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雅典娜
雅典娜
塔提亞大步跑過已廢棄重賣給牧場的南部訓練場時幾只活躍的貓值夜班的狗和純粹熬夜的羊都擡頭看她,她跟衆觀衆對視幾眼騰地翻過欄杆在一片雞飛狗跳中飛速蹦向馬圈,肩上裂到就差噴泉的傷口在地上留下一路火燒的痕跡。“你這女人還挺能跑!”她聽柳徹尼這小子在後邊氣急敗壞地大叫:他血統确實不錯,優勢雜種實力不俗,致使塔提亞不得不一直憑借人生但地熟的優勢在水澤樹林裏蛇形走位。這身負龍血的高貴青少年已摔了不知多少個狗吃屎。塔提亞回頭拍嘴喔喔叫:“不跑還等着被你抓啊!”她拉下眼皮:“慢死了!弱雞!”柳徹尼那白色的頭發差點就隔空引燃了。然此話一出,他卻不得不放慢了點速度:蓋因塔提亞能跑程度确實超乎常人的預估範圍,她不僅跑得快耐力還奇強,二人已跑出五公裏不止,她維持近每小時二十公裏的神速還不帶停。柳徹尼不得不估計若情況必要她能跑到每小時三十公裏。至于他本人——塔提亞回頭瞥一眼,見那青少年喘氣不止,便知他來之前喝了龍血但素質不夠,此時發暈了。
為啥呢?她撇撇嘴:因為血乃心的媒介。化龍與否,要看這心選不選擇你。她內心其實略有擔憂,因這地兒壞處就是太偏僻了,周遭沒有狹窄地形,頗好化龍,萬一這小子氣急了直接化龍,跑成風她也躲不過。她閃到馬廄旁,撕下半截外套三下五除二将那已凝固發紫的傷口綁起來,用餘光看柳徹尼。夜色昏黑然月光朗朗,她可見那男孩臉上蠕動的黑白鱗,見他雙手捂心,知他是有困難——卻不是全然不可能化龍。
牧場後,那海般遼闊的黑湖上傳來龍鳴。這聲響似鯨歌之聲,然更有百倍凄涼,廣闊,恐怖,比什麽銅鐘水鐘都有用,居民該從睡夢紛紛醒來,走到街上看龍游空中,接下來就是萬魔紛亂,跪的跪,祈禱的祈禱,悶頭大睡逃避現實的,騎馬帶包趕快出城的,應有盡有。塔提亞聽到隔壁谷倉外那牧場主推門的時候,緊接着便是聲:“女神啊!”
柳徹尼在她四十米外發出便秘般的嘶吼呻吟。塔提亞拔出腰間的長刀,面色凝重。
跟潛在龍心持有者戰鬥的第一法則:能殺趕快殺。她決定好人做到底,将這被羞辱的孩子就地宰了。她蓄勢待發,随時準備好閃電般沖出去拼蠻力一刀将這男孩的心髒捅穿;若鱗片已護心便轉身發力斬首,能拖一秒是一秒。有人在面前化龍那可不是玩笑,本地的羊咩咩今晚就要去往生了。
——準備。塔提亞垂頭,呼出一口氣:老實說這業務已十幾年沒做過了,她上次殺過個龍心持有者還是上次,跟‘鬣犬’在海外打游擊的時候,撈了個很小的心回去研究。那心後來因內部矛盾被分食了,一無所獲:持有者在徹底化龍前,這就是顆普通的心,由此‘鬣犬’殘黨數十年都沒能獲得真正的龍心,因只有龍能殺龍。
這也是為什麽她沒獲得真正的龍心。塔提亞面部抽搐:介不介意我爸弄了你的龍心走啊?
