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奧德修斯歸來
奧德修斯歸來
尋常人說來可能難以想象:龍心持有者所化出的龍身,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這打拼的內容不是身體素質和腦力心智如何,而集中體現化龍時那心情上。心弱志小之人先前難為龍心所選,而在這所有為心所愛之人中,三王心又是玄中之玄。人只能見王心顯體而俯首跪拜,卻實難揣測這變天幻日的化身中那心中所想,而随日越久,人為二者之間不可消除的等級臣服關系或為崇拜,或為憎恨去猜忌那純粹之色內裏的真實,則越發意識到,任何猜測都只能是錯的,因臣服是其隔閡之因而非之果。
國王回都的第二日安多米揚在塔提亞——的寄宿家庭裏留宿一晚,宿醉,不住往客廳的地圖上丢飛镖,嘴中還是念叨那句話:“我不知道她為什麽就對那個男的那麽死心塌地。”塔提亞下樓上廁所,戴睡帽,打哈欠:“我不知道你怎麽就對她那麽死心塌地。”她也好奇,跑到安多米揚身後給她揉肩,小聲說:“你看上她哪兒了?她年紀夠做你奶奶。”安多米揚皺眉:“沒大沒小的。維斯塔看上去哪兒像奶奶?”塔提亞樂了:“嚯,你喜歡她,因為她長得美,特別勾人,是吧。”安多米揚咂嘴:“也不是。”她抹了抹鼻子:“還很聰明。”她試圖給她比劃:“跟她說話非常有趣,我……”
安多米揚估摸要跟她開始:她給我一種別人給不了我的感覺,塔提亞已經笑昏到地上去了。她拼命憋着笑因為老妹兒兩口子在上邊睡覺。安多米揚眼看就要打她,正是時敘鉑.阿奈爾雷什文在對面沙發上翻了個身,臉上挂着恬靜的微笑;第二天早上醒來他要說他夢見了長翅膀的貓,在天上飛,踏出白色浪花一片一片,末了還在個大貝殼上翻了個跟鬥。
他無比喜歡貝殼。
“行。”塔提亞趕快溜了:“我敬佩你跟拉斯提庫斯當情敵。”她還是沒忍住嘴,貧了一句,顯非常理智中肯:“但你會失敗的。”塔提亞解釋:“你曉得他為什麽成了全水原男人的公敵?因為只有他挖別人牆角的份,沒有別人挖他的道理。”
安多米揚卻不顯惱怒,反而有點看不起塔提亞了。“我是女的,”她慢條斯理解釋道,顯出無比的自信從容:“其餘人都是男的。”兩個人交換了番眼神,安多米揚翹起腿,噴着濃郁酒氣說:“憑長相,我比他好;憑智力,我也遠勝于他。”她說這話是鳳眼斜飛眸光暗沉,披着濃郁長發還真有幾分百人斬的氣勢,塔提亞面露狐疑,只見安多米揚揮手,輕描淡寫道:“龍心?那都是身外之物。我不需要。”棄龍心于糞土,塔提亞剛想給她鼓掌說有好女遺風壯哉我好女兒風範!安多米揚已雙手一軟,整個身體倒下去,就這麽睡了。
回到——化龍之微妙上——盡管塔提亞還有很多想說。譬如說:當一個女的死心塌地地八匹馬都攔不住地讓周圍人大惑不解地傷風敗俗莫名其妙地去愛一個男的的時候,那就說明旁人真的不要靠近了,而以安多米揚這麽冷靜的心态對維斯塔利亞一向是真心當作她的下飯菜的事來看,她必定是欠了維斯塔利亞很大一筆情債。具體多大,人說不好。就塔提亞觀之,以昨日維斯塔利亞拖着一身傷直接梨花帶雨地跑到拉斯提庫斯懷裏在那百轉千折地哭着,大人,大人,擔心死我了,的程度,那必然是相當一大筆。這場景周遭人勉力習慣,讓安多米揚看見了直接兩天起不來床,又挫敗又惡心。
