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夢回曼德利

夢回曼德利

記憶很少是流暢的,光影交錯,符形變化,越俎代庖之事頻繁有之,由是克倫索恩因出生便在記憶之樊籠中,周身都少凝練完整之感。拉斯提庫斯失蹤一個半月後他發難孛林,欲颠覆孛林朝政連滅四十幾異母弟妹之夜恐是他有生來頭一個無夢夜晚,他不是在夢中光怪陸離卻漸為疲乏無趣的修羅地獄中醒來,平躺床上眼望天頂,而是被陣嘔吐的驚厥喚醒。克倫索恩感渾身汗水開閘,身下已盡是濡濕,半生罕見,因他體質羸弱,甚少同衆人投身體育玩樂,也常常避夏日陽光。他頭腦中有片無夢的黑暗,使他興許也是第一回,在夢醒後想到的并非那黑白交織中奇詭不詳的夢,而是他自己;這想法帶來比夢之詭谲無理更深的空虛,令他的手在掀開衣卦時不切合,不明了地顫抖,不可或知自己身在何處,又理應做何。他看見自己腹部深黃色的淤青,其色彩令生物不喜,而朦胧記起這是先前他父親一劍劈開他眼前一只發狂巨龍時餘波所至。那掀起的黑潮在月色下終于碎成無色白浪,至于他被掀翻在地時仍不閉雙目,望黑天中的月色,憶起幼時他父親攜他去北海沙岸邊散步時清晨潮起時轟然碎裂的海水,陽光在記憶之網已黯淡的霧中照耀四處,他倒落草中,隐約見一人影從浪中浮現。

父親。

他竟終于是有些高興的。他顫顫巍巍地按壓自己的淤傷,感受這場血腥鬧劇給他留下的紀念品。沒有夢來填補他的感受,他便不可避免地想到他自己。孩子。過一會,等他勉力直起身承擔起主謀的責任時,他見父親提着那大劍,從水上向他走來。他眼前仍浮現那北海冰冷迷蒙的陽光,依稀記憶中他對父親說:你能走在水上呀,爸爸!帶我在海上走走,好不好?克倫索恩有三兩年已頗習慣假作情緒,日月轉換中,見那男人走來,卻當真濕了眼眶,唇邊的線條不可抑制地顫抖。父親的神情又是多麽悲傷!一種他或許再也沒法感同身受的悲傷,因為他和他父親,實在不是一類人。北海邊,這男人抱着他,顯為難,道他雖能行走在'黑池'之上,但恐不能馭海。海是何其廣大,海的盡頭又如何未知,而最關鍵是,那時的他還不懂,父親這樣的男人,終究沒有征服海洋的欲望和心氣。

好吧。父親道:讓我試一試,既然你這麽想的話,克倫索恩……

他們便踏上被日光照耀的銀海,向前走起來了。飛濺的海浪沾濕了他的衣袍,然他緊抱父親的頸脖,不斷大笑,像個柔軟癫狂的瘋子,因父親走得滑稽而踉跄,那海水在他足下像游動的藍球,他那君臨天下的父親恢複了他真實的面目,成了一個嚴肅卻力不從心的弄臣,竭盡全力在這浮生鬧劇中站穩。 “哎呀,別笑了,別笑了。”父親道,假作嚴肅,但很高興:“再笑,我倆就要掉下去了,克倫索恩。”他搖擺細瘦的身體,聲音只越發高亢,道:“我不在乎!”這時他倆已經走出了二十餘米,腳下的海水已深了一層銀藍色彩,他見父親忽然微笑,終于不再掙紮,跟他一起笑呀,叫呀,應言跌進了海水裏。北海的水苦澀冰冷,他卻渾身暢快,在眼被蒙蔽鼻腔也受阻礙的境地中感無比安心。 “駕!”他一邊咳嗽一邊說,被撈出海面,坐在他父親的胸膛上,像是一葉黑色孤舟,或是漆黑無銀的人魚,在水中轉圈,轉身,他貼着他像那極小的印順魚貼着游動的鯨鯊,應透明深水的要求旋轉。 “我要去那邊,爸爸。”他道,像騎着馬一樣興高采烈;海和馬,他常常是恐懼的,但既然父親在他身邊,他就什麽也不怕了。父親背着他在海中泅泳,一直到維裏昂來尋他們。你在騎龍呢,大公子……維裏昂道。但他已經睡着了,仰面在他父親的懷裏,飄蕩在海上,既沒有恐懼,也沒有願望,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在夢來臨之前……那時候,他是多麽愛他……