這種時候就很介意噢!她頗無語,後腳發力——然在渾身飛出去的瞬間便倒栽蔥落在地上。塔提亞疼得呲牙裂齒:這痛和傷口那般撕裂滾燙的痛不一樣,而是全寒全冰,凍得人似一顆石子就能被砸成粉末。她從土中擡頭,見柳徹尼也是踉跄倒地,在地上翻滾。
好小子。塔提亞心想:克倫索恩這回真是出息了。
毒。塔提亞本人繼位者戰争時中過一次這一類,此時便記起來了:米涅斯蒙的毒牙是冷的,凍到人心裏。昆莉亞也對此記憶猶新:她每回喝醉吹涼風,冷了就往塔提亞那邊靠,因中了這毒一次,一生都忘不了。塔提亞過去沒覺得那樣誇張,以為那是楛珠式脆弱,昆莉亞式修辭,此時再無龍血庇護,也不得不認了。
她張開手,刀落在地上,最後一眼是那些沒吃冰糕的羊咩咩,舉着肮髒潔白的臉懸在她頭上,衆首捧出一圓形縫隙中的月亮,照耀塔提亞不省人事。
她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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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多米揚先前想把敘鉑.阿奈爾雷什文直接放在個儲藏櫃裏便算仁至義盡,卻不想這小孩生生摔暈了兩個‘環月’士兵之後又從樓梯上高空抛物砸暈了第三個,不由萌生出種在神奇舊物市場裏掏出個賣相醜陋然奇招頻出的吉祥物後不知該扔還是該帶走手上的掙紮。那從下往上的‘環月’軍官直接摔下一樓,便聽敘鉑‘哇’的一聲哭了,樹獺一樣扒着安多米揚的脖子,那鼻涕和毒蟲般逼近她。她肅然起敬,又聽維斯塔利亞在耳邊呻吟,勉力道:“小安多米,帶我出城。”安多米揚遂沒心情管敘鉑了,關切道:“你怎麽樣?還撐得住嗎?”維斯塔利亞笑笑,冷汗從額頭上滑落:“帶我出去,會好些。”她又道:“你也應盡快出去——孛林很快便要亂了,一會堵得水洩不通,不好通行。”
敘鉑大哭:“維斯塔夫人——敘鉑好怕——敘鉑要騎龍——”安多米揚氣急敗壞:“住嘴!”然後又撈起二人狂奔下樓去尋馬——說來也怪,雖然她向來有自私冷酷理性的名聲,從小關照長輩之事也始終不去身邊,安多米揚心有不耐卻始終體貼入微,對她那退役後多病的母親也是如此。
倒像是前生有什麽孽債一樣。
安多米揚将維斯塔利亞扶上馬然後騰身跳上,留敘鉑在後背哀哀問:“欸,我呢?敘鉑呢?”安多米揚一抽馬鞭,吼道:“跳上來抓着馬臀!”敘鉑原先還願哭兩下,只見安多米揚已快射出去了趕快貓躍上來,緊緊貼着馬屁股,嘴裏還安慰自己:騎馬也可以。敘鉑也可以接受騎馬。
真是白癡啊。安多米揚流汗。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對這白癡格外來氣,又像是條無源之濤濤大河。
堡壘上方傳來陣震天動地的吼聲,夜空似起漩渦。安多米揚擡眼看去,只見兩條巨龍互扯側翼,龍身在百米高空上化為兩個适中黑點,俄而又俯沖向下,引堡壘衆人尖叫,看二龍擦過似随時要撞上建築,只轉眼又擡升。安多米揚認不出這龍都是誰:她從小就對這衆人癡迷的四不像興趣缺缺,甚覺得醜陋。姨母詩妲庫娃問她要不要喝點龍血強身健體,她斷然拒絕:哪怕她不愛招蜂引蝶,也無意刻意變醜。她唯一所見便是又有人從高層接二連三躍出窗外,姿态不乏滑稽,又在陣陣煙霧中升天化龍。她捂住口鼻:這空氣中的下沉氣流已使地面如壓重石。敘鉑道:敘鉑屁股痛,而她身前,維斯塔利亞手心被湧出龍鱗割破,嘴中抽氣。
“快些,小安多米。”她氣若游絲地催促:“這龍心是米涅斯蒙的——我若不走遠些,恐會被奪了心智,強行化龍。”
敘鉑從馬臀上回頭,眨眼:“維斯塔夫人,為什麽?”
安多米揚眉頭緊鎖。維斯塔利亞微笑,顯極為虛弱:“我背叛了米涅斯蒙,卻未還他的龍血權能。大約他要想我來讨債了吧?”
