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冷盤生肉
冷盤生肉
'環月團'舉行葬禮,在近二十年來竟是種稀罕事了。夜色吞沒黃昏,給孛林再疏走一批沉柔的暖氣時,昆莉亞帶着一束白花去到了'聖王'教堂,見那圓形建築分出兩排道,一邊給'環月團'作葬禮用,另一半為行人作常通行。手捧那束白花,站在人群中,昆莉亞感她自己變為了自個手中所持的柔嫩植物,被一種白色所代表,而非她那具高大富有威脅性的黑色身體,象征某種哀悼的心情。她靜靜凝望消逝的夕陽,随行人一起,看那些身穿灰服的北方士兵依次進入聖堂,許是久來頭一次,低下了他們戴龍鱗的頭顱。 '環月'是驕傲,異域,甚至有幾分幼稚和任性的,許多年的共事中,昆莉亞明白這些在二十七年前被國王從極北發掘的士兵終究是群沉浸在久遠不變自由中的外來者,身心視整個規律的外部世界為他們□□的馬,他們的快樂,就是提着槍,穿着皮衣,一圈圈繞着鮮花盛開的苔原奔馳,曾經,她也自問過,她是否能和這些同僚們互相理解,終于只在日複一日的察視中放棄了:她原本屬于納希塔尼舍的農田,而他們在馬上不願醒來,先時無法交集,只被這誕生的龍心,彙集聯系在一處。
但龍心又是何物?那寓于鬥争,矛盾和糾葛的核,擎控她們生命的更高之物,言語既無觸碰,相交便如毀折,在此陰影下,似其寄宿的人身人心,終于是沉默無言,相隔萬裏了。她閉上眼,濕潤水珠從花枝上滴落,一如暗影覆上她的面容,黃昏更沉,站在她身邊一年輕旁觀者,身穿學院的制服,凝望她許久,終于笑道: “軍大臣。”一聲傳出,前排人群後望,見她身形,如海浪散開,對她行禮。她身上那繡龍紋的深色長袍垂落腳邊,道道劃過人渴望,窺探的;她也垂頭致意。
“麻煩你跑一趟了,昆莉亞。”進了室內,有人來迎接她,口中道:“維裏昂不來麽?”
安伊南道。昆莉亞将花束放置祭壇上,可見其上奉品寥寥,更遠,成排站立的'環月'軍官,俱是團中老人,皆是北地人,不含任何別地面貌的新血,也是面色各異,卻無不暗含不調和之不滿。昆莉亞嘆息,複整頓聲音,道:“來的。他應是還于堡壘處理些事務,一會便到。”二人沿'聖王'教會今日被辟給作葬儀場地的走廊前行,安伊南神色尴尬疲倦,同她道歉:“別在意這些小子的怠慢,十餘年安樂,還是被慣壞了。”昆莉亞掠衆軍官神色,竟可清晰見其中派系差異,沉默不語,忽想起二十餘年前,參加耶能的葬禮,盡歸北地風俗,她随衆人化龍北行,一路到達北海邊,點燃冰火,歌聲傳唱她所不知的語言,徹夜不息,直到耶能的屍體漂浮海上,直去月下,再不見了。那一葉月下舟,曾數年漂浮在她思緒中,只見變化極光照亮耶能蒼白面孔,也點照他身旁躺的那女人:瓦妮莎也同他一起去了。這是耶能的兄弟們擅自決定的:既然耶能為瓦妮莎自盡,何不讓她們天涯共旅呢?她不知道。因能阻止這事的人全已離開,前日已被火所焚化,燒盡了那些早已被血浸得漆黑無白的骨頭。最終,她便神色恍惚,尚且不在清醒時,就見着瓦妮莎漂浮而去了。她仍然見到那天清晨,鐘未敲響時,透過房門,見到她熟睡恬靜的面孔……