但夢,夢來了。那些荒誕真實的夢,血腥乏味而充斥奴役的真實歲月進入他的頭腦中,終于将這一切撕碎了。那段一生中他最愛他的歲月。克倫索恩擡起手,扶住額頭,不斷顫抖:一個半月之前,他只哭了兩回,就輕而易舉地接受了父親已死了的事實,轉而召別耶茨謀劃這場事變,要将他父親剩下的所有孩子都納于控制。連夜的夢都是平穩的,他坐在他童年就熟知的石臺上,看'回憶宮'中幾千年不變的歷史輪回,聽從了那顆龍心的召喚,直到前一夜,他又夢見了他……夢見了他從未謀面的母親……

他從床中探出頭,握住衣襟,扯着喉嚨,猛烈嘔吐。這陣摧枯拉朽,似哭似怨的催吐聲回蕩在緊閉室中,由是他自己也中了些自己所下的毒。先前他被扣押來水牢旁的緊閉室時,路上見堡壘內倒卧士兵屍體數十,賓客受踩踏而亡的痛苦仰天張目,屍體已支離破碎,他面有恍惚,卻更覺得像那'回憶宮'中的屍體,終于從夢中來到現實。他的表情同往日一樣,仍是懵懂,脆弱,幾分瑟縮的,使人以為他似在為自己争權之罪內疚,然他父親一言不發,最末從官兵手中扣過他,幾扔進了水牢。他從地上爬起,見父親的眼神,終于變了表情。

父親的喜怒哀樂,到底于他不同。克倫索恩最知道,拉斯提庫斯是個優柔多情的男人——若非他也還未全然下定決心,假以時日,父親大抵會輸給他罷?

他那冷峻的臉上,竟全然是怆然的悲傷,連他的兒子幾時生出了這顆和他迥然不同的心,都全不能察覺。

克倫索恩發出嗚咽,蓋出自嘔吐的生理反應。他抹去唇邊涎水,感願望小解。他左右看,只見到一個髒污的瓷甕,不知有多久沒有擦拭,沒有使用過。自幼,他在'回憶宮'中看過無數生于髒污的貧民生活,也曾勉力了解,然凡事百聞不如一見,看着這夜壺,他打消了坐便的想法,而起身接下外褲。無月的近湖底,他見不着自己,卻摸到了自己:那一塊柔軟的肉球,有一勉強可排尿的孔洞,這讓他原先是不可站立小解的——許多年來,他已将這生理上的差異視作一無關緊要的事實,然而這一夜占據他頭腦的夢散了,他想到了他自己。在他的尿液噴射出來之前,他忽然回憶起,不在那潔白的宮殿,而在迷蒙,多有磨損的人腦中,幼時達米安裏德是如何見他蹲下小解大笑出聲德。

“來看啊!”他四處吆喝,妄圖從這私密之處更找出幾個人來,聲音在青棕瓷器中回蕩:“喂——他出生就沒有——”

克倫索恩半蹲下身,這讓他想到他曾在'回憶宮'中所見成千上萬人夜間□□之場面。她們意願入夢那或火熱或乏味的歡愛,隐沒在了時間中,卻逃不過這顆淩駕萬事的龍心,被他在夢中逐年麻木地見證。他依稀記得歡愛中男子有頗多類似姿勢,沉腰半蹲,起初令他極度不慣,後來也無謂了。他可聽到那只已死的巨蛇,從虛空中輕笑,認可他的進步:他越來越接近這顆龍心,越來越能體會它不動無感的妙處了!

“紙。”他抽了口氣,朦胧若醉地說。興許他真的醉了;他畢竟中了毒。他踉跄地走了進步,無法,只能将手上的液體擦在那張髒污的床上。他提起褲子,坐在那兒,鉑金的頭發落在凝固的黴塊上,心中既麻木,又被喉嚨中陣陣反胃的嘔意激得無法入睡。髒點,再髒點,都是正常的。他畢竟失敗了,這可是驚天的鬧劇呀!誰能知道父親回來了呢。 “回來了。”他喃喃道,靠在手臂上,眼前卻出現一幅相當不同的畫面:那是一年堡壘的春夜,他忽然不想自己睡了,去找父親——是了,那時候他還是很愛他的,那感覺,他幾乎已忘了,這想法,卻怎麽也不去——常人都道,知母不知父,怎麽就他是,不知母,只知父呢?他也一點不像父親。他父親——他坐在窗臺上,窗簾拉下來,不一會,門開了,放進一陣極香的氣味,蒸騰酒香的糜氣,分明該很溫暖,他卻一下子悚然,濕了眼眶。怎麽回事呢?他也不知道,只一言不發,顫抖,覺得寒冷而隔絕,似時間到了懸崖邊,正往下掉。他聽一個女人歡樂粘稠的笑聲,聽到那肉作的花瓣綻放的聲音。他等了許久,等到花不再開了,才終于轉過頭,拉開一線簾布。