敘鉑呵呵笑:“怎麽會。”他抽着鼻涕:“維斯塔夫人這麽溫柔這麽漂亮,他不會怪你的。”安多米揚哭笑不得:“你少說兩句吧。”
話雖如此,她仍快馬加鞭,在特裏圖恩空曠的街道中狂奔向東南部的出城口。維斯塔利亞閉目養神,渾身汗如雨下,顫抖不斷,她便也不問她,自行整理情況:自她出生以來,全境有過幾回政治亂象,最典型的莫過于阿奈爾雷什文叛亂,但未有一次至這次這般詭異——國王失蹤,龍子來朝,孛林那孱弱的繼承人不拼命尋他那作為靠山的長兄,或向虎視眈眈的龍子讓出繼承權保命,反召深夜大宴,不顧人多眼雜将自己暴露險境之中——其中的原因便是這戲碼都是他自導自演!
安多米揚搖頭:孛林這聞名全境的‘大公子’可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少年時曾放任自己進入藝術家的世界以逃避對他來說過于艱辛的龍類政治,後來也放棄幻想回到朝中,幾年來低調沉穩,不想這回直接謀害親父先斬後奏,召集四十幾位龍子到孛林,導演‘誅殺叛亂’的戲碼。安多米揚雖對孛林政治只略知皮毛,但也不難想見克倫索恩必是只将計劃告訴了很少一部分‘環月’高層,使他們假對諸有志龍子伸出橄榄枝以誘其叛亂,再聯合諸親信一舉誅之,幾可将最危險分子一網打盡,又在全境确立龍威,繼承其父衣缽。她擡頭望天,只見陌生龍體在高空滑行,始終不見她那唯一認識的身形:孛林僅次于國王的巨龍,軍務大臣昆莉亞尚未進入龍戰之中。
幸好母親已回去了。這是安多米揚唯一的安慰——龍戰一旦進入最終階段,沒有巨龍會在意平民損傷,當年蓋特伊雷什文的慘狀使人記憶猶新。她必須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奔出孛林城,踏上回到喀朗闵尼斯的路:龍戰往往慘烈而短暫,一旦逐出勝利者,便意味混亂告一段落。關鍵只在這短短幾小時內。
誰也沒想到軟弱敏感如克倫索恩會選這麽一場豪賭入場。安多米揚尚不見昆莉亞化龍,便也注意到場上仍沒有一頭地龍——地龍乃是地行,水行龍,長于防守和突襲戰。蓋特伊雷什文的封地巨龍維格斯坦第便是靠城內突襲,最終攻破了‘海境牆’的城門,全城飛龍被迫化龍,被國王的對空軍隊全數殲滅。尚無地龍,便意味着戰鬥尚未進入分明階段,而孛林最忠于國王的兩只巨龍,軍務大臣和總理大臣夫婦,尚且潛伏在暗處。
昆莉亞和維格斯坦第對國王的忠心不二,一如曾經他們對他的首位繼承人——然而在這繼承人謀殺了國王本人後,他們仍然會這樣選擇麽?
克倫索恩必然也需考慮到這一點。安多米揚想到,根據維斯塔利亞的反應,他的龍心極可能是三王心之一的白龍心,如此方能使他有能力謀害他令人聞風喪膽的大哥——黑龍心的持有者拉斯提庫斯。拉斯提庫斯恐是中毒不醒後被挖了心,然而怪哉,似乎一個半月來,所有的黑龍心關聯者都不能斷定宗主已死……也許他尚在人世,只是狀況不佳?