“昆莉亞?”安伊南喚她。她點頭回神,思索片刻,終于先道:“如何這一回不照北地風俗舉行葬禮呢?”她略擡手,指周圍頗見中部宗教氣息的裝潢,其陰影下那些'環月'軍官顯格格不入。安伊南不是傻瓜,知她在暗示什麽,也不心高氣傲,逞能自大;她總是想安伊南或是藏了些心思的。對于一個北地來的戰士而言,他的脾氣太柔而靈活了。她幾分疲倦地看着他,見他賠笑道:“別說啦。”安伊南唏噓:“還說什麽呢?別耶茨屢勸不聽。以為已在中部站穩了腳,以為一顆龍心,就讓他能騎在這女神都頭上了。他以為大王看輕他,可以出其不意。”他撫過白發,顯又後怕,又嘆息,不是不含譴責:“怎麽勸,怎麽罵,都不聽。我都不認識他了;他是我的表哥呀!”他兀自回憶起來:“那年秋天,我們捕獵回來,見村子裏跑來個黑衣男人,要我們随他去打一場仗……他說他現在沒什麽可給我們的,但之後,他一定回報……別耶茨偷偷跟我說:'這男人會成大事的,安伊南'。他翻來覆去地說:'我們要跟上他。之後,就不用過苦日子了……'唉!”安伊南瞧着'聖王'教會潔白的天頂,忽然和手,拜了一拜:“苦日子——也有苦日子的好!”他又嘟哝:“怎麽能暗自揣摩大王的心思呢?他那顆心,誰又看得透……”安伊南連拜了幾次,終于流淚。昆莉亞沉默望着,許久,才說:“你還是傷心罷,安伊南?”他搖頭又點頭道:“我們已是一輩子的兄弟,這顆龍心毀了他,看着他在我面前被挖了心,怎會不難過呢?”昆莉亞沉默。她上望'聖王'潔白的穹頂,覺得陌生,因她少年時隸屬'聖母'教會,少來此處,只依稀認出近年這建築被改動的痕跡,因'聖王'教會曾是研讀《靜經》的尊邸,如今卻也拜服在《奉經》下了。
“安伊南,”她便仰着頭,開口問:“那依你之見,陛下處死別耶茨,是對,還是不對?”
他那哭聲停了。昆莉亞點頭,見安伊南擡頭,金眼中顯出清明:她感哀傷。果然,安伊南是在等這場對話罷?他道人不能揣測國王的心思,哪一個人的心思,尤其是這些妄圖駕馭龍心,使為己所用,而非受其控制的人,是可以琢磨的呢?因為你何時知道哪一顆心占了上風,何時前生所有的願望,都以被後來篡奪的心全盤改寫?她見安伊南的眼淚劃過他的微笑:“你定不願聽我說,'國王所作之事,豈會不對',一類的話,昆莉亞?”她不否認。安伊南閉眼,手扶腰部,搖頭道:“別耶茨早有謀逆之心,他這回被相作替罪羊,也是先前出頭之故。他已做得太顯眼,至于他那兒子,更是火上澆油。”安伊南睜眼看二人面前女神像,道:“他素來不敬重女神都之傳統,全盤被柳徹尼學去,那孩子還小,不知僞裝,便壞了事,觸了大王的逆鱗。”他轉頭微笑,看昆莉亞,道:“他侮辱的那人,還是你的姐妹罷,昆莉亞?”她點頭,一言不發地聽着,在心底嘆了氣,卻不得不做決定。
她正要開口,背後,門又開了。安伊南同她一道回頭,見維格斯坦第從遠端走來。昆莉亞神色柔和,叫他:“維裏昂。”總理大臣上前,先吻了妻子的面頰,再和安伊南問好,自不管其餘衆軍官。 “歡迎你光臨,維裏昂。”安伊南道,維格斯坦第卻開門見山,與他握手後便問妻子:“兩位已聊過交接諸事了罷?”昆莉亞搖頭,剛欲補上:正要說起,維格斯坦第略看她的神色,笑了笑,便已明白她想法,直接同安伊南道:“若無變故,後日的總團會議上,我和昆莉亞便向陛下推舉你為中部代團長,你意下如何,安伊南?”昆莉亞見這軍官略有一愣,繼而面露笑容,小聲道:“自然好。”他用力與維裏昂握手,又向昆莉亞行禮,道:“我定不辜負兩位的期望。”維裏昂笑:“客氣了。你合适而已,同我二人并無太大關系。”之後三人分開;安伊南去承辦葬禮事宜,昆莉亞見他腳步穩健,身上是數年不見的歡快。