“唉。”這已二十五歲的男人嘆息道,握着心口那塊布料。他為這些髒污嘔吐,因終究是鐘鳴鼎食的王公貴族,但他是很想,曾極度努力地了解,妄融入平民的生活的,從那最貧苦到稍富裕,從日複一日重複勞作到鑽研新意,商賈易貨的,他最終失敗了,回了他夢中的宮殿裏,不是因為他嬌生慣養。克倫索恩有一日在榻上睡着,想起這一夜,忽地明白,他變不成他們的一員,因他不分享他們的宿命:那消耗,創造,掠奪,繁殖的宿命。他無法繁殖,實在難伸出手掠奪,所以這冰冷的龍心找到了他。

他拉開一線簾布,見到了他父親。淚水從他眼中流下來:是了。他父親跟他是多麽不一樣啊!他的喜怒哀樂都帶着一朵血肉香花驚人的誘惑,吸引無數女人來到他的卧室,在'回憶宮'中日夜的穿行中,他再也沒有見過跟他父親一樣的男人了,展現出這繁殖的極致。父親不害怕繁殖的代價,在他深邃優柔的黑暗中,繁衍竟變成了愛情,那一滴從父親額上滑落的汗珠浸着香水苦痛的氣味,令克倫索恩淚流滿面。

父親有的是一顆龍心啊!難道他不也是愛着他嗎?

唉。這男人嘆息道:何苦我和你有一顆不同的龍心,而那溫柔的歲月也就一去不返了。未來究竟會怎樣呢?他到底能下定決心麽?抑或是……

他聽那條蛇笑了笑。克倫索恩不擦拭眼淚,就這麽蜷縮着,睡去了。

----------------------------

“香香的,彩色的,飛天啦……”

五色斑斓而大小不一的氣泡綿延不絕地從總理大臣鄰居家的屋子裏冒出來,塔提亞從窗內探出頭,便見敘鉑坐在窗戶上吹肥皂泡。 “那小鬼還在?”內裏,安多米揚.美斯明抱怨,她對她笑笑,道:“恐是不走了。”對安多米揚而言,近來諸事不順,一聽此事更覺得晦氣,起身便走了,離了客廳。

塔提亞探出頭,合攏了手喊:“喂,幹什麽呢?”那小孩聞言轉頭,雙腿還晃着,道:“唱歌。”他又鬼喊:香香的,像雲的,琉璃圓,向天飛……塔提亞定睛一看,穩耳去聽,發覺那屋裏有水流聲,明了了,拉開嗓子問:“啊,夫人在洗澡罷?”那小孩給她拍手:“是咯。聰明。維斯塔夫人的泡泡好香的。”塔提亞拉回脖子,臉上還綁着繃帶,滿臉浮腫,感慨:“龍就是好,被揍一頓,一上午就能把自己洗白白準備約會了。”她原先還想找人唠嗑,忽記起安多米揚已走了,正覺無趣,忽聽內裏有巨大摔門聲,曉得安多米揚還是聽見了,樂得摳手。正是時,昆莉亞也從樓上下來,一身正裝,眼神詢問她發生何事,塔提亞笑:“覺得自己技不如人,正氣惱呢。”昆莉亞仍困惑:“什麽技?安多米揚往日都很穩重啊。”塔提亞眉頭狂挑:“口技。”昆莉亞仍不解,塔提亞已笑瘋了,她于是終作罷,到玄關換鞋,囑咐道:“我今晚不回來吃飯,你自己随意做點。”塔提亞頓收笑意,顯失望,道:“又不回來?啥事啊?”其實她也是白問:剛剛被克倫索恩那小子捅這麽大一簍子,誰不去擦屁股呢?昆莉亞道:“別耶茨既死了,好歹要下葬。之後要開會,選新團長。”塔提亞'哦'了一聲,後仰頭,忽然想到一事,擡頭問:“維裏昂一起去嗎?”昆莉亞顯疑惑,仍答:“去的。怎麽了麽?”塔提亞呲牙裂齒:“沒事。有點事想借他用用。”她小幅度揮手:“下次跟你說。”昆莉亞點頭,便走了,馬蹄踏石,窗外綠意青翠。塔提亞發會呆,又見安多米揚從樓上下來,手上已提了行李,大驚,道:“你也不必氣到離家出走啊!不就一個女人嗎?”安多米揚竟拔劍對她,咬牙切齒道:“你再貧一句!”塔提亞做鬼臉:“你這何苦跟拉斯提庫斯争。再說你小時候維斯塔利亞不就跟她大侄子好上了嗎,幹嘛現在氣呢?”安多米揚咬牙切齒:“你懂什麽!我看你昨晚那驚慌的樣子,怕什麽經驗也沒有罷?就別紙上談兵了。”塔提亞渾身一震,被安多米揚捕捉道,大笑:“哈!看來真是。”她眼珠一轉,竟飛快抓到塔提亞死穴,冷笑道:“我明白了,你找維格斯坦第,不是要借你金主的丈夫一用吧。”安多米揚怒斥:“沒出息!你以前還是個'鬣犬'呢!”

