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赫爾墨斯

赫爾墨斯

夏日已将四野潑至淋漓金黃,南部山峰,外出一日,便被日輪換了身色。她帶他終日外出游玩,夜間甚至于不歸,便在月光壁壘下相擁而眠,花藤環覆,翌日清晨又許頭戴花環,在紛紛軟雨中蘇醒。 “蘭。”她對他柔聲道,自第一日以來笑容就不曾褪色,似種因天時而換的奇跡,'瞞雅'的土壤底層總在無休止的變化中使人不知來處,近日卻變得格外溫和,似一扇被溫柔所誘騙開的心門。

“鳥來了。”她道,當其陰影掠過山體時。她充滿好奇心,向來願意靠這頻頻前來的鳥更近,去一探這先前從未可知的居民究竟所為何來,但每至此便被他捉住手臂,搖頭勸返。她從他的綠眼中看出一種單純而幽深的否認和警示,苦于如何不以火燙卻使人畏火之傷。但不需如此。 “我不會去的。”她答應他,看見他眼中沉重憂傷:那火照出一個慘淡凄涼的影子,如此,她便不再去了。

“蘭?”

他沒有拉住她。相反,她看見,他低頭凝望地面,地面之花張合吐息。香氣上襲,只被陣沉重之雨澆滅。

“蘭!”她驚叫道,抱住他的肩膀。黑血從他口鼻中滴落,像那第一日。他的血乃是深黑所成,她在別處不曾見過,卻不由為此顫抖,如明晰了其中含義。她先前為何視而不見了呢?她撫摸着他的背,見地上那束花遇血似焦黑燃燒,枯槁幹涸。

他猛烈咳嗽,握住地上草堆。 “迦林,”他喃喃道,勉強擡頭,看向遠處:“克倫索恩……”

“克倫索恩?”她顯疑惑。他點頭,咬緊牙關;他那心跳雷鳴般的鼓動似能被群山所察,因衆生瑟縮。他搖頭,汗如雨下:“克倫索恩。”他道:“我們的兒子。他有危險。”

她不能明白他在說什麽。天更熱的時候她們才出發,回到木屋。他那身黑衣服頗招惹陽光,但那會她卻覺得很冷。剩下的半天,她都沒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見他不時便神情恍惚。她不知如何開口,只看向窗外。

很奇怪。她心想:這只來的鳥,還未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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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吧,孩子。”這無心的男人說:“你還待在這樹上等什麽呢?”

他蹲在這棵潔白的巨樹中,瑟縮地看着他:那男人身穿白衣,身形顯文雅拘謹,衣着卻與之相對,頗顯滑稽怪誕,其袍被火所斷,邊緣有利齒痕跡,胸口大開,露其下血痕污漬,肋骨可見。

內裏無心。 “來吧,來吧。”無心男人伸手向他,出聲誘惑:“來吧,孩子。沒什麽可怕的。”

謊言。他回頭看見,見石質平臺塌陷,其下雲海漂浮,深不見底,周遭色彩寧谧潔白,他卻心生直覺,感周遭堅固無暇的萬物都同這男人一樣欲欺騙他,使他落下樹枝,落入地面。他咬緊牙關,暗下決心,他不會受騙;他會牢固這瘦弱身軀中的所有力量,蜷縮在樹枝上,絕不去那地方——

塔。

他。

他扶着這潔白玉樹的樹幹,怔怔向正下方,見到白色中的黑色。那若磚石中埋藏另一棵黑樹的幼苗,正以破石之力生長,眨眼前渺小,而後攀升,攀高,飛至他腳底的雲霧中,他見到那塔身的全貌,恰似見到尊奪人性命而無情無感,通天的利刃。他畏懼了,後退身子,擡頭不看,卻在正前見到個更可怖的景象。

一金眼,似有微笑的巨蛇望他,他渾身冰涼,只見那巨蛇驟然張口,毒牙帶駭人寒氣,內裏又有腐爛血肉之惡臭。嘶。 “啊!”他尖叫一聲,因在這巨蛇口中聽到無數哭聲尖叫,回響纏繞,使他再握不住這樹的表面:光滑如琉璃,如這蛇的表面。蛇動,他下落。