回到化龍之微妙上——有些人化龍時心有郁結,如昆莉亞,她成龍時風格便時常肅穆沉重。有的人心情跟琉璃似的透徹,如米涅斯蒙,他的龍身就寒冷冰涼。還有那‘環月’團的老兵化龍時多迫不及待,那成龍時多腦袋過熱較平常更沖動。有的人化龍時悲憤萬分他化出來的龍身就讓全水原人民都不好過——我們不說這個人是誰。
重點是:這人化龍時如果心智不清明,那化出來的龍身可能永遠都癡呆不受控制了。
此事并非沒有前例:在這短短二十五年內統共有約二十人因此事被秘密處決過。結果是不公布的,因為顯不人道:人是人,龍是龍,豈能因為龍身失控就将人也處決了呢?但國王心思堅決。要不你就別化,要不你就好好化。亂化就是死。‘雙面’拉斯提庫斯大抵是對普通民衆很溫柔的,一到龍類政治上就是個絕對的暴君。都聽我的,不聽你們看着辦。民衆很吃這套,私下讨論都說:國王說得對呀!要是這龍心失控了,放出來害人怎麽辦呢?我們還是聽大王的。大王對我們好。俨然都要成民衆之皇考了,身邊群龍倒恨得牙癢癢:因為顯然,國王是在進一步壓縮可化龍的人選。要知道當初‘環月’情急之下自殘化龍也不在少數,給出這麽一個信號,先時的中段人選一下被砍掉大半,只剩下最高階的巨龍敢有完全把握化龍。
這人心與龍心的博弈,民衆對人和龍的信任以及複雜的孛林政治暫且不論——言而總之,在國王回來這上午,這一條對某個年輕男孩來說尤其重要。當‘環月’代團長之子,柳徹尼在一遭前夜打的你死我活今早被叫上來上朝的文武大臣中間醒來時,只聽一個溫柔和善的聲音,從頂上悠悠傳來。他的面前還雜糅飄蕩着昨日夢幻般的場景,見天水倒轉,黑白交織,一個黑裙飄飄的美婦淩波向他走來……他只見那美婦面若桃李,綠眼含情,一頭黑發柔順及腰,手上還拿這個籃子……
應該是個籃子吧……
“睡得還好,孩子?”
那聲音柔和道,簡直含情脈脈,如昨夜他夢中最末那美婦對他的撫摸,從下颔到胸口,對股溝到膝蓋,從臀部到脊背,無所不碰無所不及,令他如在漂浮,全身幾舒服得解體開裂,血脈噴湧飄飄欲仙。他聽那美婦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叫他好生休息,再醒時,便不要做傻事了,然後轉身欲走,只留下個漆黑高挑的背影。柳徹尼心生惘然,擡手大叫:“——美人別走!”
——別走——別走——別走。
這聲音在會客廳內回蕩,風吹起黑王座上的垂簾。
他睜了眼,目前清晰一刻吓得他幾乎失禁——這龍威非他可抗,何況他現在剛從夢中醒來,神志不清!他翻在地上抖如篩糠,而只聽那柔和的聲音笑了幾聲,最末越來越低,直到粗粝難聞。
“呵呵。”這人手撐臉頰,對左右道:“這孩子。”
國王用手劃過面頰,用那幾可磨石的聲音向柳徹尼道:“——你看朕美不美?”
有人笑了聲,蓋來自國王身側坐的那白衣女人。她側身直接落到國王懷裏,坐到他膝蓋上摟他肩膀,纖纖玉指點着國王的嘴唇,笑罵道:“貧嘴。”她勾勒國王堅硬,甚少纖弱優柔美感的下颔,道:“你哪兒美了?”國王抱緊她的腰,很配合,回道:“是沒有你美。”兩人又是一頓笑,那低沉輕盈,粗重柔美的聲音混雜一處,飄在這大廳面如死灰或幹脆神游天外的大臣臉上。最嚴重的莫過于站在臺階右側這孩子的父親。別耶茨的神色一輩子也沒這麽嚴峻過。
“怎麽,孩子,”國王跟情人笑完了,方傾身,認真看了一眼在地上不斷發抖的柳徹尼,似心情很好,滿面笑容地說到,尖銳的黑王冠懸在頭上:“說說看。你昨天是怎麽,做着做着夢就化龍了?”柳徹尼拼命搖頭,國王面露憐憫:“怕什麽?”