塔提亞被嗆得沒話說:她真就打的是這心思。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她悻悻道:“要随機應變,因權為勢。這才是兵法啊,兵法。”安多米揚一甩頭發,大步往門口走:“我不管你的兵法,你只記住,別再碎嘴。”塔提亞認輸:“行行行。不幹涉你戀愛自由了。”安多米揚剜她一眼:“這不叫戀愛,這叫追求。”塔提亞不回,任安多米揚出了門,跟客廳裏的金魚一道發了十分鐘呆,直到門口垂下個'天猴'一樣的東西。她也猿猴似地倒過來一看,見是隔壁那小白癡扒在窗戶上了。

“哎喲。”她贊道:“你技術可以啊。”敘鉑呵呵笑,跳下來道:“維斯塔夫人出去了。敘鉑來這待會好不好。”塔提亞笑:“我要說不可以呢?”敘鉑顯乖巧,又翻上窗戶:“那敘鉑就出去。”塔提亞很滿意,說:“那你滾吧。”他便出去了,然幾分鐘後又回來,反複五六次,塔提亞曉得他的死纏爛打法,也懶得糾正了,直接自己滾了出去,站到花園裏,見街邊,安多米揚跟維斯塔利亞站着,吵架似的喋喋不休。

她光明正大地矗在那看着,敘鉑也扒到她身邊,兩人一起圍觀;敘鉑吃樹葉。塔提亞聽這小孩說:“安多米揚姐姐喜歡維斯塔夫人,維斯塔夫人喜歡國王哩。”塔提亞咧嘴:“她失敗到白癡都知道了。忒失敗。”路一邊,安多米揚提着劍,皺眉跟維斯塔利亞說:“現在孛林撲朔迷離的,國王先前怎麽失蹤的,如何又忽然回來,一概不知,你怎要又往裏面沖?不是身體不好了嗎?”維斯塔利亞倒是很大方:“我也沒有說要去攪和政治呀,小安多米。我也老了。我就是去見情人的,過幾個晚上就走了。”塔提亞呵呵笑。敘鉑說:“維斯塔夫人上次還說想要小孩哩。”塔提亞不笑了:“真的?別來了罷?”街那頭,安多米揚去辦公,維斯塔利亞去睡男人,已不歡而散了。敘鉑不回,塔提亞搖頭:安多米揚也是糊塗了!英雌難過美人關啊!

維斯塔利亞和拉斯提庫斯之間,怎可能是維斯塔利亞被玩得團團轉呢?二十五年前,就是拉斯提庫斯被這女人騙得褲子都沒了,最後賠得老娘也不幸去世,他舍不得維斯塔那張臉皮,一概不追究,慣着哄着,一度還留她在孛林做王後,也不管兩人之間有層親緣關系(那他确實從來不管),但維斯塔利亞可沒那好打發。她靠着這張皮捆住拉斯提庫斯就滿足了,把老叔弄得拿不到,舍不得,丢不掉。這番來,肯定又有鬼主意了。

塔提亞可不至于信維斯塔利亞真對拉斯提庫斯有情;喜歡他床上功夫還差不多。安多米揚就這點輸絕了。老拉叔可是聞名水原的王牌種馬,相較安多米揚就顯太刻板了。也別怪塔提亞損她:雖塔提亞本人貨真價實單了一輩子,曾經在軍中海上見了一對又一對,又在孛林混了這麽多年,該見的也都見過了。

這時敘鉑回話了:“是哩。維斯塔夫人好喜歡國王的。”塔提亞樂了,想知道這小子還能說什麽,問:“那國王喜歡誰啊?”敘鉑想了想,道:“喜歡個跟維斯塔夫人長得很像的人吧?”

