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求婚者們

求婚者們

“你便在這待着別動。”塔提亞一進宴廳便将克倫索恩塞入靠那王座衛隊之中,使他可憐突兀地陷在一排高頭大漢裏,兩拍他肩膀示他安心,常戴勇氣,然後一指背後:“我給你拿東西回來吃。”說罷轉頭就走,不給克倫索恩反對機會,左推右撞數位談話大商貴族,左手托兩盤,右手揀選食物快如雷霆,搭配更勝珠寶匠修理首飾,不過三分鐘便持着這兩座光怪陸離炫彩滿目的寶塔回程去。頂上目光微來,她斜眼一看,見是昆莉亞和維裏昂從二層投目光,她仰頭呲牙笑,甚晃動手上那汁液淋漓的食物塔——“父親!”她迅速低頭,乃是聽見另一陣聲音,歇斯底裏叫道:“就是那女人!”

這托塔天王挑眉轉頭,看那'環月團'中部團長深灰色的制服旁跟着另一只更小在衆軍官中顯乳臭未幹的身影,對她呲牙裂齒,深痛惡絕: “就是那女人在學校裏羞辱了我!”

塔提亞笑:這不柳徹尼嗎?她雖然笑了,但未必要理會,對着左面前面來的兩個人向右翩然轉身,那滴落肉汁和雪糕似融化般的金塔劃過來人面前致使恍惚,結局分毫不差,塔提亞完美拉開距離,末了還對兩撥人行了個蹩腳粗鄙的禮,引一旁兒童咯咯直笑,無法站立,摔倒在母親懷裏。 “我也要吃那雪糕,媽媽。”孩童道,塔提亞翻手承讓,以謙虛承認自己對這冰糕的宣傳作用,正是時,她背後同時傳來一聲冷哼和一陣笑聲。她一回頭,見克倫索恩捂着嘴笑起來,身邊的軍官亦是忍俊不禁。她又對他行了個禮,他對她做唇語:“別賣弄了。快過來。”

“血龍王的女兒。”她斜後方,那陣冰冷的聲音道:“你惹了軍大臣的親信,兒子。她來頭不小,不是常人。”她略回頭,對別耶茨挑挑眉,意為:你還有點眼色,卻見他壓根沒看她,對着兒子,面有亵玩:

“但到底只是個女人。”那軍官道。塔提亞面露惋惜:已經沒救了。

想當年她們坐飲男俘血,何其風光! '環月團'繼位者之戰一路北逃被擒捉不少,多下場凄慘,別耶茨這隊,純是因為跟在拉斯提庫斯近側,不曾碰到南部主力軍,否則現在他的頭顱許仍埋在苔河之中,汩汩水流為其哭訴。

“我怎吃得了這麽多?”克倫索恩勉力接過這座小山般的食物塔,兩邊護衛還得扶他手臂助力,四雙手勾勒出他那似遭饑荒般的長而細的肱骨,塔提亞已全不在意,左盤右叉開始風卷殘雲,對克倫索恩噴出肉香熱氣:“——你吃不完我吃。”她嚼口中食物,對克倫索恩擡頭:“吃吧。我特意給你全拿的素。雪糕好吃。小孩都愛吃。”他沉默不語地望着她,最終對左右道:“各位幫我分擔點罷。”四周那侍衛都笑了,一人一個糕點一個雪泥球,口中道:“謝謝大公子。”塔提亞挺有樂趣地看着:事實證明,'環月'內部也相差甚廣,克倫索恩身邊站的八成是昆莉亞安插的,屬她的派系,個個透露着人高馬大的傻樂氣息,用粗糙的舌頭舔手上剩下的糖分,嘴中道:“這雪糕好吃。”一士兵吃完後起哄:“你再去拿幾個,安伊南!”那叫安伊南的中年男人就帶着讨好腼腆的微笑到克倫索恩面前,他還沒擡餐具,哭笑不得,道: “你去罷。”安伊南便去了。