她面有惘然,腦海中反複這些日來的奔波,只覺浮生若夢,然甫一回神,只見頂上牧首念悼詞,內容籠統淺薄,旁聽者自然是不知'別耶茨'究竟是何許人也,他所犯之罪後是否有深刻原因。她垂目見與會衆人竟昏睡大半,還醒之人,大抵也漂浮在自個夢中,似那兩具純白的棺椁,既失了其中的龍心,已無任何特別。牧首道:“既已以生還罪,女神便将你赦免。”昆莉亞忽感肩上一沉,只見身側,維裏昂竟也睡了,眉頭緊皺,不見先前輕松。他嘴唇翕動,道:“……大公子。”昆莉亞欲說何事,終于不言。
葬儀結束後,維裏昂極快醒來,似先前不曾入睡,又或者他可控睡眠。 '環月團'諸軍官起身更快,如迫不及待離開,過二人身邊,又有人寒聲道:“你們這□□夫婦,莫以為便能如此高枕無憂。”昆莉亞甚不見來人面孔,只聽維裏昂笑道:“既有此打算,還是先莫說給我二人聽罷?”那人冷笑道:“說了又何妨?你終究只有兩人而已!”後揚長而去。昆莉亞看那背影,認出其許多同伴,不感驚訝,只搖頭。
夜已深了,二人出'聖王'教堂,看街邊仍站許多民衆,見總理大臣出行,紛紛圍上問詢,道:“聽聞別耶茨團長是為大公子替死,這是真事麽?”昆莉亞見詢問人有老有少,女男混雜,一時千張面孔重疊,嘿然無言,只聽聲音起伏:“聽聞陛下失蹤,也是大公子所為,也是真事麽?”“謀逆人造成城內許多公家私財損失,無需賠償,無需道歉嗎,總理大臣?”維格斯坦第擡手,起先微笑,後擡高聲音,其聲似從廣管中發出,蓋動用了龍心之構造,暗改了體腔結構,道:“此乃小人傳言,請諸位莫信這紛紛讒言!龍戰所致一切損失,屆時可上報藏玉閣,一并賠付,還請莫擔心。”他舉起手:“陛下業已回都,孛林之長久安寧可保,只請衆住民樂業善居,消解心中暗憂。”昆莉亞見人群相視而望,內有猶豫,終于有人高聲問出:“——但我今日見陛下又離都,至今未回呀!”此話一出,人群又湧上,喊道:“究竟是怎麽回事,總理大臣?不得到答複,我們心當不安!”
她可見維裏昂心中起了不快,盡管面上仍微笑;他不是對這民衆不快,而有些更深,更隐秘的事,纏着他的龍心,讓他感痛苦。她見狀,上前一步,也擡手道:“請諸位稍安勿躁。陛下因私事出行,臣子也不便多問,然前番亂象已告一段落,我夫婦二人以性命擔保,必向陛下進谏,唯盡心盡力保全境安穩而已,目前可說,只有如此。”
昆莉亞聲音低沉,也用上龍腔,遠播各處。這聲音如有石般魔力和壓迫,竟使居民終顯信服。人群散去,許多人卻來吻她的手,以年輕女孩最多,向她道:“請您保護我們,幫助我們,軍大臣!”昆莉亞看她們的面容,卻知道她們的眼睛,見到了她的龍心,頗感痛苦,只能一一答應,等人群終散盡,街道複歸星月夜的寂靜,她回頭,只見維裏昂在街道側邊,賞玩白花。昆莉亞走到他身旁,低聲問:“還好?”他笑笑,道:“還過得去。”維裏昂也望着她,說:“你呢?”她原先應說:好,但不知怎麽,猶豫了,手碰到那花的刺,聽維裏昂嘆氣。
二人不騎馬,步行向前,享片刻寂靜。他道:“你恐是被安伊南的變化驚到了罷?”她不否認,只道:“我沒有想到他竟然內裏也是這麽冷徹的人。”維裏昂笑:“如何說起?”她便将她和安伊南的問答說了一遍,維裏昂輕聲回,似有嘲諷:“他倒是回答得很标準。”昆莉亞嘆息,接過他手上得白花,撫摸其柔嫩葉片,道: “标準麽?”她忽地失了那理論,精準的語言,或許她原先就不善于此,只被這花瓣得感觸攫取了心神,道:“我不知道。我只感覺,他言談間所說的錯誤,并非他真心所認為的錯誤,非由心所感,便像一人說起,花,但卻不能回憶起它在手指上這脆弱,柔軟,引人憐愛的感觸。”她搖頭:“假使柳徹尼輕薄的不是塔提亞這般狠辣的角色,假使克倫索恩不是佯裝柔弱,其後果,便不是這樣小了——人又不後怕,不難過麽?”
