涼的,似那處有個大洞般,你既是飲黑老大的心血化龍,感覺應尤明顯……”
話到一半,她忽停了,轉頭看昆莉亞眼神躲閃,嘴唇微顫,下巴要跌,眨眼道:“真感到了?”昆莉亞半晌不答,放了餐具,看窗外:日已西沉,車馬行人夜影空蒙,幾不真切,她沉默,直到手交疊放于額前,終點了頭:“……确實弱了。”塔提亞驚得眼開口張半刻無聲,只聽昆莉亞聲從手中來,仍清澈平和,只多了幾分疲倦頹唐:“豈會如此?無因無果。”這話像自嘆,故而她擡頭勉力對塔提亞一笑,如平複心情,又道:“定是出了什麽極異常的狀況。”
塔提亞合了幾下嘴。 “楛珠啊,”她瞧着昆莉亞的眼道:“——我說,要是拉斯提庫斯真就這麽死無全屍,會發生什麽?”昆莉亞眉頭抽動,塔提亞又道:“那小子現在還沒化出龍,今後也不一定有指望,那些龍子龍女不把他活撕了?”昆莉亞幾面露悲痛:“我和維裏昂也擔憂此事——所有的直系後嗣都在往孛林來,今晚就是總會。前些天已有好幾人當面沖撞他了。”
塔提亞卻顯輕松,面露調侃:“怪不得前幾日那麽多'龍子'請假,敢情都是備戰大宴去了。”她捏捏昆莉亞的手臂:“怎麽,帶我去看群龍亂鬥啊?”昆莉亞搖頭:“這事非常嚴峻,塔提亞。”她面露歉疚:“我其實是想請你過去幫我個忙,只是不知你願不願意。”昆莉亞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她能摸到她手上那層層黑鱗,而聽她道:“你戰場直覺過人,我想請你赴宴,協助保護保護克倫索恩的安全。”塔提亞又愣一下,最後不得已苦笑:“楛珠,怎的常尋我來逗他高興,護他安全?難道我曾經害過他一次,便欠了他一條命不成?”
她并不遮掩,直抒胸臆:“這男孩的父親若死了,他現在不逃,絕是死路一條。”塔提亞扶助昆莉亞之肩,正色道:“孛林支持他的人有多少?他死活不能化龍,你和維格斯坦第若是硬挺他,到時候……”
“——也是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是不是?”她笑道。
塔提亞的舌停了;她見她微笑,一簇紫花擺在客廳裏的魚缸旁,如此看上去便在她臉頰旁。那臉孔顯莊嚴,柔和而有幾分陌生,她不由皺眉,手卻被捉住了。
“我不在乎這個。”她聽她低聲說:“——飲下這血,長出這心的人,都會不得好死。我早已準備好。”昆莉亞摩挲她的手指,對她微笑:“這就是為什麽我不希望你飲血化龍,塔塔。”
有何必要?她的心猛地抽動一下,使她難控自個的表情,忙偏頭;她那澄藍的眼一眨不眨地望向黑暗。
“說的這麽駭人。”她嘟哝:“要這麽危險,你帶我去幹嘛?我在一群龍裏不是被踩死的命。”
昆莉亞笑笑:“你說的是。我疏忽了——龍戰往往發如雷霆,其動無前兆,便是今日發難也不奇怪。我不該帶你入險,即使對你,也太兇險。”她說罷便要起身,只低頭囑咐她:“若你真看見我和維裏昂落敗了,千萬別猶豫,速速離開這。”
塔提亞手飛速擡起,将她的袖子扯住了,幽暗燭光下,兩人互相望着。
她面露獰笑。
“這話說的。”塔提亞也笑:“我什麽時候丢下過你啊,楛珠?”昆莉亞顯無奈寬和:“那時間可不少。”塔提亞起身,又将手臂甩在她肩上,口無遮攔:“哪有!當年來捅你的心,也是我親自來的!”昆莉亞不惱,只搖頭:“那真是辛苦你了。”她側臉看她: “你真要去。”塔提亞作怪相:“肯定的!”昆莉亞端詳她一陣,忽面露那長輩似洞察性的微笑:“你還是擔心克倫索恩。”
塔提亞顯惡心:“屁話。我是想去看看安多米揚——那女娃沒弄到海圖,就是不離開。我想看她笑話。”昆莉亞呵呵笑:“那也好。”
“你跟維裏昂生活這些年,也是跟他越來越像了。”不一會二人上了馬,塔提亞就這問題批評她。夜路石階,除卻那盡頭的群山變一座巍峨堡壘,四周平房成龐然華屋,而□□是匹駿馬而非走得皮開肉綻的赤腳,一切似與三十年前的納希塔尼舍之夜別無二致,二人亦是如此游走在臨山村鎮的邊緣,越過房屋,一輪冰冷,潔白的月亮将二人指引。時間流逝,月已不再笑了,只留下人臉上淡然的笑意。正在她眼前,昆莉亞回頭,面上有層月華,竟使她顯得幾分朦胧,陌生。
“大約我們原本就有些像,塔塔。”她柔聲道:“我和你相處這樣多年,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她向她輕輕偏頭:來吧。塔提亞跟上,馬聲敲石,二人趕赴梅伊森-紮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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