塔提亞那塔已被她轟塌了一半,克倫索恩才吃一口,二人站那王座後,面朝大窗後'黑池',室內火光勾勒其輪廓。塔提亞轉頭看克倫索恩,見他凝神望外,對她精心搭配的食物興趣缺缺,沖道:“想什麽呢,這麽專注。”他微微偏頭,對她微笑,道:“在這張椅子後,我還有何其餘事可想?”塔提亞聳肩:“想你爹啊?”克倫索恩苦笑點頭:“是。”塔提亞眼珠上瞥:“想他做什麽?想他在這椅子上,坐得多氣派,下面刷刷刷跪倒一片,全都抖得不敢擡頭……”他又笑着搖頭:“我只是在想……塔提亞,你知道,人叫他'雙面'拉斯提庫斯,因為他似有截然不同的兩面。”

他咬了一口刀上的冰橙:“但我已不記得他另一張臉是什麽樣。他似乎永遠坐在這張王座上。”他問她:“他以前是什麽樣的?”塔提亞狂噓他:“啥樣——就這樣!”

她對他呲出門牙,一二三四五,連數到下三磨牙,怪相道:“我能在下邊安安靜靜跪着,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塔提亞叉一塊肉:“我記起他,就記得他在'海境牆'前揍了我一上午,打得我這排牙全掉了——你瞧瞧。”她敲着自己的琺琅質:“還好長出來了,半個月我吃飯都是舔的。”

克倫索恩凝視她片刻,搖頭道:“你因在他手下撐了整個上午,至今有名。”他頓了頓:“你先前原該有顆很強的龍心罷?”

塔提亞不嚼了。她将那塊肉咽下去,看窗戶,靜了兩秒,問:“——你問這個做什麽?”

克倫索恩,意外竟不顯緊張;她瞬間覺得極奇怪,卻說不出理由,只聽他道:“我想知道他剝了你這顆龍心,你為此恨他嗎?”

她擡頭望天,那張黑王座的影子灑在她身上。塔提亞舔刀叉,道:“還好罷。”她聳肩:“要說一點不恨,一點不想,那是假的。但人有命數,怪不得誰。”她又調侃道:“實話說,若是他戰敗了,骨灰早就給揚了,我現在還能在這大搖大擺地吃香喝辣,屬實是厚道,體貼,慈悲。”塔提亞聳肩:“至于你爹其餘的事,我怎能評?”她見他面色複雜,咂嘴道:“這問題你問我,問得忒壞。”

她給他解釋:“我以前的老大,害死了你娘。你娘還在的時候……”克倫索恩低聲道:“跟現在不一樣罷?”塔提亞嘴下壓,聲音數轉,道:“挺——窩囊的。”克倫索恩,大抵原先必是陷在什麽憂郁心緒中,聽這話也撲哧笑了:“窩囊?”塔提亞點頭:“可不是。 ”她又叉了塊肉:“看他現在牛的。孛林最牛的男人——不然怎麽叫'雙面'拉斯提……”

她話沒說完,轉頭見克倫索恩捂着來臉笑,笑得眼淚滑落顫抖不止,捧着盤子在燈光如柱中不動,第一想法是求援。可憐她轉頭見昆莉亞和維格斯坦第都被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水洩不通,身邊那一衆'環月'士兵各自大快朵頤,大廳四周目光暗隐虎視眈眈,只好硬着頭皮上,捏着聲音,盡量莊重道:“……你還是挺擔心,”她晃了晃下巴,把這個詞扯出來:“陛下的吧。”塔提亞原想說,擔心有什麽用呢?擔心也是個死!你爸要出了事,你八成死在這! ——還不如琢磨琢磨怎麽化龍,橫豎來點希望……

但她沒說,不知怎麽。她覺得這話極其熟悉,似在什麽地方發生過似的,然千真萬确這十五年來她除了偶爾插科打诨,跟這小子什麽也沒說過。她正恍惚,瞧克倫索恩擡起頭,淚眼朦胧地望着她。