她聲音低了,看維裏昂面色沉重,仍對她笑了笑,撫過她粗糙的手指,道:“夫人确實是黑龍心所屬。”他話語裏,難得帶了絲真正的柔情,于他是罕見的:她知道維裏昂一生,也只對幾個人有這般感情,她幾時變為其中之一,總讓她覺得恍惚:因為她對維裏昂,不見得有什麽非常特別的寄予——她似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他笑笑,顯理解,握着他的手,說:“只有真正的漆黑之血,才有這廣博的愛和慈悲。我的血,別耶茨的血,安伊南的血,終于是冷的。”她驚訝,反問:“莫非——”維裏昂趕緊賠不是:“玩笑而已。白龍心還未侵蝕到'環月'內部:我們皆是在洛蘭的眷顧下所化的龍。不必擔心。”
他又話鋒一轉,語氣略暗,道:“只不過——這龍心所屬,确實不是一成不變,學院先前已有猜想,我自己也向來這麽覺得。”他見昆莉亞面色不佳,便點到為止,玩笑道:“研究院如此科學精密,豈知這便是關乎人心的粗糙飄渺之物呢?人心變了,龍心也就變了。多麽危險而簡單。”昆莉亞只能點頭。又走過一街區,月色高懸,她猶豫再三,終于還是開口,問:“……克倫索恩還好麽?”
她見維格斯坦第的臉色确實變了:他在她面前放了心防,終于難掩飾其下黯然。她看他長久無言,末了嘆氣,擡首道:“不好,一直不肯開口說話。我看了一次,便在水牢裏俯着睡,四處都髒。”昆莉亞詫異:“真的準備關在水牢裏麽?”他點頭,道:“洛蘭的意思。他定是發怒了——克倫索恩這一發難,害死了數十人。”昆莉亞面色凝重,不知說什麽為好,卻聽維裏昂說了:“……那孩子怎會這樣呢?何時的事?他又怎能擊落他父親——一概不知,撲朔迷離。”
她搖頭。 “……克倫索恩也是不得不自保罷,維裏昂?”昆莉亞低聲道:“你瞧他那日晚痛哭的樣子,像是蓄謀為之麽?”維格斯坦第擡頭,沉思片刻,開口道:“夫人的意思是,他不是故意發難,而是順勢而為?”昆莉亞感猶豫,終于點了頭,對他道:“我去那'迷宮山'數次,感那山裏極古怪。克倫索恩從未前去過阿奈爾雷什文,怎會知道有這麽一塊迷魂之地?”維格斯坦第搖頭,顯苦惱:“夫人對米涅斯蒙的龍心有所不知。若他真承了這顆龍心,知道那地之蹊跷不足為奇。這龍心是極危險的。”他最末又苦笑了:“——只是若洛蘭下定決心,也不足為懼。”
昆莉亞知曉這意思:讓國王處決自己的兒子,不啻于讓他斷了自己的心脈。他豈忍心這麽做?自二十五年前失了母親,這孩子已成了龍王之唯一私心。她最明白維裏昂為這孩子花的心思,然孩子的父親投在其中的心血,又埋了多少黑城壓境的血恨,那是除本人以外誰也不知的了。
“于公,我不願見克倫索恩被處死。常人已難忍受喪子之痛,其被龍心所放大,我恐洛蘭真會陷入癡狂,群龍虎視眈眈他那顆龍心,紛争一起,對天下有何好處?”維格斯坦第自嘲道:“于私,我也不願見這結果。”他握緊了她的手。
昆莉亞未說話:她知道維裏昂的心血。他自小敬愛國王,視他為家人,克倫索恩對他來說又像是個教子,又像是個親生的弟弟。然而因他而起的那些人命,又如何化解?倘若他是被迫,又當如何?她感自個心跳:——若一切都歸咎這龍心,誰又該承擔罪責?