“哈哈。”他緊閉雙眼,聽那男人笑起來:“你很固執,是不是?我要給你玩個小把戲,你才願意見我。”

他睜眼時見他站在那:高挑,纖細,金眼似萬花輪舞,白發勝雪,美貌,理智;怪誕,荒唐。他像尊無敬意的潔白雕塑,只是衣着破爛,反平添鮮活之色。這無心男人握起這孩子的手,道:“歡迎你。”

他向外展臂,雲霧為此而開,似一通天薄紗所作的帷幕升起,露出其後掩藏的巨物。孩子見他們站在一透明似海冰的巨大建築外的環梯上,從外可見其中四方蔓延無數階梯,通天下地不盡可數的樓層。這無心男人帶他踏下一步,手指緩開,柔聲介紹:“歡迎來到我的赫魯紮貢-拉米德。”

孩子看向其中:人影逐漸浮現,似先前不在內裏,只被堆積白雪所堆砌出。成千上萬人的影像朦胧出現,形态各異,膚色不一,服飾發型似跨越時代空間,上下有如不處于同一季節。陽光被冰封在其如冰如石的質地裏,白雪在昏黃的琥珀中下落。孩子的面容癡了,為其在時間空間上并行的扭曲廣大,而那無心男人仍溫柔,并無驕傲地對他道,說出它的真名:“我的'回憶宮'。”

“回憶宮?”孩子喃喃道。 “正是。”無心男人顯得興致高昂,樂意為他作解:“有世以來,所有似你之生物的回憶,都封存其中,你細看這建築的流動,這表情的變換。”他道樂趣斐然:“你能看見這些人的生活——瞧,這是男人。”他指着那:“這是女人。”

孩子收了聲,嘴唇顫動。順他手指,他開始能看見這宮殿的結構:它不似一座固定的建築,而乃是一架極精密的水鐘,每個刻度延展的空間中都擠滿了各色人群,那空間越是凝視,越是蔓延,直到在可能最小的空間中看見整個世界方才退回,其中四季流轉,年節回動,蓋被滴落之水所推動;水流滴下推時針前進,各刻度所鑲嵌明石以此亮起,又如那一花一塵沙中的人群被攜帶高升,直到天頂又無可避免寸寸下落,直到不被再見,他久久凝視。

“你想進裏頭嗎?”無心男人問;孩子搖頭,用上極大力氣,猛力強硬,透出無限恐懼。 “噢,”無心男人笑了:“為何?”“……我見他們為食物毆打施暴。”孩子顫聲說。 “什麽話。”這無心男人一笑置之:“你可能是那個搶到食物的。”“我見他們互相奴役,彼此虐待,欺騙污蔑。”孩子道。 “哈!”無心男人輕松說:“你可能是那個奴役別人的,虐待他人的,去編造曼妙謊言的。有何害怕?”“我見男人□□女人,成人殺死嬰兒。”孩子捂住眼睛,渾身顫抖。這無心男人輕柔撫摸他,令他更害怕。 “你可能是個男人——你不會永遠是個孩子。”他安慰他。

“不!”孩子尖叫起來。他開始打這個無心男人,嘴中叫着:“我不要進去!我不要進去!”他爆發出此生——或是前生所剩的憤恨,狠咬了這無心男人一下。 “哎喲!”這男人怪聲叫道,将他放開了。孩子摔到這座宮殿冰涼透明的臺階上,在雲霧缭繞的蒼天中跌撞下落。他站起身,沒命的往下跑,腳被地面凍得冰涼——那階梯似活動的蛇,卻不令他出去,不斷将他帶往前方。

帶到'回憶宮'內。他像在水車上上下跳躍摔倒,跌進無盡的春夏秋冬,撞進變換的服裝衣物,看見萌發的房屋建築,但一成不變他看見人臉上的無知,貪婪,恐懼和絕望,所以他站起身,不斷地向下一個地方跑着,不報任何希望解脫,只有跑。