她愣了一下,狠錘敘鉑的背,道:“小子還有兩下!”敘鉑承讓,并自我解釋:“敘鉑喜歡貝殼。你喜歡什麽?”塔提亞說:“我喜歡吃肉。”她心情忽然大好,扯起這小子,兩人便上街吃肉去了,弄到半夜才回,一進門見維格斯坦第在門口書桌上寫信。她見四周無人,将敘鉑放在沙發上,輕手輕腳地靠近,在維格斯坦第背後一咳嗽,道:“嗯哼,找你說個事,行不行?”

維格斯坦第滿面疲色,頗有悲哀地回頭,嘆息,扶眼睛,道:“又有什麽麻煩了,塔提亞?”

她呲牙:“最近我犯的事可沒克倫索恩大。”她敲敲桌子,手放在他肩膀上,在他怪異神色能出現前,開門見山,道:“——想請你幫我破個處,行不行?”

維格斯坦第露一副仿佛被刺殺般的表情,然後一掌揮來,虧塔提亞躲得夠快。她邊躲邊跳,見維格斯坦第一反常态,跟瘋了一樣用那鋼筆來捅她,等昆莉亞從樓上下來,兩人已打了幾個來回了。

“我受夠了!你們能不能消停會?”維格斯坦第吼。昆莉亞面露擔心。塔提亞抗議:“哎呀,男人就是情緒不穩定!都說了!”昆莉亞眉頭一皺:“塔提亞!”她下來安撫丈夫,又問前因後果,聽了緣由,也呆了。

維格斯坦第眼圈都紅了;昆莉亞面露震驚。塔提亞竟一時有點不好意思,跟犯了錯的狗一樣,撓了撓頭。

“我就是……覺得下次遇到這種情況,就不會露怯了。”她眼神飄忽:“我也想更無敵點嘛,真沒什麽別的意思。你倆生氣我就去找別人就是了,就是怕其餘男人髒。”

背後,敘鉑在睡夢中發出笑聲。塔提亞擡頭,見她面前那兩人竟收了臉上的錯愕,面露悲憫,很不是滋味。但她還沒能下臺階,就被昆莉亞一把抱住。 “塔提亞啊。”昆莉亞嘆息。她沒能說話,看維格斯坦第搖頭,仿佛看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樣,看着她。

塔提亞半夜後上了樓,在床上躺了會,想這兩天的事。她想對了,明天去學校上班柳徹尼都不會出現了,因為他死了。又想混蛋,這兩人怎麽同情我?有什麽好同情的?她想着想着,又不生氣了,漸入睡眠,忽想起來,那十三聲的號角一日沒響,離去的國王這夜并未回來。

-------------------------

一夜花香噴湧,像海潮樣的往這兩個孤苦依靠在花海中的人身上沖,如洗刷兩尊被扣在一起的雕塑。人是何其的渺小!這兩尊月夜花海下的雕塑無論是何等非凡和美麗,從廣角來看都同灰塵一樣孱弱,然而她們心中既無顧影自憐的欣賞滿足,也無自怨自艾的恐懼,只是閉上雙眼,在這月光海中憑依彼此的體溫,用滿心的愛憐抒發心中的悲傷,而由此,這靈魂就脫離了軀體,仿佛霧一般廣大,跟這海潮相伴相依,彼此漂浮。 “唉。”到了這時候,他終于嘆息,将心中的哀嘆訴說:“迦林,我們的兒子怎麽辦呢?”他看着她茫然而悲切的雙眼,終于沒有說下去:她還什麽也不知道!她既然忘記了,他為什麽要拿這些事煩擾她呢?雖然他很想讓她出出主意,或者只是說些話,讓他的憂愁不那麽痛苦,但最後,他還是決定不煩擾她了。他擡起頭看了一眼那月亮,感身體空蕩,內裏憂愁:是啊,怎麽辦呢? “他竟被米涅斯蒙那顆心選中了……米涅斯蒙是個無情的魔鬼呀!能把自己母親的肚子都剖開。我們的兒子怎麽會和他在一起呢?”他喃喃自語,聲音愈低,至于最後顫抖了一下,将她緊緊摟在懷裏。 “是了。”他說道:“到處都是這樣的事,哪只有米涅斯蒙?”