他輕輕別過情人的臉。國王手上密布黑鱗,由此他動作甚小心,撩起情人耳邊那長發,将她半張臉上駭人的撕裂傷展示在衆人面前。“你瞧她,”國王笑道:“被你咬成這樣,都不怕。你怕什麽呢?”
柳徹尼什麽也不敢說。他的直覺告訴他他無論說什麽都改變不了對方的想法。他攥足了最後的理智跟他父親打眼色讓他救救他,淚水在他眼眶裏打轉。別耶茨別開了眼,肩膀顫抖。
“我瞧出來了。”國王久不得回應,顯喪氣,揮手對左右侍從道:“這男孩記不得了。我不難為他。”他拍了拍手,手中龍鱗撞出金屬聲:“別耶茨何在?”別耶茨不等他戲耍,趕緊跪到他身前來,衣袍都在飛舞,頭簡直按到了地上,道:“陛下。”“別耶茨。”國王笑道。他轉頭朝總理大臣,說:“幫我拿盤棋來,維格。”總理大臣下去了。國王又擡手指,示意別耶茨起身,跟他說:“其實我這一去兩個月,最想念的不是別的,就是跟你下棋。”坐在他腿上的情人已在捂嘴笑了,下邊甚至有人昏昏欲睡,難控制自己,也跟着笑。國王不笑,仍垂着那漫長的黑發,王冠上的尖刺對着周圍,耐心解釋:“我現在就想跟你下盤棋。”
“——在這裏?”別耶茨狐疑道。“在這裏。”國王笑道。他跟別耶茨擺手:“何必在意!”國王一指下面那些大臣:“他們都有時間。”
這時總理大臣已将棋盤,棋子都端上來了。國王坐着,膝蓋上還坐着情人,別耶茨跪着,下邊的大臣看着而那黑王座後邊慘淡的天光注視兩人走棋。別耶茨汗如雨下,手指碰到棋子便顫抖,國王則過于輕松。他時常碰倒棋子,打亂陣型而又‘不便起身’,讓別耶茨幫他去撿。
“你下得真壞。”情人笑國王;他确實不會下棋。
“噢——多謝你,別耶茨。”他接過別耶茨手中的棋子,最後一次,再擡頭時,他的龍已将別耶茨的将吃了。他面露笑容,顯某種夢幻而可怖的喜出望外——因人人皆知這表情不屬于他的那顆心,而那顆心的真實已傳遞在周遭的溫度壓力和光線中。那些身穿朝服的臣子感頭暈目眩,耳畔嗡鳴尖刺之聲。國王驚喜道:“啊,我贏了,別耶茨。”他仍然微笑道,他那綠眼寒意逼人:“我聽說你總是讓我。太可惜了。”
別耶茨擡起頭。他可完整地看清他面前這張男人的臉,見他露出笑容。
“——因為我原先打算如果你這局贏了,就饒你兒子一命的。”拉斯提庫斯微笑道:“是不是太可惜了,別耶茨?”
“拉斯提庫斯——”別耶茨再不能承受這般戲弄,怒吼出聲——維斯塔利亞咯咯笑,解開手臂便翩然離去了。被吼的本人巍然不動甚顯幾分乏味,拍手道:“架住他。”兩旁登時飛上另四個‘環月’軍官将別耶茨捅于地面,四槍環心穿刺直取心髒。那四個軍官都不看他的臉。
“父親!”柳徹尼失聲大喊,只被國王一掌拍在王座上震了回去。“小心點,男孩!”拉斯提庫斯聲如洪鐘:“這地方不是你能高聲說話的!”整個大廳回蕩這似人似獸的雷霆之音,國王的震怒此時必定響徹整個堡壘,衆人屏息凝神,只見他臉上那絲玩味戲谑的笑意已全然被張嚴肅寒冷的面孔取代,手上的龍鱗如碎裂般擠壓,柳徹尼臉上的神情寸寸陷于恐懼絕望,眼中只浮現他面上爆出的龍鱗:“別再想陰謀詭計,拖延時間。告訴我,你如何化的龍?”