撲朔迷離:然而一事可以确定。克倫索恩必然是動用了白龍心的能力,這心血長于計謀毒殺,戰鬥力稍弱,故使他必要韬光養晦,在繼位前就将任何可能的反動勢力連根拔起。這是白龍心的長處,也是致命弱點:他必要隐藏到決勝一刻才能出場,否則極可能被收得漁翁之利,被跟他聯手的‘環月’軍官所殺。
安多米揚正飛速思索這起詭異的政變,忽聽敘鉑.阿奈爾雷什文在她身後叫起來:“好多人!”她擡眼一看,不由渾身緊繃:安多米揚馬術不凡,只不想城內商隊響應速度竟如此之快,其眼界也如此之狹隘!她飛奔而來,只見通向‘淚谷’的陸橋已被運送辎重貨物的車隊堵了個水洩不通,城內大商催馬趕來願在地龍出場前将值錢物品運出去——知道龍戰德性的顯然不只是安多米揚。她咂舌,對敘鉑吼道:“抓緊了!”便想跳馬出去,不想這一聲下去敘鉑.阿奈爾雷什文竟直接落在地上,蜷縮身體,面部扭曲,卻哭不出來,只叫:“冷……”
這白癡呻吟:“敘鉑好冷……”
安多米揚瞳孔睜大。她趕緊低頭看維斯塔利亞,只見這美婦人已是半面生鱗,呼吸痛苦,只仍面帶微笑,道:“……毒。”她伸手撫摸安多米揚的手臂,道:“來不及了,小安多米。”維斯塔利亞掙紮道:“掉頭——去過去‘鬣犬’的南部訓練場。沿着這條路向北就是。”她呻吟:“那地方空曠,讓我在那化龍罷。”
安多米揚跳馬将敘鉑抱在懷裏,感他全身如冰雕一般,內心悚然:克倫索恩竟在全場食物中都下了毒,只是她運氣好,心情不佳,一口沒動才逃過一劫。她擡頭看,果見空中那飛舞巨龍中不少踉跄下落,動作凝滞。無色之毒——此乃白龍心的秘寶。
她眉頭緊縮。“別放棄。”她低聲同維斯塔利亞道:“我能帶你們出去。”
維斯塔利亞笑,用被龍鱗的手撫摸她的臉,說出來的話卻使安多米揚幾吐血:“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敘鉑邊哭邊笑:“維斯塔夫人……喜歡……”
安多米揚失聲大吼:“喜歡個頭!”她崩潰了:“那男人到底哪裏好?!”敘鉑呵呵笑,口裏吐出唾沫:“國王長得好看呢……”安多米揚瞠目欲裂:“有我好看嗎!長得好看能當飯吃嗎?”
她一吼,緊張氣氛消解大半,忽意識到這兩個性命垂危的傷員都在逗弄她,不由氣急攻心,怒道:“好,你尋死,我便幫你尋死。”她掉馬朝着南部訓練場奔去,敘鉑在馬後嘔得稀裏嘩啦的。
“呵呵。”維斯塔利亞笑,感她氣憤萬分:“你還是不明白,小安多米。”她笑:“這就是龍的命。像我這樣的弱女子,若是有戰場,也是不能逃的,化龍還有一兩分生機,逃跑卻可能錯失良機,不明不白地死了。”她咳了兩聲,知安多米揚心軟了些,又柔媚加道:“不過我是真的挺喜歡他的,嗯?”她眨眨眼:“幫喜歡的男人報仇,不也……”
“閉嘴!”安多米揚咆哮。敘鉑在後頭咯咯笑,至于他一會摔下馬在地上滾來兩圈,悄無聲息,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了:敘鉑只是個白癡呀!敘鉑在地上掉了幾滴淚,然後安心地趴着睡了。月亮照着他,而安多米揚跟維斯塔利亞兩人仍停在馬上,見到一群羊中跟活死人一樣扭打的兩具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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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莉亞打開堡壘頂端的門,狂風掀起她的外袍,落下幾滴扭曲的雨。她回頭,劍從鞘中跳出,似水一般流到她手中。她回頭,平靜溫和,仍如此看着追她上樓的兩個‘環月’軍官。軍務大臣嘆氣:“不必上前了,兩位。”她解釋:“我們同袍多年,如此結局實乃遺憾。我無意與你二人戰鬥。”昆莉亞姿态誠懇:“若戰局無轉機,我方已必輸無疑,到時我自願挖心送還。”那兩軍官彼此獰笑,道:“難道女人都是這個德性?一到關鍵時刻便自盡?”昆莉亞也不惱:這二士兵龍身實力遠不她,若他二人執意化龍,十分鐘內便要落命。她轉而擡頭望天,見安伊南之血灑落她頭頂,心中悲涼:她雖未嘗一口酒水食物,不曾中毒,看這境況,安伊南恐是狀态不佳。別耶茨攜三龍圍攻他,他還能持住多久,她實在不敢樂觀。