她一直沉默地聽着,長發落在背後,盡管她有點心不在焉:她能感到那兩只被不速之客殺死的狗仍跟着她,憂愁迷茫,不知何去何從,因為是第一次被這樣粗暴地殺死,在這'迷宮山'中,幾百年也不曾見過。這殘暴的終結震懾動物純潔樸實的靈魂,乃至在生命的最終竟像最初一般尋求母親的指引,站在那夜蘭開放的山坡上,藏在月光中,苦苦等着她歸來。他輕輕拍着她的肩膀,沉默了,她便終于開口,哽咽道:“能不能陪我來一下?”他聽了她的聲音,很內疚,說:“當然可以。要去哪兒呢? ”她便擡起手指着山坡上,月盤的正下方,見那兩只狗并肩站着,緩慢地搖着尾巴。她擡高聲音,眼淚就掉下來了,說:“跟我一起去送送它們吧。昨天,它們被那麽男人殺死,現在還害怕,不敢離開。”

他極震驚地看着她,半晌不說話,最後點了頭。她向那兩個靈魂走去,卻感覺身後這人也失魂落魄了,步伐踉跄,盡管他穿得衣服比那日更好,那雙靴子也顯得更穩固了,但他卻幾度幾乎摔下去。他站到月光下,在她流着淚,最後一次安撫那兩只忠心耿耿的狗時,惴惴不安地離得遠了些,歉疚萬分。

“走吧!”她擡起手,對那兩只狗道:“下山吧!”她邊哭邊說:“再見啦!”

這話使得他打了個寒戰。當她在山坡上見那兩只狗失了蹤影,終于忍不住大哭出聲,倒到他懷裏,嗚咽不已。他渾身顫抖,緊緊抱着她,許久,才終于下定決心,說:“也跟我道別吧,迦林!”

她擡起頭看着他;月光照在她臉上,給她一種極奇幻的感覺,因她從來沒聽過這句話。 “……再也不見了嗎?”她喃喃道。他痛定思痛,道:“再也不見了。”他握着她的手,解釋:“将這山像我第一次來時那樣封閉起來罷,這樣誰都找不到你,你也再別離開這了。”他哆嗦了一下,但沒說更多了。

她松開他的手。 “所以你是來和我道別的嗎?”她轉過身,臉上還殘留着淚珠,劃過前一夜被他鱗片割出的血痕。這句話說得算是平靜,然轉過臉,她的神情便痛苦了,淚水不斷向外湧。 “蘭……蘭啊……”她哽咽道,見他的神色全然變了樣:“你說過不會離開我的……”

她大哭起來,心中痛苦,卻說不出原因。他欠身安慰她:“迦林……”她邊哭邊打開他的手,道:“我不叫迦林!”她抹着眼淚:“迦林,迦林是誰呢?你也這樣擁抱過她,跟她一起睡覺,吻過她,對她說,'我愛你'嗎?”那一個半月的記憶湧進她的腦海裏,讓她的心同碎裂一般痛苦。只是一個晚上他不在,她就煩惱地全然睡不着覺,漫無目的地在山野中漂游,那月亮一直跟着她,她能聽見河流為這天體迫近地面而翻湧浪花,夜風吹動山花似海潮起落,拂在她臉上化成無盡長霧。她似乎走在一片草綠的平原上,身後傳來呼喚,而回頭,那陣她等了很久的黑雲,又不見蹤影……這座山的迷宮已經開了,因為有人碰到了她的心… …

“蘭……蘭……”她念着這個名字,甚至有些仇恨地看着他,這表情在柔軟的雨和洗刷性的風暴中轉換,但那個被舌頭所遺忘的名字卻遲遲不來,而無論為何,他都已經在這狂風驟雨中失了全部意志;也許他的意志,在某種情況下,原先就是相當軟弱的,只不過某種信念使他堅持。他扶住她的肩膀,懇求道:“無論怎樣,忘了我來過這件事罷。你不明白外面的世界——還是不要明白了。”他妥協一步,柔聲道:“也許我偶爾來一趟,給你帶些東西,好不好?”

她忽然不再抽泣了,而長久盯着他的臉,一言不發。 “迦林?”他顯擔心,一時又忘了,她搖頭,說:“不要叫我迦林。”她輕輕推開他,回過身,最終又肩膀顫抖,問他:“你來自外邊,對嗎?”他說:“是的。”她沉默會,又說:“那些邪惡的鳥,你不喜歡的鳥,就是你,對嗎?”他不知如何跟她解釋才好,只能說:“是。”她嘆了口氣,終于還是無法強硬,轉頭看他,道:“你這麽不喜歡這樣,為什麽不留下來,跟我一起呢?”她企圖說服他:“我對外邊的事情一無所知,但我們互相愛着,不是嗎?我們在一起,一直是這麽溫暖,這麽高興……有一點邪惡嗎?邪惡是什麽呢?我們不知道,不是嗎?”她忽然懷着點希望,對他伸出手,回憶着第一日他手指的溫度,卻忽地寒心了。

她摸到了他的龍鱗,那句話也因此沒出口:“為什麽不留下來,永遠跟我在一起?”