柳徹尼看向父親;然父親已看不了他。他被埋在一群大漢中間。他渾身發抖,嘴張合半天仍寂靜無聲,不知是真是假。拉斯提庫斯再無耐心,擡手吼道:“——塔提亞!”
一紅影從人群後飛快滾出來,落到兩排大臣中間。衆只見這女人賊眉鼠眼又頗殘忍獸心地擡了頭,道:“臣來了。臣來了。”塔提亞拜了一拜:“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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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提亞直到拉斯提庫斯拉着別耶茨下棋都聽得津津有味,覺得老拉叔近年來損人能力越發高超了,很有親弟的風範,至于後來她被一嗓子從棋局裏吼醒,又覺得卡姐兒,米弟和老拉叔三個人确實是親兄姊弟。自從卡涅琳恩去世,拉斯提庫斯對她那咆哮可算是有繼承,有發揚。常言道:真正的權力是平靜的不寒而栗。拉斯提庫斯對此全然蔑視:他不僅要用絕對的恐怖使人不寒而栗,還要以極高的分貝讓人崩潰哭泣。自十五年前蓋特伊雷什文驚天的百龍叛亂,但凡出現一次化龍事故這低沉轟鳴的咆哮聲可以響徹一日不停,震得堡壘上下人人夜不能寐。要說佩服,塔提亞佩服老拉叔的嗓子。
“——塔提亞!”咆哮起了。
她趕緊滾了出去。
塔提亞跪在黑王座前,一邊拜一邊瞟了眼拉斯提庫斯的樣貌,絕對不是錯覺,他這失蹤一個半月面色竟變滋潤了。能滋潤拉斯提庫斯的只有一樣事:女人。難不成他真是沉迷溫柔鄉樂不思蜀才整出這麽大一簍子?塔提亞搖頭:老拉叔這些年性情是大變,但委實不是變态。他的宗旨是把龍心持有者往死裏整,不是把所有人都往死裏整。特別不是自己的兒子。八成另有蹊跷。她擡手給他拜了兩拜,見他面色不善,道:“你向我說有冤屈要報告,能不能在這兒說?”
塔提亞猛點頭:“當然說。就在這說。”她擡手一抹面上的眼淚,傷感道:“陛下,臣在柳徹尼處受了天大的侮辱。昨日混亂之時,臣用升降機避人出逃,未想柳徹尼竟将臣尾随至南部訓練場。我因中毒力戰不敵,被他在地上痛毆三遍,最末竟還差點遭絕大侮辱!”塔提亞深吸口氣,中氣十足地大吼:“臣差點失去處女之身,被柳徹尼強/奸!”
聲音回蕩會議廳中,空中隐有憋笑之聲。塔提亞轉頭一看,見昆莉亞半含恐慌半含疑惑還加着點不知真假地茫然地瞧着她。塔提亞對她挑挑眉,又聽近處那四個大漢之下別耶茨終于不屑冷哼:“哈!我道你有什麽證據。輕薄你?”他隔重槍之網蔑道:“我兒子哪怕去侮辱一頭羊也不會找你。”
“——陛下!”塔提亞面色誇張,連連指別耶茨:瞧瞧他這嘴。她今天就是要激得別耶茨父子口不擇言撞上拉斯提庫斯的所有禁忌然後死無葬身之地!借刀殺人,妙哉!
但出塔提亞意料,拉斯提庫斯竟收了先前的暴怒之色,面色平靜而只望着她,至于讓她幾分不安。怪了——她可沒說謊。不至于是她有前科——老拉叔不願信她罷?