“你還是化龍罷,軍大臣。”她身後那二軍官亵笑道:“你不在乎自己的命,你丈夫呢?他現在定還找機會埋伏呢。他平常在床上是不是也這樣——埋伏啊?”兩人哈哈大笑,昆莉亞背手搖頭:這話粗俗,卻有道理。雖再如何掙紮也難扭轉戰局,那些正苦苦在空中掙紮的戰友和龍子們心中是如何絕望?昆莉亞可見那混沌流蕩的天空中,幾踉跄,稚嫩的身形在其中穿梭,幾只巨龍圍其撕咬,恰似在水中被群利齒魚所撕咬的巨鯊。那些龍子尚無戰鬥經驗。
她閉上眼。
下一刻,那笑聲戛然而止:兩顆頭顱被絕大之力劈離頸身,飛濺旋轉的血液中那兩顆眼珠還可看見斬首者的動作。軍務大臣回身一劍先斷一顆頭顱,再踏地發力,地面都因這一壓而晃動,刀刃破開頸邊瘋狂生長保護頭顱的鱗片劃出割帛斷鐵之聲,又在入空的一刻驟然加速猛斷第二顆——刃發之時空氣發出苦痛爆鳴,軍大臣動作不停,換手持劍,以左劍破入左邊那士兵之胸膛,右手沖拳而出已擊破士兵胸口黑鱗,握住那滾燙躍動之心。
“——抱歉了。”昆莉亞低聲道。她收劍回手,左側那身體半面胸膛被撕裂,右側屍體踉跄倒下,血噴如柱,沾染她深色長袍。她手持兩心,惆悵望向天空,感雨滴甚少,難洗刷身上血腥。她張開雙手,那兩心便掉落在地。
龍鳴。
黑雲下砸入地,給予這龍王眷屬最盛大靈魂噴湧:人身碎裂,靈魂飄蕩,似喜似憂皆化為震蕩天地的咆哮,昭示巨龍的入場。空中衆龍皆下視此地,在謀劃布局前給予這無關身份龐大的尊重。時隔十五年,昆莉亞再次完全解放了這顆龍心,她将化出的龍身将達到她的極限,也大抵——會見證她的隕落。她感惆悵:在那之前,她會殺更多龍。只有龍才能殺龍,之後的事,已不在她人心的控制內。
她騰空而起:化龍永遠是奇妙的。對她來說尤其如此,自第一次化龍開始,她最深的感受便是憂愁。她俯視地面,透夜空,人群狂奔,堡壘內的械鬥,衆信徒跪地祈禱,朦胧可見。她環視四周,在湖心處,尋到了維裏昂的身影。
我來了。她內心對他微笑:她們二人以命相搏,死前不是不能全殲別耶茨的派系,然而之後?
她們又能下手,殺死克倫索恩麽?
昆莉亞苦笑搖頭。她了解維裏昂,她們一定是做了同樣的選擇,無論克倫索恩是否會對她們下殺手,她們已在絕望中做好了準備。她們做不了什麽。
她呢?昆莉亞朦胧想:真是不該帶她來。但她應該已從南城區跑了罷?她再不能多想。那龍心轟鳴的咆哮帶來她不能選擇的憤怒,她必須遵從,否則便要被撕裂。昆莉亞加速向安伊南所在戰場滑翔而去。她憑突襲的速度,一擊便咬碎別耶茨身旁那中型巨龍的頭顱;他在她口中咆哮呻吟。她和別耶茨在雲中互相看着,都見到彼此野獸般荒誕而恐怖的模樣。昆莉亞松開這巨龍的頭顱,振翅飛向高空——安伊南緊追而上,二龍打亂先前的陣型,引先前被別耶茨分割的戰場重新聚合。昆莉亞的部下紛紛向中心靠攏。
很好。昆莉亞想,這樣還有時間可消耗。不算上經驗不足的龍子,衆‘環月’軍官可鏖戰整晚。這對她們來說自是家常便飯。她略看安伊南和衆部下狀态,判斷這毒對巨龍來說恐不算太烈。
“抱歉了,各位。”昆莉亞嘶啞道:“這可能是場持久戰。”
安伊南的聲音亦恐怖難耐。巨龍間可交流的語言是有限的,為此龍戰前的交流至關重要,然這回她們別無選擇。“沒事。”他啞聲笑,血如雨落:“做龍,不就是這樣……”
不是每個人都有他的好心态。昆莉亞知道多數人已陷入絕望,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而猜出來的,更願向克倫索恩投降。他們對誰當國王并無所謂。所以這算什麽持久戰呢?為何持久?