“若是昆莉亞姨出了什麽不幸,你會有什麽感覺?”他感傷問她,聲音很小。

塔提亞皺眉:“呸呸呸,你昆莉亞姨對你這麽好,做什麽咒她?”克倫索恩笑笑,其中含義倒讓塔提亞對他刮目相看了,心中浮現一怪異感覺:這小子怕不是挺善于糊弄人。這笑容的意思是,他不是在跟她客套,而是在跟她現實。

她眨眼看他:“你是真覺得你爹死了。”她擡起手:“不,你不是'覺得'你爹死了。”塔提亞眯起眼:“你是知道你爹死了。 ”

克倫索恩也不躲;明暗交錯中火光在他那滴滑落的淚珠中蔓延。他伸出那蒼白纖弱的手指,撫摸窗外黑湖的影子。 “我有預感。”他柔和地說,瞧着她的藍眼。塔提亞後退一步,她餐盤上一塊堆疊起的半熟肉因這一步滑落,兩個'環月'士兵看向她,面上那清澈愚蠢的神色已然冷漠。她野獸般的瞳孔在剎那間四望,見這漆黑王座前環繞賓客千人千面,各懷鬼胎。她看見房屋遠端安多米揚同那小白癡站在一起,眉頭緊縮;她感到她的胸口猛烈抽痛,那片龍鱗向內穿刺,一陣心跳嗡鳴響起,使人墜落如冰。

她擡頭,看克倫索恩擡起手:那手上白色龍鱗噴湧而出,祭品有了祭司的紋路;這循環的祭祀在獻出的一刻就開幕。

“我告訴了你,”他輕聲道:“我在那天看見了一只黑鳥墜落。”

塔提亞扔下盤子,白瓷碎裂,油水四濺。她轉頭就跑,長發如火散開。她擡起頭便可看見那女人站在二樓,眨眼間茫然而困惑地看着她,如她身無龍鱗而心髒孱弱時,總在變天時欣賞雨的墜落。塔提亞笑了:楛珠死了她會有什麽感覺?

在她二十五年前兵敗逃亡時,她就再也沒指望能見到她。她很少想起她,向來忘記她,但在她看到她的瞬間,她還是微笑,說:楛珠。像她心上的那片龍鱗。心永遠不來,龍鱗卻始終不去。

“刺客!”塔提亞憋足了勁大叫。正在她吼叫時滿場明石燈驟然熄滅,一時群魔亂舞,她閃身躲過身後來的兩把刀彎腰翻滾,如石頭一顆,滾進無人知曉的夜裏,知道那璀璨金眼,正在她身後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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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鉑餓了。”敘鉑.阿奈爾雷什文對安多米揚.美斯明說,後者面露極大的憤慨和嫌惡,拒不哺育飼養他。他見狀從善如流,速撇到一旁,抱住他身旁女人豐腴神聖的大腿,說:“維斯塔利亞夫人,敘鉑餓餓。”于是維斯塔利亞便理了理披肩,對安多米揚說:“小安多米,給敘鉑點吃的。”而最終的結果就是安多米揚被敘鉑扒着在餐臺上巡回兩遍,各種殘羹剩飯各表一枝便将這孩子打發了。敘鉑像只貓:很輕,喜歡黏着人,幹什麽都無聲無息的,很愛攀爬,就是太髒。維斯塔利亞摸着他的頭,笑着說:“結果敘鉑的媽媽和爸爸都沒來,就敘鉑來了,是不是?”敘鉑捧着盤子小口吃水果,頻頻點頭。維斯塔利亞對安多米揚說:“這孩子比你小時候乖。”

安多米揚難掩鄙夷——夾雜對她來說不常見的敬畏。能使她暫忘心中時常燃燒宏願的事不多,維斯塔利亞算一個。她每一出場安多米揚之拘謹似乎這沃特林富婆罕見欠了她錢一般——确實欠了。安多米揚第一筆啓動資金可不是她那不善理財的姨母給的,而來自她年輕時的教導者,阿奈爾雷什文封地巨龍維斯塔利亞,然而這錢早還上了,到底欠了什麽,給安多米揚錢,她也不會說。