這也太不厚道。她正想,卻看拉斯提庫斯招手令她上來。塔提亞不明所以,只好一撩袍子到他身邊去。拉斯提庫斯勾手指,示意她低下身,到他耳畔來。他用衆人可聞的聲音道:“他怎麽輕薄你了,聲音小些,就跟我說。”塔提亞不想來這麽一出,面露尴尬:倒不是她不想講,而是不想跟拉斯提庫斯講。兩人也沒熟到這地步,但事已至此,只要別耶茨和柳徹尼能成串死,她不介意跟老叔套個近乎,便壓低聲音道:“他把我壓在下邊,将老二取出來,抽我的臉。”拉斯提庫斯面無異色,目視前方,只點頭,又說:“還有麽?”塔提亞硬着頭皮:“他掰了我的腿,說要教訓我。”拉斯提庫斯點頭。塔提亞正想起身,未想他一下轉過臉來對着她,兩人眼對眼,神對神,但一個也沒看出對方在想什麽,她只聽拉斯提庫斯說:“有沒有事?”塔提亞搖頭:“就是臭了點。”
拉斯提庫斯笑了笑。他也壓低聲音,揮手道:“沒事就好。”他擡高聲音:“我知道了。下去罷。”
柳徹尼這時也爬起來了,向前挪動,絕望道:“我沒強/奸她。”他聲音打抖:“陛下,我沒強/奸她。我頂多是那天氣不過她在學校做教師的時候侮辱了我,想報仇——”
“你還沒強/奸我呢!”塔提亞可不管什麽師德,面子,跳起來就叫回去:“你要不是在學校随便摸女生屁股我能打你嗎?”她好像想起了什麽連連拍掌,回頭對拉斯提庫斯道:“啊,對了,對了。”塔提亞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他不說我還忘了呢!陛下——這小子在學校猥亵女學生,還拿女人的身體素質來羞辱她們——”
“我那是生氣!”柳徹尼也開始撒潑了。別耶茨說不出話——他大概覺得荒唐,這麽一場龍類政治事件在學生的争吵和潑髒水中結束,有一會他甚至不覺得自己會在這麽荒唐的氣氛中死。“我只是罵了你,打了你——你們倆差點殺了我!”他哭起來:“她們割我的喉嚨——就像殺畜生一樣,多痛啊。陛下,拉斯提庫斯大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捂着臉,甚至顯出幾分可憐來:“從小就有女人告訴我,我天生就是邪惡的。我很生氣,但我不能反駁她們,我只是很生氣——我好痛,為了活下去,我只能化龍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說到最後甚至嚎啕大哭起來:“求求您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會化龍了。”
“柳徹尼。”別耶茨見兒子的傷心之态,頗受觸動,甚放下了慣常的尊嚴,軟了聲音,懇求拉斯提庫斯:“陛下,我知道我早已使您不快,難逃一死,還請您放過我的兒子。人愛其後嗣,實乃常情,非出于我龍心的狂暴,而出于我人心的餘情。我教子無方,使他常年無人作伴,誤入歧途,實是大錯,望您看在他懇切悔改,尚且年幼的份上,給他一次機會。”
拉斯提庫斯沒有說話。別耶茨仍不放棄,确實愛子心切,不顧劇痛頂槍起身,勉力道:“正如您,愛您的——繼承人一樣——”別耶茨朝王座伸出手去:“請您發發慈悲吧,陛下。若您答應我,我願承擔全部責任。”
這話一出,拉斯提庫斯才轉了頭。塔提亞原先不明所以,片刻後也明白了:別耶茨的意思是他願背這叛亂的所有鍋,來保住克倫索恩的名聲!不怪拉斯提庫斯面露凝重,然這凝重也不過須臾。只見他微微搖頭,面帶極淡,難以捉摸的笑容,對別耶茨道:“我理解你的意思。”他又向後側擡了擡手,沉聲道:“然這事,你或者我,都做不了主。”他合上手:“帶孩子的母親上來。”
別耶茨臉色驟變。
——塔提亞微笑。她不着痕跡地直起身,抱臂等接下來的好戲。
“別耶茨,孩子的性命去留,不是父親,而是母親決定的。”拉斯提庫斯淡然道:“若他的母親為他求情,我便饒他這一回。若母親願他去了,我便送他上路。”
“陛下——”別耶茨忽發狂般用力,那四根槍捅進他的胸口,黑血登時湧出。就像那知道水要沸騰的魚拼命往外跳,別耶茨那文雅的臉幾變得粗暴而猙獰,而正是時右側大門開了,一個同柳徹尼長得有幾分相似但面目更美的女人,穿黑長袍,緩步走來。
“你敢——你個毒婦!”別耶茨對那女人吼道:“這是你的親兒子!你沒有心嗎?”