她看向遠處。大抵是她也感急切了,昆莉亞想:她感到那視線遠端,有片黑雲,正在迅速逼近。
簡直就好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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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妹啊。”塔提亞一邊伸出對她來說可稱綿軟無力的手抵住柳徹尼的腦袋,一邊看天上,倍感驚喜:“我妹啊。”柳徹尼面目猙獰:“什麽我妹!”塔提亞被他的口臭惡心得沒轍,加上中毒,徹底手軟了,被揍了一拳在臉上,頭暈眼花。正是時,‘環月’內戰轟轟烈烈經過二人頭上的高空,塔提亞心道:楛珠救我。卻朦胧看昆莉亞似正一人戰三龍,搖頭作罷了。
“我要狠狠地教訓你!”柳徹尼宣布。他也因這毒神智不太清晰,解皮帶的手都在打顫,仍把他那寶貝命根伸到她面前來,塔提亞面露惡心:“你們真是能不能有點創意啊?”實在太臭了。她擡腿一踹,不想真是沒力氣了,反被柳徹尼捉住,擺成個不太正常的姿勢。柳徹尼面露兇光,對着她的臉來一拳,又來第二拳,塔提亞都麻木了,想:她好像今天确實要交代在這裏了。
處女……
雖說她大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思及這個詞,還是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惡心。她正深呼吸做痛覺壓抑準備,不想頂上反傳來柳徹尼的哀嚎,她擡眼便看見一有幾分面熟,又有幾分神似的面孔怒如神魔懸挂在她頭上:安多米揚.美斯明收了她可能的童真和商業精神,露出皮囊下藏有的暴怒。塔提亞略愣神:何以這表情如此熟悉?在深藍夜空中,她幾像有一頭紅發似的……
“畜生!”安多米揚吼道,幾沒絲毫猶豫地拔刀割了柳徹尼的喉嚨。她顯然是準備順便把他的頭也割了,然确實柳徹尼頸已生出龍鱗,極難下刀,再來安多米揚只是健美達人不是職業軍人,不懂如何做這事。然以塔提亞觀之,她似乎經驗不夠,熱情來湊——柳徹尼的頭幾真被她以一腔暴怒開了個足以斷刀的口子。
“我來!”塔提亞可不放過這良機,東倒西歪地跳起來,跟安多米揚一起四手握住那刀。塔提亞中毒,抖如篩糠,哆嗦道:“這,這樣割……”她這時候還不忘敘舊:“可感謝你了,安多米,”她撞撞她肩膀:“你不曉得,你媽小時候,也這麽救過我一命……”
“讓開!”她們身後又來陣虛弱的聲音。“維斯塔?”安多米揚失聲叫,然那慣常優雅柔軟的女——巨龍閃身撲來,鎖住柳徹尼的身體,手往他的心口去撞。二人見她體表龍鱗噴湧而出,周遭氣溫猛降。“維斯塔!”安多米揚仍擔心至極,塔提亞卻拉着她後退。“哎喲……”她自己也走得顫顫巍巍的:“她要化龍了……”
塔提亞剛走幾步,便看見不遠處,有個巨型毛蟲似的物體正在林地間蠕動。她向那走了幾步,忽腳下一軟,栽到這毛蟲身上,而電光火石間冷氣勃發,塔提亞擡頭一看,只見群羊被那冰暴似的風吹向四處,空中登時多黑白二龍——塔提亞瞧着面前那顆巨樹上正淋漓滾落的羊血,轉頭對安多米揚道:“要不是我倆剛剛朝這毛蟲走來,也跟這羊一樣被碾作肉醬了。”她低頭:“什麽毛蟲,這麽大……”
敘鉑.阿奈爾雷什文在她腳下睡得正香。塔提亞挑挑眉:“傻人有傻福呀。”她伸手拍了拍敘鉑的腦袋:“多謝了。”
安多米揚沒有這閑心。塔提亞轉頭看,見那冷酷女人捂臉抽泣,還不敢給人聽到,頗覺好笑,又不知怎麽,覺得很欣慰。她将安多米揚放到自己不提大戰的肩上,安慰道:“不哭不哭。”安多米揚不聽,隐約,塔提亞只聽她道:“那男人到底有什麽好啊……”
頗顯絕望。不過情況确實有些絕望:柳徹尼被安多米揚差點斬首,絕境之時竟然化龍,被維斯塔利亞一路拖拽向湖邊去了。只是那女人顯狀态不佳,塔提亞咂舌:待會柳徹尼又要興奮了。我殺了女巨龍欸!