“爸爸——”孩子哭起來,抹着眼淚:“爸爸——”他叫。

像是霧林中幼鹿的叫聲,喚着它可能的保護者,但那高大的雄鹿永遠不會來。也許它的角已經永遠被牽在了另一頭雄鹿血跡斑斑的美麗鹿角上,也許它被挂在林中,剩下捕獵者吃不動的白骨。或許它只是不會來。它不關心它的後代,只有那寧靜豐美的草原和可能的配偶。幼鹿能期待的只有母親;但它從來不知道母親。孩子淚眼朦胧地拐進一扇門,卻看這潔白的冰雪散了,而替換成霧綠色的朦胧,撲面而來的水氣像是可見其身的樂曲,在天地不辨的空間中旋轉。孩子見一道隐隐的黑色從霧氣後透出,而在這個空間且只在這個空間裏,那雄鹿來了。

他喜不自勝,然往前一步,霧氣霎那間溶解。他站在一座龐然凄涼而廣大的石制建築中,面對廊外的山林湖水,見兩個人影,一黑一白,走在他眼前。他一瞬間就認出了那個黑色影子是誰,他卻從未見過那個白色的身影。

ma——

他擡起手。孩子看見自己修長瘦弱的手指,摸到自己寬闊卻可見骨的胸膛。他早已不是孩子了,這是具男人的身體。淚水從他的眼中滾落,他哽咽不能言,向前一步,朝那白色的影子伸出手,所有的樹和所有的水都在嗡鳴,似一永不停息的哀歌。

那兩個人影轉過身來;'回憶宮'中封存了很多年前的曾經。

“克倫索恩?”那白色的人影,身穿白衣的女人對他微笑。

“——媽媽。”克倫索恩淚流滿面,向她跑過去,踏過比久遠更久的幻覺,然而在他可碰到她之前另一雙手已碰到他,他見那無心男人笑意盈盈的面孔取代女人那張溫和的臉,他所能見霎那唯有蛇身雙目,相隔寬闊眼距。他後退一步,口中發生尖叫,跌倒在地。

“想你的母親了,克倫索恩?”無心男人笑道,對他伸出手;半個身體已焚燒殆盡露出皚皚白骨,微笑損傷遺留右側肌腱血肉,他的肉淡白似蘆荟汁液。 “別過來!”他對他尖叫,這無心男人——白龍王,卻只微笑。 “她回不來了,不要尋她。”他溫和同情地對他道,那唯剩骷髅的左手握住他的臉,摸到他簌簌滾落的眼淚。

“但是你還有機會——不是女人,不是男人,不是孩子,不是施暴者,不是受害者。不犯下這生命之罪。”他捂住耳朵,但這無心男人的聲音穿他骨髓而來,在他腦內回蕩。他朦胧睜眼,不見面前建築,雲霧消散,恍惚間,他又回到樹上,蛇對他張開嘴,從那無盡的悲傷歡笑中,蛇信遞來一顆無暇的白心,堅硬如石。

“——只要你接受我這顆心。”

白龍王道;他未說話,又變回了那個嬌小的孩子,見這潔白,無心,莫測的男人站在他面前。

“已有好些年了。”白龍王米涅斯蒙對他道:“你思念我麽?你準備好再見我了,克倫索恩?”

“啊!”克倫索恩低叫,從夢中醒來,夜風吹起白紗,他背為汗濕,猛然起身,見床對面的桌上擺着一束紅花,映襯周圍血腥濃烈。他側目望,見那年輕的侍女背對他站立,動作輕快,整理桌上那花束,見他醒來,回頭好脾氣地微笑:“您醒了,大公子?”

她走來,為他擦拭了額頭上的汗水,他幾撐不住,要側倒過去,勉力将自己扶住了。那侍女動作溫柔,聲音仍快活:“您醒得很好,要開宴了。”

“……尖叫。”克倫索恩喃喃。 “什麽?”那侍女柔聲問,他擡起手,眉頭蹙起:“尖叫聲。發生什麽了?”