那女人不看他。“讓他安靜些。”拉斯提庫斯輕聲道,身旁四個士兵将鋼條塞進他嘴中,場中不斷回響別耶茨的掙紮聲,涎水血水從他唇邊滴落。塔提亞望着他,好奇他如何不化龍。然答案是顯著的:若他有化龍之意,轉眼間就會被拉斯提庫斯所殺,再無任何轉機。為保住兒子的命,別耶茨竟不願錯過任何一點希望。啧啧。若不是塔提亞深知這兩貨色如何,說不定也會被感動一兩分。
“請上前來,女士。”拉斯提庫斯對這女人說:“您的兒子,柳徹尼觸犯了廷法。他被指控猥亵,強/暴未遂,并且化了無心之龍,嚴重危害秩序。”他對女人點頭:“您可有什麽為兒子辯護的?”
衆人都看這極美的女人:她膚色極白,看不出出生地,卻不是北地人。這女人在殿前緩緩跪下,姿态優美。
她搖了搖頭。
眼淚從別耶茨眼中流下;鱗片爆出,而那女人的聲音幾被吞沒在了這陣狂怒的爆發中。然衆人卻還是分毫不差地聽她清晰,平靜道:“我願請陛下使我擺脫他們父子——這是我年輕時所犯的錯誤。”
她擡起頭,注視拉斯提庫斯的臉,一字一句道:“他們時常告訴我,我是低賤的存在。因為我們這柔軟的女人,是不為龍心眷顧的無血之人。”
衆目所視,國王臉上笑容盡失。塔提亞轉身捂耳:嗐。怎麽是學生吵架了?怎麽上升不到政治鬥争的高度了?這就是絕殺!她轉頭看柳徹尼已茫然絕望的臉,對他露出個殘虐的笑容。
屠戶?
她是專業的!
一切近在剎那之間——塔提亞可感兩道暴影掠過她身邊,那黑王座後的高窗被猛地掀開,周遭大臣所穿朝服衣袂飛揚。她閉了眼,卻還是将那場景見到,一時不由皺眉:多麽熟悉。
那個雨夜裏。她也叫道:讓她走!讓她走! 卡涅琳恩看拉斯提庫斯壓在她身上,以為他要侮辱她,結果拉斯提庫斯反倒哭了,說我不會侮辱你的。他會給她……
——自由。
“爸爸!”柳徹尼慘叫一聲,想要撲進別耶茨的懷裏,然還是太晚。拉斯提庫斯比別耶茨快了太多,幾如暗影降臨在他頭上。他大約只覺得天忽然暗了,落進黑暗中,便眼前一黑。眼珠爆出,腦漿迸裂,五感已斷,衆大臣許多閉眼不看,許多饒有趣味,看拉斯提庫斯的黑袖後,那男孩站立,手尚且擡起,已沒了頭。拉斯提庫斯沒有說話,他伸手,取出了柳徹尼的心。
“啊……”四周無聲,唯有別耶茨的聲音痛苦綿延:“啊……”他似失了魂,看着他眼前的那顆心。“兒子……”別耶茨的面孔幾已被白鱗覆蓋:他是個黑心白鱗龍,幾沒了人形,化龍只差最後一步,但洩了力。他的心碎了。別耶茨頹唐跪地,爬行到拉斯提庫斯身邊,那心血滴在他蒼白的發上。他哀恸大哭,抱着兒子血肉模糊的屍首,向拉斯提庫斯祈求道:“您現在就殺了我吧……別等到公開行刑了——洛蘭——洛蘭——我為你辦了多少年事——你行行好吧——”
塔提亞正雙手插兜欲吹口哨,忽感有目光極冷看着她。她擡頭,見拉斯提庫斯的綠眼飽含譴責,剜了她一眼。塔提亞撇嘴:咋地了。她說了謊不成?她看一眼外面的天,挑了挑眉:別耶茨怕是不能如願以償了。
快十點,教會要響鐘了。
正在她想時,耳畔那兩陣聲音幾是同時來的:那從城中心‘聖王’教堂來的鐘聲和不遠處骨血撕裂聲。鐘聲透高窗穿透朝室的一刻,拉斯提庫斯擡手命令:“跪下。”別耶茨屍體倒地的聲音跟衆人跪倒的聲音一道,被包裹在回蕩的鐘聲中。塔提亞同衆人一起低頭念《奉經》,聽許多人念錯了。在這橫呈屍體的大堂中。她感到拉斯提庫斯手拿別耶茨的心髒,經過她身邊,走向窗邊。