昆莉亞忽感心中一滞。二人已到屋口,她聽維裏昂說:“明日你可以去看看蒂沃。”他語氣暗淡:“她的孩子恐是保不住了。”她很吃驚,道:“喝些洛蘭的血也沒用麽?”維裏昂苦笑,道:“她不願喝。”昆莉亞沉默不語。她回頭,見那一輪冷月,思緒飛舞:這些年,她常将自個投入那終極的宿命中,安然于她将死無葬身之地的結局,便不再思索一路來此罪孽幾何?內裏,她難道認為自己是無罪的麽?為何她想要袒護這個她看着長大的孩子?她的黑袍在夜風中飛舞,一時內心糾葛,似又站在大平原那遍布屍首的荒墳中,見草野四倒,感這魂靈生來死去,輪回不息,不得解脫。某一層面,她同國王是一樣的:只殺那律法無法審判的有血,有心之人,因此她知道那斷言的正确——倘若那孩子化龍,他必然是要伏誅了,無論原因。為何他不曾來尋求她跟維裏昂的幫助?何事讓他感到他必須孤苦無依麽?昆莉亞想不清,在關門前一刻,她只朦胧,想到了她。
你可千萬不要化龍。她脫下鞋,閉上眼,塔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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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提亞翌日醒了,見日初未盛,這坐落主大街的豪屋——情形是破舊的,然地标位置實在優越,內置價格難少——已空,桌上擺了一疊早飯,火腿生肉,先前便是冷的,淡紅的肉絲裏透出幾絲安撫意味。她仍穿着睡衣笑了,邊叉邊想,很受用。塔提亞先前實則是沒有睡衣的,仍同軍旅習慣,合衣便睡,也不愛洗澡,後被維格斯坦第抱怨引了蚊蚤,勒令她三日必須洗一次,久來她也較舊日變得'奢靡','嬌貴'了;她将那冷肉結實吃完了,才回樓上,取麻繩綁了頭發,又理了件新襯衣,帶馬出門。馬,是飲了龍血的,比別處都快,這屋宇四周也被打理得芬芳典雅,很像富貴之家了,就是時常空曠,并無人氣,終于有些浪費了。 “欸。”她正想,身後傳來聲音,她回頭,看那頭上綁着白繩,腳上十分髒的小孩背着個髒兮兮的布包,從窗戶裏跳出來,對她說:“等等敘鉑。”
塔提亞掏耳朵。
“等你幹嘛?”她不買賬。這小鬼顯對走門有些忌憚,更常從屋頂,窗戶裏出來,也不知是什麽變的。他爬窗的方式不似乎那一起一挂的猴爬式,而更柔和,靈活些——倒像條從岩石裏鑽出來的蛇。他的骨頭必定是相當軟的,技巧也不錯,引她注意,故多打量了幾番,結果敘鉑便追上來了,跟她并肩。她推他:“去去。我有事。”她解釋:“我要上班。”敘鉑樂呵呵地跟她笑,兩只手抓着布包,說:“敘鉑上學。”塔提亞臉上寫'管我屁事',忽心生寒念,正開口,這小白癡已補上了,說:“維斯塔夫人說她要是沒回來,敘鉑就跟你一起去。”塔提亞便明白了,嘟哝:“白癡上什麽學呢。”敘鉑低頭,将一片樹葉串到繩子上,說:“敘鉑也不知道呢。”他又零零散散從兜裏掏出碎玻璃,石頭,末了還有幾顆珍珠,及前日碎了的貝殼,混沌地捧在一起,忽專注了,塔提亞忽心虛,想:也是。文盲也能當老師呢。
她便帶着敘鉑上馬,走了,去程珍珠掉了一顆。塔提亞将馬停在'聖母'教堂邊,又把敘鉑抱下來,囑咐他:“別走丢了。”然後叉着兜進去。走了會,那名流貴族學院的圍牆裏爆發出陣陣呼聲,她面露苦痛,曉得今日是不得安生,進去一看,果不其然,只見學院的坪裏圍着兩圈人,裏面隐約透露出個高個兒,白發的年輕女人。敘鉑.阿奈爾雷什文在她身邊好生站着,玩泥巴,那年輕女人——該說是年輕女孩,便擡眼,看見她了。
那女孩對塔提亞擡起手。塔提亞巴不得身後有人,四處看,只聽她帶着些北地口音,道:“就是那日在宴會上托着寶塔走過的人。”
塔提亞眉頭跳了跳,心說這倒還有些新意,起碼是她更光輝的事跡,見裴佩雷蒂.蓋特伊雷什文和個本地山女王一樣朝她款款走來,對她說:“今後我就在這處學習,希望能同你好好相處。”周邊的人都能聽到她說話,講的盡是:“這位塔提亞是我們蓋特伊雷什文領有名的傳奇人物,曾在'海境牆'前同我父王鏖戰了整上午,是了不起的戰士。”或:“各位要向她學習。”
塔提亞已閉目不願看不願聽了,只想快閃開,然而這話一出就被裏三層玩三層圍個水洩不通,她睜眼就看這些乳臭未幹的小貴族個個奇光溢彩地看着她,直接洩了氣,舉手投降,說:“以前是以前。我沒龍心。沒喝龍血。什麽也沒有。”她指指外邊:“閃一邊去。”那眼睛,尤其是先前見過她在草坪上猛揍一個現已去世的人的,只是熠熠生輝地看着她,看着她裸露出的鎖骨;她的白襯衣開了,許是人太多,她又确實感心口那龍鱗發燙。她欲大喊:閃開!然嗓子發幹,用手去捉,也不知為什麽,年輕人,特別是年輕女孩,見了她手上那凸起,顯兇暴但不失優美的血管,很向往。她便失去了說話的機會。
“——我聽說柳徹尼死了,塔提亞老師,”那貴族女孩,羅什雲溫說:“真的麽?”