她側耳去聽:不是他的幻覺,空氣中确實散播着陣哭鬧聲,不斷響起。 “噢,大約是哪個孩子吧。”侍女來幫他披上披肩:“今天來了好多孩子呢,大公子。”

他掙紮下床,趕得太急,那披肩飛散空中。 “啊,您去哪兒呀?”那侍女柔柔地問,似乎對什麽事都不太在意,不太敏感似的。 “這尖叫聲是從圖室來的……”他對她說,然而在他出了這房間的瞬間,那侍女的聲音和身影便消失,似陣白煙。

克倫索恩向堡壘下層趕去,周遭的侍從和貴族紛紛向他行李,然他行色匆匆,甚略行而過。 “他長得是有些像雷佩恩裏爾……”有些年紀大的貴族評論他的長相:“我看拉斯提庫斯也未必想讓他作繼承人。他自己有那麽多孩子,何必選不是自己血脈的?”衆人道:“他從未化龍。”

他掠過這些聲音,向四樓的陳列室走。收納間被掠過,他迅速到第四間屋子,手中既無鑰匙也無鎖鏈,只将手放在那門上;他閉上眼,嘴唇微動。

——門開了。克倫索恩後退一步,見一個滿臉鼻涕眼淚的小孩從中滾出來,全身都是廢紙,南方人的紅發被綁成一節節白色的鞭子。這孩子分明也已約莫十一二歲的年齡,穿着舉止卻像只五六歲的孩子,短褲露出膝蓋,克倫索恩躲閃不及,被他抱住腿,那眼淚蹭了他潔白長袍半面。

“哇——啊——啊——”這小孩言語模糊地大哭道:“對——唔——起——啊,額被關在裏面出不來惹——”

“別哭,別哭。”克倫索恩一時有些發愣,将這小孩扶起來,柔聲問道:“你是哪裏來的小孩?也是國王的孩子麽?”這小孩搖頭晃腦地大哭,死死抱住他不放:“不系——不系。”他粘稠道,克倫索恩感頭暈目眩,聽他道:“敘鉑系阿奈爾雷什文來的。維斯塔利亞夫人帶敘鉑來的。”

克倫索恩皺眉:“敘鉑?敘鉑.阿奈爾雷什文?”他感他曾在何處約莫聽過他的名字,一并有那傳聞,然那孩子開口比回憶襲上更快,他以那藍眼近乎無色地看着他,鼻子抽氣:“敘鉑是白癡。”那小孩哭道:“哥哥幫幫我。敘鉑找不到路了。”

克倫索恩閉上眼。他再睜眼,這孩子似哭似笑,癡傻中顯幾分醜惡天真的臉映在他面前;夢若隐若現,他一時悵然,卻聽身後響起腳步聲。他被那孩子抱着腿,回頭,看一縷紅發飄過,如許多年前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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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多米!我以為遇到這種麻煩事你肯定忙不疊地跑了——”

“我确實有此想法。”安多米揚猛地在樓梯上回過頭來,塔提亞正緊跟着她,如此迅猛使她險些撞到她的背:安多米揚長發乃漆黑之色,此番卻怒發沖冠,顯那頭發在光下似被怒火燃燒為火。她擡起一根手指:“我發誓若那工務大臣再爽我的約,我便将他釘在牆上。”塔提亞裝瑟縮:“怪可怕的哩,所以你就為了那一張造船圖生生等了一個月——”

兩人飛步向前,路程不近,實則用時不長,蓋塔提亞一進門便在人群中看安多米揚蹬着牧民靴,脊背如名弓眉宇藏深重不耐,由此和周遭社交人群格格不入,極為醒目,便兩句話和昆莉亞道別前去寒暄,至于安多米揚轉身就走,塔提亞拔腿便追,兩人風馳電掣地上了梅伊森-紮貢頂半座山的四五層,如今才交代前因後果:原來一月半前安多米揚要見的那工務大臣乃是诓她他将工圖帶來以騙優惠協議,實則他非得自己回諾德取才有。事實證明此君膽識頗大,安多米揚怒不可遏,差點當場将他捅死,幸是被兩旁的'環月'軍官攔住,如今快馬加鞭半月,千裏送行,才将工圖從'明石千宮'的檔案室取來。這'爽約便死'的豪言,放在前些年'鬣犬'在編時發自女人之口倒不少見,現今少了些,在安多米揚身上卻不是句空言:她是個堂堂六尺女子,那工務大臣是個纖弱的五尺五男兒,若'環月'軍官不在場,勝負誰家頗為确定。