她把臉別了過去。維斯塔利亞呵呵笑:“還孩子氣呢?”安多米揚不看她,維斯塔利亞卻不惱,仍跟她寒暄:“你那船最近造的怎麽樣了?”安多米揚深呼吸,看那罪魁禍首在兩人腰旁的海拔補充能量,顯很幸福,更怒發沖冠,勉力壓抑怒火,道:“若不是這孩子搗亂,今晚便該有進展了。”

她氣憤歸氣憤,說起造船仍有對心上人的尊重,絕不将怒火發到那邊去,還帶上點憧憬沉迷的笑容:“諾德這圖紙是曾用來抵禦火戰用的防火船,自全境統一來就停用了。據傳這船因為吃水太深不易行船,我正想得了圖紙再讓工匠改造一番。”維斯塔利亞輕輕搖着手上的扇子,敘鉑在一旁跟着節奏踮腳,她應道:“我曾在'鯨院'學習的時候也聽過這船,它最難造的地方不是因它結構不易調整,而是由其材料。”安多米揚挑眉,顯然先前未曾聽過,維斯塔利亞笑:“啊,我猜猜,小安多米,工務大臣是不是将這圖紙便宜賣給你了?”她搖頭:“不便宜。”

維斯塔利亞咯咯笑;敘鉑擡頭,癡傻地看着她。 “你被騙了,小可憐。”她用那絨扇擡安多米揚的下巴,神情似逗弄小孩,又含着無差別的魅力轟炸:“你造不出這船。”維斯塔利亞解釋道:“諾德這船初來極大,是由種海柳作成。那海柳十年長一米,一枝千金,為做一船,北海的海柳幾被耗費幹淨,如此才再不二現。這事兒勞民傷財,故才謊稱是結構不良,來保全諾德大公的面子。”安多米揚聽了後臉一陣紅,一陣白,嘟哝道:“你怎知道?”

維斯塔利亞輕柔一笑,對她眨了眨眼:“我當年是在'工院'上的學。”她彈了彈安多米揚的額頭:“——阿姨可不只有長得漂亮而已。”

安多米揚臉紅了;她別過頭,敘鉑.阿奈爾雷什文在下邊樂得像個傻子。 “維斯塔夫人,漂亮。”他蹦蹦跳跳,然無需懷疑:這白癡不知'漂亮'為何意。

“盡管如此,就算我把幾百年前船的廢木拿上來,将整個南海的什麽海柳都掏幹淨,我也要把這船造出來。”她沉默會,極堅定道,聲音中幾有熊熊烈火。維斯塔利亞很慈愛地望着她:“你怎對此事如此執着?我向來知道你是個非凡,出色的孩子,但我至今不知你執着跨過'海淵'是為什麽。她微笑道:“小安多米,你若出了'海淵',想幹些什麽? ”

“跨過海淵。跨過海淵。”敘鉑蹦蹦跳跳。

安多米揚.美斯明閉上眼。她深吸口氣,沒直接回答,而擡手指向大廳的各處。

“——那個蓋特伊雷什文人是個刺客;但我猜他今晚會被殺。他實力太差;他死後,他的心會被拍賣。”她平淡道,又轉向另一個:“沃特林的使者前日找了我,問我支持哪個龍子,我道我全無興趣,令她滾。”安多米揚擡起下颔,更朝那一隊灰衣軍官去,說:“ '環月'團支持達米安裏德,只是若你仔細看,”她冷笑:“達米安裏德至今未出現,豈不蹊跷?”

“蹊跷。”敘鉑歪着頭:“哪裏蹊跷?”

安多米揚翻白眼。 “總之,我倦了。”維斯塔利亞耐心聽着,道:“你有時有些稚氣,有時說起話來,倒像已活了許多年一樣,是不是,小安多米?”安多米揚沉默,略咬嘴唇:“我只是想,若'海淵'之外,有尚且無人的土地,我這回會選不一樣的道路……”

她擡頭,藍眼中顯複雜神色:衰老冗雜和年輕激動混于一處。她擡手,嘴唇一動,道:“我若找到了一條路,你同不同我一道……”

她未能說完;敘鉑.阿奈爾雷什文伸出那雙不符年齡的小手撐住維斯塔利亞的大腿,那羽毛扇掉落的時候他甚還伸出一只腳将它接住,嘴中模仿那全力以赴人的聲音,小聲道:“大——樹——倒——了——”安多米揚眼神一凜,伸手将她扶住。維斯塔利亞穩住身形,手撫胸口,呼吸急促,将頭低下,似同她耳語般靠在她肩上。安多米揚手臂用力,壓低聲音:“怎麽了?”