塔提亞眼珠轉。這事兒她應該說她不知道的,可又是還不開口,四處學生就七嘴八舌了:“聽說他父親死了,他就轉學,不在孛林了。”“是死了。我娘看見屍體了哩,好可怕的。”“我叔叔說沒死。”“我聽說是前天晚上出事時被踩死的。”吵得她頭暈眼花。她聽敘鉑.阿奈爾雷什文呵呵笑了,幹脆放棄,擡手叫道:“行了,死了。”
她做一副'所有人都向我看齊'的手勢,忽還有點懷念:許多年前她們競選'鬣犬'的時候,就是要喊着,'大人,這男孩是我殺的! ',然後歡天喜地地被選上。雖然她沒這個福氣,因差點被砍死了。塔提亞咳了一聲,道:“柳徹尼死了。”她豎大拇指:“我殺的。”衆人眼睛随她,她解釋:“我跟國王舉報。”然後她順利将這論述變得官方,正義并且正統起來:“所以有困難找國王。懂?”衆學生臉色茫然,塔提亞一錘定音:“你們來這裏是學習的,別天天惦記打打殺殺,龍心龍心。”她揮手:去去去。
作鳥獸散。
送走那還戀戀不舍,欲知更多,全不曉得其中利弊和害怕的,她回頭,看裴佩雷蒂.蓋特伊雷什文還站在草坪中。拉斯提庫斯的這個女兒,身量高,好像心态也十分成熟一般,實則是十五歲加一兩分,不能更多了。她母親是蓋特伊雷什文大公,彭賽彭斯.蓋特伊雷什文,塔提亞只同臺作戰過,沒見過的。遠遠見了一次,她已失了自由身,乃孛林雙大臣的階下囚加家養狗了。裴佩雷蒂別眼,金眼顯形狀優美,內裏似有說很多,但看了半晌,只看出:野心。她母親懷孕,生她時,做了很大決心,從卧室裏都跑走兩三回,最後跟國王說:“要是不是女兒,我就不要這孩子。我一定要生一個女兒,陛下同意否?”拉斯提庫斯那些年精神不很好,塔提亞是見過的,看他精疲力盡,有氣無力似地點頭,道,好——不過精神不好,歸精神不好,據說在床上是很雄風不減的,北地男人原先不愛作此類競争,自那以後都面上無光,因見識了蓋特伊雷什文叛亂後拉斯提庫斯進諾德首府,先前矜持的北地女人都伸手去撫他的發,他的袍子,眼裏便是裴佩雷蒂這會的樣子。野心。那綻在澄藍天空中的黑雲,終是将謠言平定,洗徹諾德無暇的晴空。但終于諾德是一位龍子也沒有,不知是諸位夫人到底跨不過國王是個大老粗,不通文理的檻,還是國王更強硬:諾德和沃特林,不出龍。他睡在夢裏,也不忘這物華天寶之地出過的才俊,如何奪了他的畢生唯一所求。
蓋特伊雷什文最後得了四位公主。塔提亞踱步過去,開腔:“公主也準備久住孛林了?”她指指地面:“在這兒讀書?”裴佩雷蒂優雅地轉過腦袋,道:“還未定,只來看看。”她娴靜冰冷道:“看父王的意見。”塔提亞渾身起雞皮疙瘩,覺得兩人處不來,還是溜了好,準備告辭,只轉身時聽裴佩雷蒂說:“您的個性同佩提娅與我說起的,很不一樣。”塔提亞渾身一震,原想裝傻一走了之,不想這年輕女孩喋喋不休,一環又扣一環:“德蔻詩道您性格剛烈,瑪文妲說您殘忍莫測。”她笑笑:“我倒看您,頗習慣這般安樂寧靜的生活。”
她閃身回這女貴族身邊。 “我的個媽媽。”她愁眉苦臉:“你平時都跟什麽不幹不淨的人來往?你媽知道嗎?”她刮脖子:“要掉腦袋的。”裴佩雷蒂顯冷靜:“家母管理蓋特伊雷什文港口,其中船只往來,峽灣衆多,也不是能面面俱到。我偶和水手交談,又有何僭越呢?”塔提亞似吃了糞便一般,有口難言,半晌,才說:“她們現在也開辟北方業務了,啊哈哈。”她撓頭:“在南方吃椰子過不下去了罷?”塔提亞抽身離開,飄然而去:“替我向水手們問好。”她又轉頭,誠懇道:“孛林現在還接受招安的。”她顯真心了,實誠:“反正她們也化不了龍。黑老大不管的。”