鐘聲停止時,塔提亞見國王站在黑王座旁,目視窗外,手中心髒仍滴黑血。他背手宣布:“回去祈禱,反思。此番事件朕不見第二次。”拉斯提庫斯回頭:“塔提亞,你留下。”他又向其餘人:“可以走了。”
衆人向他鞠躬,然後沉默不語地避開兩具屍體離開大堂。
塔提亞留在原地,撓了撓頭。她四處看,見柳徹尼那事了拂衣去的母親已消失了,而大堂內轉瞬只剩下她跟拉斯提庫斯兩個人,聽那老叔道:“上來。”她只好上去了,跟挨批的學生一樣不知為什麽。她可差點被侵/犯了欸?有什麽需要反省的?然拉斯提庫斯轉頭看她,影子跟譴責一樣灑滿她全身,只差沒點名批評了。“柳徹尼母親說的話,是你告訴她的罷?”他厲聲問。塔提亞左顧右盼,渾身不舒服,只好點了頭。“我也沒說謊,只是這樣更有表達效果些……”
“表達效果!”他吼了聲,塔提亞頭皮發麻,只好認輸,連連道:“我錯了,我錯了。我下次不這麽幹了。”他絲毫不減怒氣,道:“《奉經》第五章第六段講的什麽?”眼看拉斯提庫斯就要揪她耳朵了,塔提亞全力思考,猛道:“誠實!純潔!善良!”拉斯提庫斯怒罵:“你做到了哪條?”
塔提亞思考。“額……純潔?”她瞅着他:“陛下,我現在一個女朋友,一個男朋友都沒交過……您……”她暗示。拉斯提庫斯面如黑雲。他嘆了口氣。
“塔提亞。”她聽他道:“這兩個人,無論為何,我都要殺,然而衆人見他們慘死,心中百感交集,有懼,有哀,有無奈。”他搖頭:“唯有你心中,帶那輕浮的愉快。這兩人慘死你面前,你快活了一瞬,像孩子得了一顆糖,再無其餘。這糖你吃過就忘,不斷渴求更多。”拉斯提庫斯看見她眼中,輕聲道:“這麽多年,你這顆心還是如此空虛。”
塔提亞不說話。拉斯提庫斯搖頭:“你雖心無惡念,殺過的無辜之人,卻不比這二人少——我念在你被卡涅琳恩所害,不使你為她牽連。但你萬萬不要動化龍之念,我若發現你化龍,定會親手處決你。”他直視她,兩人互相望着,他道:“你明白了沒有?”
塔提亞沉默片刻,點了頭。“嗯,懂了。”她行了個禮:“謝謝拉叔。”拉斯提庫斯無奈:“盡貧。”他揮右手:“去吧。回去找昆莉亞。”
塔提亞便走了。一會,她臉上的表情只如平常,輕浮,随意,無謂,然行到了梅伊森-紮貢中段那無光之處,寒意蔓上她的面孔。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如何模樣,眼前只不斷交替二十年前,現在,二十年前,現在的畫面。一會,先前那男人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敵,一會,他又只是個古板嚴肅的中年老叔。她仿佛行在不斷蔓延的雨水和火海裏——直到有人來她的身後。
她轉頭,面露極燦爛的微笑。
“——莫雷!” 塔提亞大笑道,伸手擁抱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先前在堂上作證的柳徹尼的母親。這約莫四十歲的女人長相精致美麗,身材更勻稱悅目,姿态挺拔,蓋因她過去是軍官。塔提亞拍拍她的肩膀,果引她不快:二人過去便不合。
“今天可多謝你了。”塔提亞擡手道:“總算把這小子給辦了,還帶上了爹,真雙喜臨門!”她又順便抱怨:“唉。你不知道現在在孛林當女人多麽不方便。地位老低了,殺個人還得走法庭程序,一輩子都殺不到。法庭上無罪之人多,現實中無罪之人少啊!”她嬉皮笑臉:“諾德好得多吧?”