他痛苦地眨了眨眼:他願意!他當然想!這聲音像無數烏鴉盤旋在他腦海中,使他頭痛欲裂。這時,他忽地聽見她嘆了口氣,使他心涼了。盡管是他自己提出,他們不再見了好,但真實聽見這句話,還是令他痛苦萬分。哪一次,哪一個月亮,見過她對他說:是了,我們不要再見面了。那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事,聽見她說,她想見他,她想讓他留下來……恍惚中,他聽她道:“好吧。如果你要走,就再也不要回來了吧。”

她看見他搖晃了一下,但終于還是沒有動作,望向她,深深看着她。忽然,她似乎又有了錯覺,她在什麽時候也這樣望着他,隔着一張桌子,她撐着臉頰,心裏又冷又哀傷,只想握住他的手,這陣月光許是看過很多次,她同他這樣彼此倚靠着,渡過這冰冷的漫漫長夜,卻永遠沒有到達過天亮罷?在她能後悔之前,他就點了點頭,似乎很費力,眉頭緊緊皺着,最後嘆道:“好。”這花纏着他的腿,夜已經過了大半了,雖然先前她們靠在一起,始終僅僅依靠着,但終于什麽也沒說……有太多不能說的……他艱難道:“那我走了。”

她搖搖頭,說:“等一下。”然後她走近他,踮起腳,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于是最終還是流了淚。 “最後吻我一次罷。”她抱着他的肩膀:“我沒有學會該怎麽吻……”

我沒有學會該怎麽吻你。他先前吻過什麽別的人罷?她心想,在他擁住她,情熱而輕柔地吻着她時,因為他知道該怎麽親吻。他的吻讓她陶醉,為着新奇而又懷舊,似乎他先前就吻過她,如今只是在嬉戲和懷念一般。仍然,莫大的沖擊随着這如花似海的情欲之吻襲來,令她頭腦昏沉,似陷在不願離開的魔沼中。她跪下去,倒在花海中,攬着他的脖子,身體随着他的撫摸而起伏。她發出歡愉而悲哀的呻吟,在這繁花的迷宮中失了意識,手指緊握不願松開,一夜無夢。

一夜無夢——相反,他卻做夢了。他從睡夢中醒來時,發覺兩人衣物都是完好的,松了一口氣,卻發覺天上的月亮不見了;他在花海中擡手,只見那一輪月亮就在他手中。它融化,柔和,撫出曲線,變作一個俯在他身上的白衣女人,用那他永生難忘的笑容,溫和妩媚地看着他。奇怪她既變得如此成熟而豐滿,他反倒不如她是女孩那樣緊張了,因他最熟悉她這樣。他們彼此望着,他的心也像落入了海面,沉重,黑暗,卻圓滿。

“厄德裏俄斯。”他叫她;她笑了。

“你要去哪兒呢,拉斯提庫斯?”她柔聲道,靠近他:“我的黑龍?”她将頭靠在他的肩上,嘆息:“從我身邊離開,一個人?”他沒有否認,而撫摸她的頭發,說:“因為你好容易安全了。”他靠在這山體柔軟而奇幻的土壤上,對她道:“這迷宮會使你很安全。誰也找不到你。我回去,就禁止任何人靠近這地方。”他一改先前的猶豫,為讓她寬心,說:“不要擔心克倫索恩,我會照顧好他。”

她只是望着他,眨眼,然後搖了搖頭。已經遲了,她說。然後她吻了他;令人陶醉的吻。你不需要吻太多人:只要你最愛的人。 “遲了。”她嘆息道:“迷宮再也不能合上了,就像時間不會往複……”她告訴他,全無後悔,只有對那痛苦而溫和時間的紀念,他們共鑄來路的見證:“我已經愛上了你。”她将他壓在花海中,吸取他身上的溫度,請他撫慰經年她在死亡中的寒冷。 “我會來找你的。”她恍惚道:“別讓我一個人,我也不會讓你一個人,拉斯提庫斯,我……”