塔提亞擡頭望天:左側天空,‘環月’大戰不休,右側天空,新化龍的龍子正在和兩個不善戰鬥的老牌巨龍纏鬥:維斯塔利亞被兩只巨龍圍攻,至于維格斯坦第,塔提亞見他從水裏鑽出來後,就沒好過過,一直在被啄着打: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水裏。他只能潛水避一避。
她陷入了沉思。
“你今天生日嗎?”她低頭,見那毛蟲忽然擡了頭,敘鉑.阿奈爾雷什文帶着種詭異的微笑看着她。“不?”她說:“我不知道我生日哪天……”
“啊,那正好呀。”那小孩笑,顯神秘莫測:“那說明哪一天都可能是你的生日。”他鼓勵她:“你可以許願啊。會靈的。”
塔提亞露出一副癡呆的表情。“好吧。”她聳聳肩,合上了手——都瘋了。
“額,許願……”她對着月亮:“我許願,讓老妹兒活下來……許願……”
她在思考怎麽樣才可能讓昆莉亞活下來,電光火石之間,她眼前只有一片黑色。
“許願——”她一邊打顫,一邊咬牙道:“我許願讓那小子的爹回來,好好教訓他一頓!”塔提亞忽然徹底放棄了理智,擡手大叫道:“對啊!拉斯提庫斯!”她對天吆喝道:“拉斯提庫斯大人!拉斯提庫斯叔叔!你回來吧!”她把手做成圓向天大喊:“柳徹尼罵女人了——拉叔你要為我做主啊——救救昆莉亞——”
她的聲音回蕩在夜空中,幾只大難不死的羊擡頭看她;主人早在她和柳徹尼地面戰時便跑了。它們現在是徹底自由和危險的,在衆龍之中。有一會,連渡鴉都不回應它,直到那寂寞被一廣闊聲響掩蓋。
號角鳴響。
一聲。兩聲。三聲。四聲。六聲。八聲。
十二聲。
塔提亞的手放下來。
最後一聲。
十三聲。
王歸。
眼淚從塔提亞眼眶滑落。這宣告國王回都的號角回蕩在孛林城內,遠播四處,必是連空中的群龍,地面的走獸和無數信徒居民都動作一滞。她低頭看安多米揚,激動溢于言表:“你看見了嗎?”她像中了彩票一樣激動不已:“靈了!”塔提亞跳起:“真的靈了!”