“自然。”安多米揚說完又拔腿向前:“你不知道這工圖有多精貴。”

她還未跟她解釋其中玄妙,又或者,知道塔提亞是個大老粗,內裏自然不明晰,全未開口——真相如何,不得而知,總之,在她們靠近檔案室的時候她便戛然停語,雙腿分開,身體同雕塑般堅硬張揚地對前展示出個殺氣騰騰的信號。塔提亞擡眼,見那走廊對面,三人糾纏:縷縷鉑金色長發在夜風中漂浮,優美仙靈,那長袍上卻趴着個說是人,又像動物,說是愚蠢,又像極聰慧似的身體。

一串貝殼在那緊緊扒着克倫索恩大腿的孩子頸部搖晃。工務大臣原先面如死灰地站在他們身後,見安多米揚大約原想轉身就跑,思考片刻還是躲在了克倫索恩身後,口中道:“大公子你為我做主。”克倫索恩原先顯然已為這孩子焦頭爛額,迷蒙一擡頭,只見安多米揚目似烈焰般瞪着他,不明所以,而電光火石間她已走到他身前,對他伸出了手。

克倫索恩閉了眼;工務大臣也閉眼,瞬間兩人覺得自己可能大約要死了,然安多米揚忽略兩人,生生将那孩子從克倫索恩腿上扯起來,似将一棵樹的樹皮剝落,将他翻來覆去的搖晃。塔提亞此生還未聽過這穩重冷漠的女人如此瘋狂的尖叫。安多米揚面色猙獰,有如鬼神:

“天殺的——”她對這小孩咆哮道,像想将他活吞了,他身上那古老,依稀可見船帆船身的碎紙片紛紛降落,在這翻江倒海堪比海嘯的搖晃中,那孩子咯咯直笑,使人恐他會咬了舌頭:“你将我的圖紙吃了!吃了!”

“敘鉑,敘鉑餓了。”那小孩搖搖晃晃,癡傻快樂地說,身上的貝殼叩擊珍珠項鏈,發出名貴易碎的風鈴之聲:“姐姐原諒敘鉑。敘鉑餓了。 ”

安多米揚氣急攻心:“原諒!”她掐上這小孩的脖子:“我要殺了你!”

工務大臣眼看自己沒死,迸發出陣舍生取義,尊老愛幼的大義之情,猛撲上來攥足了勁握住安多米揚的手:“他還是個孩子,大人——”“他還是個孩子就可以原諒了嗎!”安多米揚怒吼:“你也別想逃!”塔提亞樂不可支:她從沒見過安多米揚這麽孩子氣,狼狽的一面,大約人一在乎,便容易受敵。她擡眼,發現越過這角力的二人一孩,克倫索恩也怔怔地看着,似癡了。

她順他目光看去,見到那枚被卡在那孩子脖子間的貝殼,潔白無暇,鋒利邊緣切割珍珠的繩線,似用自身的純淨威脅割破那珍珠的圓潤。

“——這孩子在維斯塔利亞夫人的庇護下,”工務大臣憋紅了臉,氣若游絲道:“請您三思,大人!”

他看什麽看得那麽認真呢?她對自己想,輕輕偏過頭,紅發滑落,正在那刻,貝殼割斷細繩,堡壘六聲號角:六龍齊至,珍珠落地似雨不被人聞,唯有紫光照過克倫索恩半面面孔,顯其中惘然。閃電劃過夜空,照亮黑暗,雨水未來,雨聲已至。

龍子。塔提亞想:只有拉斯提庫斯的親兒子化龍時才會帶來天色如此劇烈的改變。當然——除了最親的這個。

安多米揚不動了,閃電使她的面目忽平靜得可怕:“——維斯塔利亞?”她呢喃這名字,半晌不動,工務大臣猛力點頭,道:“維斯塔利亞夫人!大人,圖紙我可以默出來,得罪了巨龍,對你可沒有好處。”

“哈!”她聞言冷哼一聲,将這孩子甩在地上。敘鉑.阿奈爾雷什文翻滾在自己墜落的珍珠中,感喜痛交織,漫游這名貴而痛苦的堅硬沙海。 “這就是為什麽我不喜歡那個女人。”安多米揚憤恨道,揪住工務大臣的衣領:“這是第二次違約了,最好長點記性。你什麽時候能默出來,今天可以嗎?”