裴佩雷蒂一笑:“父王不管麽?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很嚴厲的人。”塔提亞覺得跟這女孩說話确實費勁,避而不答,搪塞而過,準備去找敘鉑,将他安置了,忽看那樹下的小白癡一下跪倒,對天招手。她神色一凜。
號角十三聲。
塔提亞俯身半跪,雙手過頭,道:“天可憐見,我可沒非分之想。”那黑龍之影掠過城市遮日之貌,帶陣陰涼水氣,吹動裴佩雷蒂的白衣。她站立不動,面帶微笑,印了那句老話:父親叫得越甜,刀子磨得越光。拉斯提庫斯死一個月,這不,什麽牛鬼蛇神都出來了。她先前嫌這生活平靜,恐是不知好歹!
“'血龍王的女兒。'”她聽那年輕女孩道:“假使她們不來尋你,你又能甘心麽?”
塔提亞不答。那黑龍一過,她便起身,大步朝敘鉑走去,将他拎起來。他在空中漂浮,仍快樂地看天上。他指牆上:“貓咪。”塔提亞敷衍:“嗯嗯。”敘鉑道:“敘鉑也想養貓咪。”塔提亞道:“跟維斯塔利亞說去。”她忽想那女人就挺像只大貓的,敘鉑又指地上,道:“垃圾。”塔提亞皺眉,道這小鬼怎麽罵人呢,一瞧那處真挺着學校裏收廢物的小銀車。姿态很堂皇,然而效用很淳樸。敘鉑道:“敘鉑要收垃圾。”塔提亞無奈:“行吧。”她覺得他定已找到自己的目标了,果然,一放手,這小孩就奔着銀色垃圾手推車去,擺弄兩下,似久別重逢之老友般,搖搖晃晃,但極快樂,推着便走了。她見之感慨。遠處,裴佩雷蒂仍望她。
“還有一事,”她聽她柔聲道:“奇瑞亞向您問好。”塔提亞終瞳孔放大,猛地回頭,只見那承一龍心的女孩已如幻影般離去,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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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父母逼婚,她随便拉了一個相親對象閃婚了,然而卻沒想到弄錯人,領完證後才發現自己嫁了A市第一軍閥世家的大少爺,權傾京城、尊貴霸道的太子爺司徒昊!OMG!他到底看上了她哪點啊?現在要後悔還來得及嗎?“你覺得我們再進去換個證可能嗎?”她小心翼翼的問道。男人挑了挑眉,“你是想剛領完證就變成失婚少婦嗎?”“可是……”“一年時間!簡雲薇,我們給彼此一年時間,如果到時候還是不能接受,那麽我們就離婚!”男人認真的說道。然而,一年時間不到,她就發現了,原來他娶她,真的是別有用心……“上校大人,我們離婚吧!”她将一紙協議甩到他的桌面上。男人一怔,唇角勾起一抹邪魅,“軍婚不是你想離,想離就能離!”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上錯賊船,被坑了,面對這個徹夜索歡、毫無節制的男人,她期期艾艾,“上校大人,我錯了,今晚求休假!”