安多米揚搖頭。她還精神恍惚。“龍影都沒有。”她已到極限:“幻覺罷了……”
敘鉑,那小白癡,卻顯端莊。“我說了很靈啦。”
他向外爬行,肚子淌過綿羊滲出的血汗。在它們分開的四肢和肚皮中他向前蠕動,不時轉頭輕輕拍那些已死羔羊平靜的面孔。塔提亞跟着他跑了出去,身後跟着安多米揚——因有何事确實來了。她們起先被這無四肢的癡呆先知引向湖邊,最後又将他回複為一個脆弱肮髒的頑童,背着他跑向湖邊。湖水振動——那表面向來平靜的湖面因深水回流起浪,‘黑池’之水推向兩岸,當她們到時,月光在湖心已被徹底打碎,兩岸樹林搖晃,空中雲層盤旋;飛沙走石,風起雲湧,人畜心中被莫大恐懼占據,那聳立的高塔似座頹圮墓碑,祭奠業已喪生的萬物。尖塔身後,如夢似幻,龍影浮現。
沒人會否認:這龍影和人看見的其餘所有龍影不是同一事物。它代表了種截然不同的存在,一種純粹凝練的化身。
塔提亞轉頭。隔起浪的湖水,她在湖對面看見個被月光照亮的白影,脆弱,高瘦而恍惚。他也盯着那龍影。
然有一事來得更快:剎那間柳徹尼化出的那年輕而狂暴的龍身降落在湖對岸的克倫索恩面前。他沒有動。轉眼許多龍影都向那邊趕:幫柳徹尼的,救克倫索恩,不知道去幹嘛的,都在瞬間。
繼而群龍被一陣掀起的高浪盡數淹沒。塔提亞捂住雙耳:龍群咆哮,仿佛這黑水中夾雜難耐苦痛。這浪潮似北海海嘯,攀上北岸懸崖直将‘祭林’殘餘淹沒,餘波在南岸都卷起五米,防浪堤不堪重負,身後民衆争相逃竄。然這還沒完。
塔提亞不動:她不能動。回憶襲來,她又記起二十六年前‘海境牆’前,她是如何被這一絕技打得痛苦萬分。她筆直站着,感龍心沸騰,只見一人影,從堡壘五層——那放置武器的陳列室中一躍而下,在空中只是個渺小的黑點,其黑色長發如柳絮飄散空中,只在落于水面時展現其身有何等異常:‘黑池’為此一落掀起巨浪,蓋因‘黑池大君’落水不沉,可行于水上,墜落的沖擊盡數化為浪潮。月光朗照,塔提亞但見那人影直起了身,手中大劍靠于身旁。
一劍;巨浪朝東岸襲去,那處兩只纏鬥巨龍被這一劍打得同落水狗一樣翻滾哀嚎。兩劍;黑潮湧上北岸,別耶茨飛速率衆離開。三劍迫使龍子紛紛離開湖面,第四劍則恰如其分地劈中了那唯一一個不撤退準備搖尾巴的死腦袋。那受擊巨龍回身咆哮,看看哪一個敢挑戰他。
塔提亞的感受是很複雜的:柳徹尼由于化龍時歇斯底裏,失去思考能力,估計現在就要落命了,由人身屠龍大師親手處決,享受的是龍王級別的豪華待遇,她很高興,然而另一方面,她看向湖面——那黑色的影子在水上,朝北岸幾乎是閑庭信步地走來,黑袍帶風獵獵作響,光照其面孔,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她又很難過。
她見那男人——克倫索恩的長得一點也不像的親爹終于反肩發力,飛身向前,反沖力踏起一片黑潮之雨灑落兩岸觀衆身上——這就是孛林國王的號召力。他親身出場表演可是幾年沒有的盛況了,管有多危險,民衆蜂擁而至在岸邊為一睹尊容。
拉斯提庫斯的影子從那數十米的高的浪潮裏浮現,柳徹尼咆哮迎接,雙方體型大小使這畫面顯有荒誕優美,然下一刻失蹤了一個半月的國王就憑實力展現了誰是龍,誰被屠,整整十劍落在柳徹尼身上,他還未能看清是怎麽回事,這劍是從哪來的,持劍人便在他周圍上下切出了一道網;那一人高的大劍被揮得像把輕盈的快劍,最終落在水面時,柳徹尼的龍身已經分成十五塊,只留那蒼白的赤裸人身在起伏,漂浮巨大肉塊之中。
“……大哥。”一聲音從北岸傳來。衆人可見那白影跪下了。塔提亞後退一步,捂住雙眼。這場景對她來說實在太過熟悉。那血雨紛紛的夜晚,她失去了原本可有所有自由。
她沒聽到克倫索恩說了什麽。大約是:莫怪罪別人,罪責在我。拉斯提庫斯沒有回話;他朝兒子走去,塔提亞不在看這鬧劇如何收尾了。她蹲下身,輕輕罵了一句:“嗐。”
嗐。她苦澀道,我真嫉妒,我真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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