“今天!”工務大臣打着死裏逃生風雨交雜的哈哈:“今天,哎呀,大人,今天可是大公子的攝政典禮……大公子,您說呢……”

克倫索恩卻未看他;他蹲下身撿地上的珍珠,遞給敘鉑。 “謝謝哥哥。”敘鉑黏糊糊地說,但他接住地珍珠又落下去,那緊密連在他發絲上的白色發束使他的紅發看上去近乎是白色的,在這閃電下,克倫索恩的珍珠亦是心不在焉,而全副心思,都在這孩子身上。 “哥哥在生我的氣嗎?”塔提亞聽這小孩笑道。

安多米揚仍在大發雷霆——人會有難度相信這個暴躁短視的人和那個沉穩冷靜的商人是同一個人,但不知怎麽,對塔提亞來說卻不難相信。我了解這姑娘的性格,她默念道,插兜看着這一切,心中空洞,雨撲在她面上,盡管我不知為何……

“那敘鉑把這貝殼送給哥哥,好不好?”那孩子道:“這是敘鉑最珍貴的寶物——是我在最深的海裏取回來的。”

這聲音很奇怪,因它的前一半充斥天真粘稠的肮髒,而後一半卻在雷霆之音中陡然變色,塔提亞手扶劍柄,驟然低頭,只見那小孩在珍珠之群中雙膝跪地,向克倫索恩獻上那貝殼——潔白如雪,形狀如羽翼的一半,合在一塊,又像顆心。塔提亞眉頭微皺:這未必也太過敏了?謝謝你。克倫索恩道,仍恍惚,而塔提亞擡頭,見回廊中再無幻影,她卻無可抑制,回到近三十年前,那藍火不照的午後,她在地宮中見到的白色魔影……

“你怎麽來了,塔提亞?”她正沉浸思緒中,忽聽克倫索恩道。他已起身,站于她面前,整了神情。她略微伸手,指引他向前,兩人離了那滿地珍珠,只剩工務大臣還在背後頗心疼地撿在兜裏。

“啊,我接了昆莉亞的任務,來保護你。”她朝他擠眉弄眼:“高不高興?”

“滾遠點!”她身後,安多米揚對敘鉑咆哮。 “姐姐認不認識維斯塔利亞夫人?姐姐帶我去找她好不好?”這小孩卻不為所動。

克倫索恩笑了;不知是因為這對話,還是因為什麽別的。

“如果這是真的,”他輕聲道:“我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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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被雷鳴驚醒的。

“——蘭?”她道,直起身,感到身側一片冰冷;兩只狗擡起頭,窗外有風的呼嘯,她的心中于此凄涼之景別無差別。她跌下床,來不及點火,披上衣便走到門外,雨水狂暴地淋在她身上,使她的聲音破碎。

“蘭。”她喃喃:“你去哪兒了。你不是答應了我……”

她沒說完這句子:她欣喜若狂,見一個黑影從木屋前的山坡下走上來。 “蘭!”她欣喜叫道,沖到雨裏去擁抱他,只感到霎那的疑惑:這黑影似乎沒那麽高,沒那麽強壯……

——鳥沒有離開這座山。

“啊!”她尖叫起來;整座木屋的動物都在吶喊咆哮。她飛快地後退幾步,欲從這陌生的黑影邊逃開,然而他的速度快得驚人。這不是她第一次見這動物了,沒了首次的好奇心,唯有恐懼。她的兩只狗沖出來咬這動物——男人,被他像拂開一片葉子似地掄到一旁,身體抽搐,她見了心痛不已,發出嗚咽,下一刻便被捂住口鼻,仿效此法摁到泥地裏。雷光間斷,紫光照耀她被水模糊的眼前,使她看見一張年輕,陌生而兇狠的面孔。