維斯塔利亞搖頭;她的發鬓松了。安多米揚可聽一陣心跳聲從她體中傳來。這白衣女人久不回話,半晌才擡頭,已滿頭汗水,勉強微笑,聲音卻冷徹,道:“我的心。”她眼神又垂,似勞累至極,擡手向門口:“去那邊。安多米,扶我去那邊。”

“大樹走咯——”敘鉑跟上。安多米揚這回卻沒時間訓他;她渾身緊繃,目視眼前熙攘人群,感維斯塔利亞的手緊箍她的肩膀,如勉力忍耐疼痛。轉身之間她那襲華美的長袍便濕了,冷汗噴出,唇中喃喃。 “你怎麽了?”安多米揚道,維斯塔利亞搖頭,忍痛微笑:“先出去再說。”三人到門口,有兩侍衛原欲攔三人,顯然頗知些內情,因見維斯塔利亞卻不退卻,只不想安多米揚忽然暴起,低吼道:“閃開。”奇怪那二侍衛身負龍心見了這無心之人反真情實感地恐懼瑟縮一瞬,全發乎本能,便趁一瞬安多米揚飛身而出;敘鉑如貓跳起捉住她的腰。她本欲罵,然擡着這兩人全速狂奔實在勉強,便只好不談。

三人到樓梯口才停下,其下黑暗盤旋,安多米揚抹額頭上汗水,道:“究竟怎麽?”維斯塔利亞搖頭,仍靠她肩上,胸口起伏:“我的心。”她喃喃道:“我的心不是來自拉斯提庫斯……我的心動了……”

安多米揚面色一變:“白龍心?”維斯塔利亞吞咽唾沫,痛得不斷喘氣,卻仍面帶笑容。她點頭:“米涅斯蒙的龍心。”她忽閉了眼,轉頭靠在安多米揚胸口,聲音微變,似有哭腔:“真是荒唐。你難道真的不在了嗎?被你自己的兒子……”

敘鉑咯咯笑;這成了黑暗中唯一回蕩的聲音,映照着安多米揚複雜的神色。随維斯塔利亞一言,她們俱聽到那空氣中回蕩的響動,似萬聲雷鳴。 “這很有意思。”白癡呵呵笑:“很有意思。”他站到牆邊,輕輕推了一下兩旁的木架,至于兩個護衛朝她三人沖來而被其砸中,絆倒的場面,則在霎那被黑暗吞沒。安多米揚護住維斯塔利亞:黑暗籠罩堡壘全體,明光全滅,似為一眼所控。

她眨眼,聽見那巨物的吐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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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莉亞和維格斯坦第左右圍住達米安費雪時這年輕人——“三王子”臉上的惶恐和疲倦清晰可見。昆莉亞頓時心生不忍,只舉杯向他微笑,将'拷問'全交給了維裏昂。 “幸會,費雪。”她見丈夫笑道:“您一人在這裏?裏德是在陪母親麽?”達米安費雪還未說話便被維裏昂又順滑自語地接過話頭:“唉,真是苦了你們幾位了,我對蒂沃的遭遇實在是無比地自責。送的養身子的草藥,你母親都有吃了罷?”他言罷持住達米安費雪的手握了幾握,誠懇道:“也辛苦你一人來表達對大公子的支持。”達米安費雪笑容僵硬,極小心,不敢在手上用上力氣也不敢出汗,連說:“應該的,應該的。”他的眼角跳動,餘光不時瞥向會場四處,昆莉亞看在眼中,便知道了:他不知道達米安裏德在何處。軍務大臣略別過身下望,只見她那長不大的結拜姐妹托着寶塔穿過人群,忍俊不禁,但終究壓不過心中的暗沉。昆莉亞別眼看會場二層的出窗口,只和她有十五步的距離,全速下總只要十秒她便可出外化龍。她不搖酒杯也不動作,身穿最簡練的朝服,上繡龍紋,黑袍曾浴龍血,下視全會場人群,心中冰冷傷感地坐着戰鬥計算:到場龍子有三十五位,勞茲玟七位,孛林十二位,蓋特伊雷什文六位,阿奈爾雷什文四位,納西塔尼舍六位,年齡皆在十五到二十五之間,過半從未化龍,餘下少戰鬥經驗,其中巨龍約七位;餘下龍心持有者分散在'環月團'中,或聚別耶茨身旁或已被她安置克倫索恩身邊,但毫無疑問,她略掃視會場一面,已發現四處可疑面孔,恐是安插的未登記刺客。