“是好些。”柳徹尼的母親——塔提亞的同鄉,舊日同事,曾經的‘鬣犬’潘舒約道,神色冷淡:“那兒畢竟不允許常駐龍群。”她打開塔提亞的手:“別這麽親熱。”
塔提亞也不惱:“也沒那麽疏遠嘛。唉,幹嘛呢。”她擠眉弄眼:“如果不是我找了這麽個辦法,你哪兒這麽輕易擺脫你那家暴的丈夫和不省心的兒子?”她說起這個,倍感好笑:“我還以為你死了呢,沒想到攀了個軍官當太太,還被整得欠了一屁股錢。這下錢都歸你了。”潘舒約被揭了短,冷眼望她,寒聲道:“你不要口無遮攔,塔提亞。”她壓低聲音:“你的情況不比我好多少,全仰賴昆莉亞支持你。若我将此事的真相告訴國王,你必也不好過罷?”
塔提亞挑挑眉。潘舒約以為她戳到痛處,略露笑容,未想到塔提亞反手一伸,便握住了她的下巴。
“嗯,莫雷,我告訴你個事吧。都這麽多年的交情了。”塔提亞笑容燦爛:“——你最好別往拉斯提庫斯面前湊。別以為他對女人客客氣氣的,就會一直對你客氣。”
她忽收了笑容;她的藍眼中,透出一片空曠的天。那類純粹之物——唯有純粹之物,得以互相理解。
“我們的國王啊,”塔提亞道:“只喜歡無罪之人。你去他面前晃悠,會死的。”
她不再說了。潘舒約匆匆離去;她站在遠處,看牆隅的陰影,自嘲笑笑,再往下離去。
等塔提亞走到了樓下,擡頭一看,樂了:那黑龍又起飛了。她憶起拉斯提庫斯那張臉,覺得不錯……
這老叔是又找到情人了。
但是,是誰呢?
她晃晃腦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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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禁閉室裏,感視野裏那片純白再次震動。克倫索恩睜眼,只見星月黃昏交錯的天空中,黑鳥再次掠過天際。他伸出手。他能再擊落它一次。就在那同一個位置。
‘迷宮山’。那座山有何特別之處麽?
克倫索恩皺眉。他不知道。他感渾身疼痛難忍,蜷縮身體已壓抑這無邊的痛苦和糾葛。他所見的一切都充滿混沌和醜惡,世上但無純粹之物。他擡頭,看着那黑鳥飛行。
直到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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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瞞雅’的花為這巨大的鳥——龍的降落而掀起風暴。他落地起身後伸展手指,不感前回的頭腦朦胧,略微安心,轉瞬又陷入更大憂思中。他先前記憶真的是存在的麽?若它存在,又是為什麽?
失而複得的可能性又多大——當那所失去之物,是失去的愛時,又有多大?
他說不出。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現在就想見到她;如果可以他永遠不想離開她。他可以被囚禁在這迷宮裏,她願意多久就可以是多久。‘瞞雅’的地形錯綜,他急不可耐地邁步向前,只頻頻迷失,認出自己已被阻攔多次。一于他來說陌生而恐怖的想法忽然出現,在他低頭撿起一枚濕潤的花瓣時:——如果她拒絕他,他該怎麽辦?
他的心因這念頭而低落,甚至連身體也頗感乏力。午後的陽光疲憊悶熱地照在他的黑袍子上,他擡頭,見四周山林幾無相同。他忽地脫力,跪在地面上,陷入花海之中。
花瓣飄落,像陣雪風。他擡起頭,見那雪來之處,一人影站在山崖邊,憂愁,猶豫地望着他。她們互相看着,過了很久,他站起身,朝她走去。但太慢了。他認為這太慢了,至于他跑了起來。
“迦林!”他叫道。她的猶豫徹底破碎了。
“蘭!”
她放下手中的花籃,向他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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