“你一定是那個居民所說的'厄文'了。”那陣腐肉血氣從他口中撲到她面上;他将她仔細端詳,雨水勾勒出他殘虐的笑容,他的手也是潮濕的,撫摸她的面孔。

“當他們說你美若天仙,我沒有相信。沒有女人有這麽美——一切都是謊言。”他微笑,顯出某種詭異的成熟:“現在我向他們道歉,你确實很美。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人。”

'瞞雅'的迷宮為她張開的心門而止息,使這孜孜不倦的執着獵人終于尋到了目的地,他的目光撫摸獵物的皮毛,腿壓住獵物的脊椎,即便暴雨如柱,仍悠然自得,甚享受這冰冷的撫摸。

“告訴我,你有沒有看過一個中年男人?黑發,很高。”他描述,這聲音隔雨而來,不什真切:“綠眼睛。”她卻極深刻地勾勒出那場景和面容。 “蘭……”她掙紮道,推搡這年輕男人的手臂。她的皮膚和觸碰似乎給了他怪異的感受,乃至他眯起眼,似猶豫了一陣,終于自嘲一笑,似在放縱前丢到了最後的顧忌,俯身向下。

那陣雲中的雷暴将使此地居民終生難忘——它能使人靈魂出竅,就此死去,因死亡在空中爆開,降下紛紛夜雨,至于無人傷亡,純是這年輕男人承了全力一擊:他确實身強力壯,盡管這從背後來的一擊仍使他發出野獸般的慘叫,身體佝偻倒卧一旁,如脊柱被打斷的雄獅,在地上滑稽而悲慘地爬行,嘴中叫着:“父親!”

那年輕男人擡起手,音調瞬間變高:“父親!是我,你的兒子,達米安裏德!”

“……蘭。”她撐起手,叫來人的名字,但他沒有看他。這讓她感到如此陌生和無比的悲哀,大過了恐懼,盡管不求死的生物在見到這影子都不免在極致恐懼中顫抖,山體轟鳴,遠勝先前任何一日群鳥降臨。衆生瑟縮,見到陰影灑落四方,而她眼前,這男人彎腰,雨水似劃過鋼鐵使其刀光閃爍,淚光映出他眼角因暴怒而起的皺紋。他捉住那年輕男人的下颔,使他發出變形的慘叫。

“我的兒子?”他咆哮道:“我只有一個兒子!”

慘叫竟停了一瞬,出于極強的情感爆發和惘然,使一滴眼淚勝過雨,像喊着苦澀而屈辱的火劃過那年輕男人的面頰。他竟笑了一刻,又凄慘地叫道:“啊,啊啊,是的!父親!您說的是對的!”他握住這捉住他的手,情景正像此前,只是他面前這人眼中唯有憎恨:“我知道您在這,父親……”他咳出血,掙紮道:“我正是來通知您,您的——繼承人——克倫索恩——處在極大的危險中——”

他被放了下來,跌在地上。這高大,漆黑的男人直起身,像座痛苦哀鳴的雕塑,其苦痛永久無聲。 “克倫索恩。”他喃喃,回頭看了她一眼,彼此眼中俱是無盡的酸澀。她看了他的表情,不顧身上的疼痛,直起身向他走去,那兩只狗在一旁奄奄一息。他将她攬在懷裏,緊緊抱着她。

“狗,蘭……”她哭起來:“狗被他殺掉了……她已經懷孕了呀……”

他顫抖起來,在這雷光電雨中她擡起頭,絕望地看着他的臉:“你不會走的,對不對,蘭?”她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拉到自己面頰邊,然而這動作帶來了危險——此前未有——那堅硬勝刀劍的鱗片碰到她的臉便帶來柔和冰冷的疼痛,将她的面頰割出了血。

血水滑落。 “你答應了我……”她喃喃道。

他面露極大的痛苦。 “我……我是打算今晚去,早晨便回來的。”他撫摸她的頭發,低聲道:“我不想騙你,但……迦林。”他絕望道:“克倫索恩需要我。我們的兒子,迦林,我一定要去了,盡管我不想離開你。”

風雨如訴。 “克倫索恩?”她喃喃道。那是個很堅硬的名字,但又顯脆弱……

“父親!”那年輕人在地上咳血,擡臉時仍顯誠惶誠恐,伸手道:“該走了!晚宴很快就要開始,'環月'今晚就要發難,護衛隊未必撐得到您回去。請聽我一言!”