論血統和龍身,餘下巨龍中最強的無疑是達米安裏德——昆莉亞回憶這年輕男人傲慢敏感的個性和富有野心行動的風格,不能不認為他的缺席是種明目張膽的信號。原先若他出場,維裏昂還可同他談判博弈,如今他直接消失,似是鐵了心拒絕任何折中。達米安裏德極小時候便公開表達對克倫索恩的輕蔑不屑,若那最壞的結果是真的,他絕無可能支持克倫索恩為王。

她閉上眼——論單兵作戰能力,她有能力戰勝餘下任何巨龍,但那是在這失蹤發生之前。王子。昆莉亞念道:像所有一樣,昆莉亞對她的君主心情複雜。在那些熟悉國王的人面前,他似乎還是三十年前那個沉默溫和的領導者,然而這黑色王座下的無數荒唐又豈需要目視?這滿屋的龍子龍女和'環月團'膨脹的信心便是明證。昆莉亞知道國王從未提倡,但詭異的是,對一個有那樣嚴苛宗教道德人來說,他竟從未拒絕。

她應該相信——這是國王的布局麽?在一個半月杳無音訊的情況下?

若洛蘭真的身死,我沒有把握戰勝那幾只白龍。昆莉亞沉穆思忖。她的心強來自于她曾不知情飲下了國王的活血,為黑龍心所選。然而若宗主死去,新龍王誕生前,将是她最脆弱之時。但相反——若國王只藏在孛林周邊某處,靜待發難之時,這情形乃無需擔心之事,她只需保護好克倫索恩,不必在意錯失戰機。

拉斯提庫斯對其餘任何巨龍的優勢都是壓倒性的,即使衆龍對國王群起而攻之,也似以卵擊石——若'燃湖'之戰尚有傳說色彩,蓋特伊雷什文叛亂則是鞭撻宇內的明證:'海境牆'的傳說終于成真,那不敗之牆在黑雲下崩落,百只巨龍被撕作血雨,北海紅潮。

但若是真的——她不明白——黑龍王如何能莫名失蹤?

“其實,不瞞您說,總理大臣,也許您不相信我……”她聽達米安費雪瑟縮道:“我想大哥不是去如您可能所想的那樣……欲行不軌。他應是去找父親了。這是真的。”他急切道:“這些天他始終早出晚歸,我聽他喃喃好幾次,說他'快要找到了'。他似乎知道父親在哪。他今早出門時,跟我說,若他今日再找不到,我們便完了。您……您不知道。裏德很敬愛父親。他真的很敬愛他,盡管父親很不喜歡裏德……”

昆莉亞正想到米涅斯蒙——那面目對她而言已朦胧的白王子,只是片恐怖的冰原,她正想到,白龍心,那顆不存在國王體內的龍心,只沉眠而永不屈服的龍心總是個不安的因素。它既然曾在蓋特伊雷什文喚起叛亂,為何不能這一次再次發難?她對這詭谲的心總感不安,由是它太善于變化。她見塔提亞似充滿哀求地看了她一眼,她卻不能回望。她想到任何可能的戰術,想到克倫索恩身邊那些'環月'士兵——她信任安伊南,耶能的親弟。她多年的戰友,但更多人?