我愛你。這聲音,不知為何,嗡鳴在他腦海中。在日頭初生的時候,他真正醒來了,見到他身旁那女孩還在睡。再不能抵抗這聲音,他含淚起身,抗着全身的苦痛下行,黑血從剝落的鱗片中滴落,山中的猛獸紛紛避開這血的腐蝕,不願面對着象征着繁殖,死亡和極致之愛的龍心。他一直走到無人的荒原,才騰空化龍,其間無數行人見他掩面前行。他難以停止哭泣,嘴中喃喃:是場夢罷?是夢就好了。他腦海中殘存的聲音倒是安慰他:不是夢。她說:我很快就會來找你。我不怕我們的結局;只要到最後一刻前,我都和你在一起。

只此一句,那紛擾之争,飛濺鮮血染紅了他的眼。 “那最好是夢。”他忽地擡頭,看勞茲玟荒漠上的太陽,口中喃喃道:“回來做些什麽呢,迦林?看見所有人為反對你鬥争不息?”他回了一次頭,忽地顯出某種堅硬和滄桑來,跟她記憶中恐會有些出入了。 “留在你的夢裏罷,迦林。”他似勸說她:“造一個更好的世界。”他心中想到他們所有所見也唯一的這個世界,天下寰宇,那出心的黑河頓時浸染整個穹窿,半個林界的生靈都為這爆發的肅殺所壓迫驚懼,四處逃竄。在他的龍心裏,他所見幾乎是黑暗的,只有那遙遠的一日,她在塔裏送別他,對他揮手,一個白點,像月色進入白天,漸漸離黑夜遠去……夢啊。他苦澀地想道:要是你終于升上了白晝,所以我看不見了,就去罷。但如果你……

他不願想這個可能。理智上;然而他終于是個多被感情主宰的人,為此她才尤其愛他。在他的感情裏,她如果沒有離開,他倆一直被困在這裏,也沒有關系,總像是降生的一刻,第一個春天,那束最美的白光……

同類推薦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六年浴血,王者歸來,憑我七尺之軀,可拳打地痞惡霸,可護嬌妻萌娃...

凡人修仙傳

凡人修仙傳

一個普通山村小子,偶然下進入到當地江湖小門派,成了一名記名弟子。他以這樣身份,如何在門派中立足,如何以平庸的資質進入到修仙者的行列,從而笑傲三界之中!
諸位道友,忘語新書《大夢主》,經在起點中文網上傳了,歡迎大家繼續支持哦!
小說關鍵詞:凡人修仙傳無彈窗,凡人修仙傳,凡人修仙傳最新章節閱讀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月千歡難以想象月雲柔居然是這麽的惡毒殘忍!
絕望,心痛,恥辱,憤怒糾纏在心底。
這讓月千歡……[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小說關鍵詞: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無彈窗,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最新章節閱讀

醫毒雙絕:冥王的天才寵妃

醫毒雙絕:冥王的天才寵妃

拍賣盛宴上,擁有絕佳體質的少女被開出天價,人人哄搶。
陡然間,金色牢籠中的少女睜開眼,寒芒四射,懦弱不再。
她一朝穿越為神醫府人人欺淩的廢柴三小姐。
經脈俱廢,不能修煉?怕什麽,她是絕世神醫,這點傷根本不放在眼裏。
爹不疼,娘不愛,人人算計?哼,她有空間在手,靈寵無敵,小小納蘭府翻手可滅!
容顏醜陋,沒人要?眨眼恢複傾世容顏
且看她一路破除萬難,走上巅峰

軍爺,今天套路了沒

軍爺,今天套路了沒

被父母逼婚,她随便拉了一個相親對象閃婚了,然而卻沒想到弄錯人,領完證後才發現自己嫁了A市第一軍閥世家的大少爺,權傾京城、尊貴霸道的太子爺司徒昊!OMG!他到底看上了她哪點啊?現在要後悔還來得及嗎?“你覺得我們再進去換個證可能嗎?”她小心翼翼的問道。男人挑了挑眉,“你是想剛領完證就變成失婚少婦嗎?”“可是……”“一年時間!簡雲薇,我們給彼此一年時間,如果到時候還是不能接受,那麽我們就離婚!”男人認真的說道。然而,一年時間不到,她就發現了,原來他娶她,真的是別有用心……“上校大人,我們離婚吧!”她将一紙協議甩到他的桌面上。男人一怔,唇角勾起一抹邪魅,“軍婚不是你想離,想離就能離!”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上錯賊船,被坑了,面對這個徹夜索歡、毫無節制的男人,她期期艾艾,“上校大人,我錯了,今晚求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