“蘭!”她緊緊扯住他;死亡的重壓使她悲痛萬分,她希望他能跟她一起分擔,然而他松開了她的手,回頭一望中有千言萬語。 “我會回來的,我答應你。”他對她道,在她嘴唇上一吻,那冰冷和苦澀使他顫抖,然而他轉身入黑暗的夜林,步履匆匆。

“父親?”那年輕男人勉強從地上爬起來:“我們不在這兒化龍麽?”

“——我不會在她面前化龍,你不想死最好跟上!”他回頭怒吼,人幾認不出前後是同一人:那聲音兼具冰冷克制和粗暴兇狠。他回身拉過那年輕男人,将臉靠近他,由此他綠色的眼能看見他稱作'父親'這男人臉上浮現那殘酷的微笑——多好。他在心中笑道,這是我知道的父親。我太熟悉了。 ——他無情的眼睛和在如此無情時堪稱美麗的笑容。

“我如果再發現你輕慢她一次,我會捏碎你的頭,将你的眼睛擺在地上,看着你的心如何被我碾碎。”拉斯提庫斯道:“我說得夠清楚了嗎,裏德?”

“當然,父親——原諒我。她太美了。”達米安裏德顫抖卻溫和,微笑道:“我不知道她是您的情人,否則我不會——”

他扇了他一掌,直打得他的血噴灑在一棵樹上,隔着層層疊疊的叢林,外頭的人卻什麽也看不到。 “她不是。”拉斯提庫斯微笑:“我知道你會犯這個錯誤,你在這方面愚蠢得無可救藥,裏德。你若想當我的兒子,還得再努力些。”

達米安裏德吐出那口血,邊說邊笑:“是的,父親。我知道了,父親。”父親!父親!父親! 他眼露愛恨交織的糾葛,回憶湧現這男人關照,虐待,嗤笑和教育他的種種:有這麽強大的一個男人作為生父,是何等的榮耀和痛苦。他早已決定此生他必然要跨越這一道天譴——成為真正的龍。

他低下頭:“您會知道,我是您最忠心的兒子。”

“啊。”他父親道:“忠心。”他伸出那根被黑鱗環繞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

“你想要我的龍心,對不對,孩子?”拉斯提庫斯的綠眼爆發諷刺,輕蔑和純粹漠然交替的冷光:人會記起他是三顆龍心的最終征服者。他捏着達米安裏德的下巴,逼迫他看進他的綠眼中,直到欲望幾乎不能壓垮這年輕人心中的恐懼,才松了手。

“你可以來試着挑戰我。”他笑道:“我的兒子:我給你這項權力。”

達米安裏德不敢說話——他了解這個男人,果見下一刻他那張臉上柔和的笑容霎那被張兇惡冷漠的面孔吞沒——這君臨天下而無視法度言語的國王,'雙面'拉斯提庫斯,他的心情轉換就像他在轉瞬間換了一顆心,唯一确定的是——其餘所有的龍心持有者,在他眼中,不過是可随時替代的施暴機器。他的父親不是沒有道德的野獸,只是,在他的心中,所有的龍心持有者不值得任何憐憫,即使是他的親生孩子;尤其是他的親生孩子。

“跟上。”他命令道:“我要在天亮之前趕到孛林。”

“是。”達米安裏德回答:“我會試着跟上您。”

“噢——裏德,我很期待。我真的很期待。”他父親回答,驟然加速,幾乎只在林間留下一片掠影,達米安裏德搶忍身體劇痛,勉力跟上。他發覺風雨在這個距離都變得緩慢,似他在踏風而行,當他們終于騰空而起,山林哀鳴,黑雲吞沒雷光,唯留下一片漆黑,無解的黑暗,飛速朝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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