人心和龍心的交錯使真相難尋。昆莉亞低下頭,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她用餘光看了眼維裏昂,見他已轉向其餘兩人,達米安費雪瑟縮在遠處,顯拘謹。昆莉亞其實更喜歡蒂沃的這個孩子:達米安費雪是個好孩子,心疼母親,善心,不願濫用龍心,他的龍身不鋒利,甚至有些石彩的色澤,像孩童夢中的神話生物。但在龍的世界中,最強大的是那最純粹而最強烈的色彩:黑色,紅色,白色。維裏昂拉攏,或脅迫蓋特伊雷什文所來的龍子。他和這六個孩子關系緊密,因他們被他所成就和教導。

忽如其來,昆莉亞不想打斷他。為什麽要打斷?若平衡在瞬間崩斷,維裏昂和她會做一樣的事:保護好克倫索恩。

但這只是太奇怪了……為什麽?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見達米安費雪忽面露驚恐,擡起手。昆莉亞回頭,見下方,塔提亞摔落手中餐盤,回身狂奔。

“刺客!”她聽她叫道,昆莉亞渾身緊繃,眼正要掃視全場——然瞬間光明全暗,不曾過渡。她驚愕萬分:她面前亦是無光,二十年來未曾有過,緊接那深邃寒冷襲上全身,她握住心口,手撐欄杆,聽其下傳來混亂瘋狂的叫喊。有近三十秒她一動不能動,被那龐大的寒壓覆蓋全身,身後的人群将她擠在欄杆上,她的鱗哀鳴欲生長而無濟于事。

“昆莉亞!”她聽維裏昂叫道;他托住她的肩将她扶起來,她猛烈咳嗽,他顯惶恐。 “昆莉亞?”維裏昂問。她搖頭。

“……白龍心。”她勉力道,手握劍以傷口回複心智:“這是三王心的威壓——有人被白龍心選中了。”她擡起手:“別管我,去找克倫索恩。”她承諾:“我馬上就會跟上來。”

“不。”出她意料,維格斯坦第沒有離開,而緊緊抱着她。她能察覺他在皺眉。 “不。”維格斯坦第道,語帶難以置信:“沒有必要。”他語氣亦微微顫抖:“昆莉亞,被選中的人是……”

總理大臣搖頭,然事态比他們願接受的發展更快。當她們難以置信倍感痛苦地依偎在一起品味真相時,底下已有人苦痛的受踏之聲,她倆聽見別耶茨的高喊:“擒住那刺客!”又緊接着一句咆哮:“別耶茨你這混賬!”

“安伊南?”昆莉亞悲痛道,莫大的關切使她撐起身子,然她身後,維裏昂的狀态不比她好多少。他渾身顫抖:“殺了洛蘭的,是……是他自己的……”他全無憤怒,只有種不可置信的崩潰:“為了救這孩子,多少人喪了命……我們放出了什麽東西……”

這回換昆莉亞撐起他。 “維裏昂。”她呼喚道:“回來,維裏昂。安伊南若被圍攻會死的!”她拍打他的臉:“保護城裏的居民。”她看了一眼外邊的天色,喃喃道:“要化龍了。”

風暴應聲而起:雷光劃過無光夜空,帶來第一束光明,照亮兩道白黑相交的山脊——安伊南和別耶茨,'環月團'的兩個高階軍官雙雙破窗化龍,氣流卷起大廳內布匹燈飾使得剎那光亮勾勒飛晶之貌,昆莉亞見窗邊,那高大的黑王座後站着個瘦削脆弱的身影,閃電使他似是無色的白,狂風碎屑掠他而過。克倫索恩轉過頭來,眉目幾乎是感傷的。她自始至終沒有聽到過他的聲音。一次也沒有。

昆莉亞見他看向她,輕輕張了張嘴。對不起。那孩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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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的。”塔提亞滾進升降機後才發現自個肩膀上被甩了支飛刀,插的位置十分尴尬故拔也不好拔,只能挂着。升降機下落,上頭還有畜生在拼命拽,她幹脆在裏邊坐平地跳,将這石疙瘩往下砸——天道好輪回。二十五年前,克倫索恩這小崽子的父親(很可能已經死了)就是這麽用升降機在幾百個'鬣犬'的眼皮下逃走的,想不到二十五年後她如法炮制了一波。若不是情景詭異實頗有趣味。

丫的。塔提亞邊跳邊止不住地想。真是看錯克倫索恩這小子了,不想他竟能自導自演還謀殺親爹!世風日下。她越想越發怵,忽心裏咯噔,記起他的一句話:若昆莉亞姨……

他不是真想将老妹兒妻夫倆都害死來成就自己的登基大業吧?真的有人肌肉不大邪念不小?塔提亞滿面疑惑:難不成龍心真能讓人發瘋嗎?

思及種種,她認為:真有可能。

她正想,門已經開了,她趕緊滾了出去,果不其然她剛落地那石門就關了,轟地被機關拽了上去,留她在血井裏兩眼一抹黑:平心而論這地方的基礎設施由于拉斯提庫斯不提倡,跟二十五年前別無二致,從升降機到東部門口正常情況是走不得的,原先塔提亞也許能攀岩上去,如今拖着受傷的肩膀也愛莫能助。排除法她迅速踏上那龍骨朝着南部出口狂奔。

找匹馬……找匹馬……逃出孛林……接下來去哪兒呢?哎喲。她頭疼:克倫索恩的話一句都不能信了。他肯定一直惦記着小時候他差點被她殺了,不跑遠點估計是不會放過她。要不她回海上找老同事們?當初她走的時候她們說叛徒回來一次殺兩次。還是算了——回老家?行。大不了毀容剃了頭,回老家蹲着……但那龍鱗怎麽去掉?

她邊跑邊想,然而沒有一個念頭真的進入她的腦海。那話揮之不去:要是昆莉亞……要是昆莉亞……

塔提亞拼命搖頭:她回去也沒用啊!給龍修腳嗎?然而她步伐慢了,腰間的匕首被拔出來,往胸前的龍鱗上刺。

女兒。她聽見那陣聲音:我們血脈相連,榮辱與共。

一将功成萬骨枯啊。

那鱗絲毫不動,塔提亞卻聽背後傳來破空一聲,條件反射落地一滾,肩上那傷口痛得她呲牙裂齒。箭落在她頂上的石壁中,可見其力道之大。然而準頭頗差,她若不躲,實際也隔了十萬八千裏。

她回頭。塔提亞面露絕望:“又是你?”

來人可不似她一般摸黑跑路:那年輕男人全副武裝,長弓長劍,腰別明石燈照亮一片地域,打在他那短而鋒利的白發上讓他好似光頭。塔提亞仔細一看,無語凝噎,道:“你這是什麽混血雜種啊,柳徹尼?”她指指點點:“又是黑鱗又是白鱗的……”

正是跟她沖突過的那'龍子'。不過已絲毫不見先前窘迫。他的血管裏已被灌注了那'環月團'特供的自信藥劑,正同積食一樣從他嘴邊溢出來。

哎喲。塔提亞突然想到:拉斯提庫斯死了,'環月團'終于能為他們的男子氣概徹底驕傲了。克倫索恩也許弄到了一顆王心,但他的男子氣概是負數;他爹坐鎮孛林數年,令全水原男人失去了顧盼自雄的資本。 '環月團'一直想報這一箭之仇。那可是男子氣概!

“這不重要。”柳徹尼文雅道,再次拉上弓:“只要能教訓你就好了,女人。”他笑道:“這可憐,悲哀,滑稽的無血之人。”

塔提亞的青筋跳了一下。她最終聳聳肩。 “你最好祈禱黑老大死了,孩子。”她故作神秘道:“否則我有辦法讓你離去得豐富多彩。”

她說完,拔腿就跑。柳徹尼那愣神的幾秒讓她知道,也許拉斯提庫斯死了,但留下的恐懼遺産仍是有用的。

不過——她飛快想到——他真的死了麽?

塔提亞飛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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